他爸没有换锁。
他爸正在客厅里吃饭。
开门后两人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上,连半秒钟可以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彭予枫呆立在那儿,觉得脑子有点不会转了——来之前在车上他想了特别多,但还是没想到开门就见到他爸在吃饭。
爸。彭予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眼睛注意到男人的鬓角白了许多,他爸高瘦,也没年轻时那么白了,穿得倒是干净利索。彭予枫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看见爸爸的这一刻,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他爸先说话:“回来了?吃了吗?”
这一瞬间,彭予枫仿佛回到小时候,他小声说:“嗯,爸。我吃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
装修简单,老家具一个没扔,彭予枫想换鞋,却没找到一双合适的拖鞋。他爸看见了走到他的身边,把脚下的拖鞋给他:“先穿我的,回头给你找一双新的。”
“嗯。”
“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司休假,回来看看。”
“都快过年了。”
“嗯。”
“你已经毕业了?”
“嗯。”
“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杭州。”
彭予枫拖着行李箱去自己的房间,看见他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在原处。奖状、相片、毕业照、书、地球仪、电脑和键盘……都在。他爸没有把彭予枫的房间改成仓库,也没有给他的桌子和床蒙上白布。彭予枫走到桌边,伸手摸了一下,上面干净的,一点灰也没有。
“窗户打开通风。”他爸端着碗出现在门口。
“嗯。”彭予枫应道,伸手把房间的窗户打开,“爸你先吃饭吧。”
他爸说:“我吃完了,你是不是长高了,现在多高了,月薪多少了?”
彭予枫背对着他爸,摇摇头说:“没有,还是那么高。月薪……月薪还可以吧,公司待遇也不错。”
“待这里几天?”他爸还是没走。
“待到下周。”彭予枫说,“是不是大伯要叫去吃饭了,我今天不想去。”
“好。”爸说,“你先休息,我先不告诉他们你回来了。”
彭予枫坐在自己床上休息一会儿,他爸去收拾碗筷。过了一会儿他爸又总是凑到彭予枫的面前来,眼睛里带着犹豫不决的神色,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他爸想问什么,预判性地回道:“爸,我今天真的不想说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出柜的那一个夏天,其实已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讲遍了。但是彭予枫知道他爸不会放弃的,只是彭予枫也确实不想在今天接受审判。晚上他爸去买了卤菜,自己再做了盘排骨,彭予枫吃完饭不过九点多钟,他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这在杭州,从来没有过。彭予枫疲惫地躺到床上,无意中打开支付宝看看,发现自己步数没有关,陈礼延还过来偷了一次他的能量。
彭予枫:“……”
两人的支付宝好友加上后没说过话,只是在去年有过几次转账。陈礼延给他发的红包金额都很大,但也只有几次。从上一个冬天到这一个冬天,好像过去很久很久。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支付宝头像,发现他的自拍背景还是那间两人同居过的公寓。
彭予枫没有删掉陈礼延的微信,甚至没有取消置顶。
他说不上来,两人的确是分开了,陈礼延在他心里留下一小块很深的疤痕。彭予枫仔细去寻找着疤痕的源头,发现还是同一个地方——埋着朋友界限石碑的荒地,泥沼,空洞。
如今,又只剩下彭予枫一个人。
彭予枫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听见窗外老街忽远忽近的喧闹声,听见熟悉的街坊乡音,却再也听不见湖水拍打岸边礁石的潮湿。这里同样没有西湖,奇怪,他怎么又开始想念西湖。
第二天,彭予枫起得很早,一夜好眠,家乡的空气里像是充满一种不知名的催眠剂。
客厅的桌上有早饭,爸留的字条说:去钓鱼,晚上回来吃饭。彭予枫对着字条笑了笑,心想他爸这个爱好还是没变,钓鱼钓了十几年。
这样也好。彭予枫昨天已经刻意表现出了疏远。他想要一段可以思考的时间,回老家是直觉帮彭予枫做出的选择。他想,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一个人消化着很多事情,有关他爸,有关他妈,有关他自己。直到在陈礼延的面前情绪完全爆炸,彭予枫才恍然大悟,他好像不能再这样了,他“消化不良”很多年,身体中的器官都快病变。
于是,彭予枫拿着钥匙,也给他爸留了字条:去看看我妈,有事找我打我手机,号码可以存一下。
在公墓也找了许久。
这是一个冬日的阴天,除了彭予枫,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彭予枫顺着路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找到了妈妈。他口袋里装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拿出来放在他妈面前。妈妈的照片是他选的,很年轻,身上的那件红色的短款夹袄,是抱着彭予枫照相时穿的那件。妈妈节省,一直很少买新衣服。
“妈。”彭予枫叫了她一声。
墓园静悄悄,连风声都暂停了。这一刻,所有的云都飘向远处,黯淡的冷光照亮彭予枫的脸。他蹲下来,发现妈妈的墓也被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彭予枫又说:“妈,好久没来看你了,我大学上完了,现在在杭州工作。我虽然不来,但我经常想到你。刚去杭州的时候经常梦到你,后来没有梦到你了。最近……最近又梦到你,所以还是决定回来看看你。”
彭予枫的手指抚摸过照片上妈妈的眼角,缓了一会儿情绪,才笑道:“你还好吗?现在一定挺幸福的吧。不过也很多年了,昨天我发现我爸老了很多,他没以前帅了……他一直一个人,他是不是经常来?”
没人能听见彭予枫的自言自语。
蹲着累了,彭予枫干脆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话匣子被打开,居然想事无巨细地对他妈说这些年的经历,但讲到最后,他发现他的人生也只有那几个最重要的节点——高考、出柜、上大学、学校的男朋友、分手、周韬和妙妙、去杭州工作、陈礼延……
“我以前一直不敢来。”彭予枫说,“我走的时候打算这辈子不再回来了。我爸……可能还不知道我小时候撞见过他的那个……男性朋友。你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你那时候怎么会不离婚。是因为我吗?但是……我也跟我爸一样,可能我比他还要更严重一点。”
“妈,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没有办法,我天生如此。”彭予枫越说越小声,他低着头,心跳如鼓,眼泪滴落在地上,仿佛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我天生如此……让我一个人腐烂吧。”
和妈妈告别,彭予枫没有约定下次再来。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可是离开墓园重新坐上公交车后,彭予枫却很快地把刚刚说的这些事情都遗忘了。下午三四点钟,天空中的云层再次聚积。彭予枫没有踏上返程的车,倒是坐了另一辆。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这里是小城市的北边,前面是工业园,旁边是一片还没来得及开发的荒地,再往前走有一条很小的河,这里的人叫它清安河。河水如名字那般清澈,岸边杂草丛生,彭予枫往前走了走,踩在硌脚的碎石头上。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陈礼延这样问过他。
“很早。”彭予枫看着眼前的河水,和记忆中的他一起再次回答,“很早。”
“从哪一刻开始?”陈礼延的吻又在彭予枫的肌肤上复苏。
彭予枫看着清安河,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很多次地走在河岸边。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从西走到东,把手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之中,风一吹而过,河水泛起涟漪,听着他当时的朋友对他说:“彭予枫,清安河就是我的爱人。”
彭予枫的青春期是灾难的不断循环。
他的身体内部悄悄发生改变,对性向的觉醒令他苦恼不堪。对女生,他感到一种害怕。对男生,彭予枫已经参与不进他们的日常话题。
关于家庭,父母的关系从有记忆起就不怎么亲近,他有试过去拉近两人,但不怎么奇怪地以失败告终。
彭予枫想,也许大人们普遍如此,他的一些同学们的家里也是这样支离破碎。一对夫妻会因为各种理由吵架,谁做饭,谁做家务,上班时间,有没有外遇,今年是回你家还是我家过年,两人之间再也感受不到爱了……
他的爸爸妈妈不是那个幸福的例外。彭予枫觉得自己要接受这一点。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父母不和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一些更加难以言说的事情。
那天,彭予枫提前放学回家,他本可以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却还是早了那么一会儿,正巧撞见了爸爸和另外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在说话。
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了,没有两个好朋友会那样说话,他们看着对方时眼里努力压下去的东西令彭予枫感到心慌。
那一刻,彭予枫的世界像是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日食。天狗吞日,他从来没见过,是他后来想到比喻,因为那一刻,他因为过快的心跳所感到的身体颤栗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立刻跑走了。
没有任何犹豫。
但是去哪里?彭予枫还能去哪里?他接受一个不幸的家庭,可他还在期待……也许自己的出生,那一对男女,总归是要经历一些好时候的吧?他们对彭予枫的到来,总归是有着期待和爱的吧?但是如果爸爸原本是那样,为什么还要结婚?
太阳被吃掉了一个小时。
彭予枫又跑到学校里边去,他跑得浑身都是冷汗,门卫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作业忘带了?”
“嗯……嗯。”彭予枫点点头。
他的天空一片漆黑,那个门卫大叔的声音勉强让他找到了一点方向。
彭予枫经过美术教室的门口,教室里空无一人,靠墙的桌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膏像。
再接着,他妈妈病了。
病来如山倒。
那段时间却正好是彭予枫快要中考的前两个月。
彭予枫每天回家快速吃饭,然后骑自行车去医院看妈妈一眼。有时候遇到老师拖堂,他就把饭省掉,还是坚持着去医院。
晚上一放学,彭予枫又背着试卷去医院。爸爸和妈妈不再吵架,一趟一趟地来了很多亲戚,很多面孔彭予枫都没见过,只是会夸他懂事。
其实彭予枫在医院学不下去,后来他都是尽量利用课间时间把卷子做完,要不就是第二天五点多起来补。太困了,彭予枫靠着咖啡撑过中考前的那两个月。
妈妈跟他约定好,说夏天的时候会带他出去旅行,他们一家三口去玩。彭予枫说好,因为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出去玩过。
他们没有对彭予枫隐瞒他妈妈的情况,却也很认真地对彭予枫说,如果影响中考,那他最好还是别来了。
彭予枫说,不会,我一定会考好。
他没有撒谎。
那年出分后,彭予枫考了当时的全年级第五。分数虽然够不上最顶级的几个学霸,但报考市内的重点高中也绰绰有余。
彭予枫赶到医院,想和他妈分享这个消息,却还是晚了一步,没说上最后一句话,只见了最后冰冷冷的一面。
夏天,彭予枫个子抽条了,完全变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打开看了一眼也就放在了角落。爸爸陷入了一种近似死亡的寂静,彭予枫和他无话可说,但爸爸从此却担负着两种角色——在外面挣钱,回家照顾孩子。
爸爸做的饭不好吃,有时候寡淡无味,有时候又齁咸,彭予枫毫无怨言,全部吃掉,他和爸爸好像都在某一段时间里丧失了重要的味觉。
彭予枫决定暂时忘记有关爸爸的秘密,也不能去想爸爸此刻的心情——会不会是解脱呢?会不会还有点开心?也许他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彭予枫在清安河边散步的时候,认识了小柳。
“哎——对,说的就是你——你在这儿干嘛?一个人散步?”有个清亮的声音在河边喊他。
彭予枫循声看过去,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黑色马甲,笑嘻嘻地坐在马扎上,手里正拿着鱼竿。
彭予枫不感兴趣,继续转过头,继续沿着河岸一个人走路。
少年说:“我叫小柳!”
彭予枫经过他的时候挥了挥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彭予枫经常来清安河边,每回都能和小柳遇上。小柳一直在钓鱼,但彭予枫从来没见过他成功过。也许这河里根本没有鱼,小柳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七月底的时候,彭予枫终于和小柳说上了话,他买了两瓶康师傅绿茶,分了一瓶给小柳。小柳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哑巴啊。”
“不是。”彭予枫说,但声音却很嘶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夏天都没说话,在妈妈去世之后,味觉“丧失”了,语言竟然也“丧失”了。小柳又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另一个折叠马扎,放到自己旁边,邀请他:“你坐。”
两人就这么熟悉起来,彭予枫发现小柳竟然也跟他一样,对自己的性向感到迷茫。他们俩有时会去上网,小柳在网上统一对外声称自己有二十岁,和附近的大学生聊天,喊着哥哥带他打游戏。
彭予枫看着小柳,说他:“你早恋?”
“没有。”小柳说,“我谁也不喜欢,都是逢场作戏。你有过男朋友吗?”
彭予枫说:“我还没上高中,没有……男朋友。”
“你想找一个吗?”
“可能吧。”
“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
“你真的这么乖?”
“也许吧。”
小柳说他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是他隔壁的邻居,那人比他大六岁,早就去了外地。小柳讲话很成熟,知道许多彭予枫不知道的事情,还偷偷带他看了片。小柳说,彭予枫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啊,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很孤单。
“为什么?”彭予枫也开始钓鱼,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
小柳坐在他的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你经常在河边走,我都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所以才天天来?”
“天天来是因为无聊嘛,这不是放暑假了吗?”
“下个月就要去高中了。”
“嗯,我知道,但我没考上高中,我念中专。”
“哦。”彭予枫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小城市里,读高中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小柳说自己学习成绩很糟糕,但爱看书。彭予枫有时候会在他的包里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问他最喜欢哪一本,小柳说是《罪与罚》。
小柳说:“但我不喜欢《罪与罚》的结局。”
彭予枫以前也看过,却有些记不清结局了,小柳说:“说不上来,总觉得男主应该死在西伯利亚,你不觉得死在西伯利亚挺好的吗?不用再怀有希望。”
“你是不是特别悲观?”彭予枫问。
“我不悲观。”小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可能会死在清安河里。”
小柳一直担心彭予枫会不会在夏天跳进清安河里死掉,但彭予枫没有。
“清安河没什么特别的。”彭予枫说,“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比它漂亮的河多了去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每当这个时候,小柳总是会神秘地笑笑。一整个夏天过去,小柳被晒黑了不少,他的黑发浓密,眉毛和眼睫毛也很长,彭予枫说小柳看起来有一点异域风情,开玩笑地问他祖上是不是有什么胡人血统。小柳呲着牙笑:“那没有。”
“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彭予枫坚持不懈地问了很多次,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柳终于告诉了他。
“还记得我喜欢的那个人吗?”小柳说。
“记得。”
“他死啦。”小柳的眼睛看着远处,脸上还带着笑,“其实……他只去了外地工作了一年,回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不开了,就跳进了河里。”
小柳的声音很轻很轻,彭予枫沉默半天,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
原来清安河真的死过人。
小柳放下鱼竿,走到河边蹲下来,把手伸进清安河里,让水淹没手掌。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对彭予枫说:“彭予枫,清安河就是我的爱人……它变成了我的爱人。”
“它不是。”彭予枫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何况现在很少有人会说’爱人’。”
小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们回家。”
彭予枫上高中后渐渐和小柳断了联系,上大学后离开家,小柳的QQ号也不用了。彭予枫毕竟只和他做了一个夏天的朋友,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只是在那时都怀有沉甸甸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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