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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甜梅星)


彭予枫买的车票是到老车站的,彭予枫走在冬天的路上,居然有一种越走身体越轻盈的感觉,虽然他爸什么也没说,但好歹彭予枫说了一些。他坐在车上的时候想,他还是有些大胆的,用了很多一般中年人不会使用的词汇。彭予枫想着想着又笑起来,心里承认,他就是想要爱。
不知道陈礼延怎么样了。彭予枫走在夜空下,想起从他家搬走的陈礼延。
他很想他,觉得度日如年,干脆调转方向,又往西湖走去。四周静悄悄的,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空荡的四周响起,他走过的时候发现居然西湖边居然还有人。
为什么这里总是有人?彭予枫想不通。
有节奏感的声音响起,是石子落入湖中。
彭予枫往前又走了一段,选了一张看起来最好的长椅,在那里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片刻后,也许十分钟,也许十五分钟,彭予枫转过头,看见湖岸边的黑暗中徘徊着一个身影。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来走去,接着手臂用力,有技巧地把石子投出去。彭予枫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边脸藏在围巾里,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就这么看着陈礼延大晚上的在这里玩打水漂。
砰、砰、砰。
成绩还可以。
彭予枫没动,也没出声。陈礼延瘦了一些,下颌线越发清晰锋利,他也戴着和彭予枫一样的围巾,两人有太多一样的东西。彭予枫看了他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进入了想象的国度。
嗨!陈礼延!嗨!前男友?嗨!我是那个让你觉得麻烦的、阴暗的小彭。嗨,我回来了……
陈礼延听不见彭予枫内心的声音,他只是又玩了几次打水漂,无知无觉地靠近了彭予枫一点。接着,他不经意地回过头,然后转过去看着湖面。
他浑身一僵,再次边走边回过头,脚下还被绊了一下,陈礼延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彭予枫。
“你别掉下去了,走路小心点。”彭予枫忍不住出声。
“彭予枫?”陈礼延的声音陡然抬高,“彭予枫?!”
“嗯,是我。”彭予枫笑着看他。
哗啦啦——
陈礼延收集来的石头全都落在地上。
他想走过来,却不敢走过来,只好原地转了一圈,摆弄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也笑道:“我,我没做梦吧?你在这里干什么?……哦,你刚回来?”
“嗯,又见面了。”彭予枫说,“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彭予枫的声音宛若来自一个潮湿的梦境。陈礼延呆呆地看着他坐在西湖边的某个长椅上,散发出暖黄色光芒的路灯照亮他的脸颊和湖水一般的眼睛。
“是吗?”陈礼延紧张地快要顺拐了,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发,“我很……难看吗?”
他怎么会这么问?彭予枫有点儿惊讶地想。陈礼延怎么会觉得自己难看?他很帅啊,一直都很爱打扮,怎么还会怀疑起自己?
“不难看。”彭予枫温柔地笑了笑,“就是头发长了,遮眼睛……你以前不是还有个发箍吗?”
“嗯,但是找不到了。”陈礼延还是很呆。
彭予枫却忽然说:“我知道在哪儿。”
“哪里?”陈礼延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点。
“你把它留给那个tony老师了。”彭予枫发现自己的回忆就像是在昨天,“你带着我一起去的那个晚上,你记得吗?不,你肯定不记得了。”
那时候陈礼延还染着金发,来找他的时候彭予枫差点没认出来。彭予枫察觉到自己对陈礼延的在意,心里被他落下的头发刺激得一阵阵心痒。
陈礼延安静地听着,随后在黑夜里叹一口气,又笑起来:“我想到了,那时候你的头发也很长。”
彭予枫从长椅上站起来。
他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对着四周漆黑的湖水望了望,看见远处不甚明晰的灯光,决定和陈礼延告别。
可话到嘴边,陈礼延却抢先说:“你怎么走?我送你?”
“我……”彭予枫抿了下嘴唇,慢慢地移开视线,看着地面说,“我打个车。”
“哦。”陈礼延也反应过来。
“你快回家。”彭予枫说。
“好。”陈礼延说。
下一秒,两人却又情不自禁地看着对方,就这么看着对方,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陈礼延忽然心头一痛,一阵陌生的窒息感笼罩着他,他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眼眶,神经质地说:“今年冬天……好像没下雪。”
“是吗?”彭予枫的气息也有点不稳。
他踌躇片刻,再一次地在长椅上坐下,但这次只有一半,另一半的位置空着,陈礼延也注意到这一点,试探性地、犹豫地走了过来。
“坐吧。”彭予枫还是很温柔。
陈礼延如蒙大赦,坐在靠边的位置上,他想和彭予枫说话,随便什么都好,这一刻像是在梦里,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可陈礼延还没问出口,彭予枫就主动道:“我回家了一趟,老家……见了我爸一面,他老了,他跟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陈礼延看着前方,脸颊和耳朵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他好像意识到这个画面是什么了——他和彭予枫几乎坐过西湖边上所有的椅子,无数的时光重叠起来,才会有这样的纠缠。他又来到“选择”的路口了,是吗?陈礼延走神地想。
“你们有说什么吗?”之后,陈礼延问得很小心。
“有。”彭予枫笑了笑,“说了一些很早之前就想问他的事情……不过我爸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内,没什么回应,也挺正常的。”
陈礼延陷入了沉默。
彭予枫侧过头看着他,说:“你话忽然变少了啊,之前我以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呢……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不!”陈礼延伸手按住彭予枫的膝盖,一转头就红了眼眶,“别走啊,再和我待会儿吧。”
彭予枫微微张了张嘴,看见陈礼延的鼻涕很不体面地流了下来,他拿出纸巾,本想帮他擦,但动作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只好尴尬地停住,递给他:“……你,冻的?”
陈礼延低着头,说:“嗯,冻的。”
谁知道呢?
彭予枫把手缩回温暖的口袋里,这么近的距离,他却有点不忍心再看陈礼延一眼。是天气太冷,还是和他在一起陈礼延会难过?他怎么区分这两者的区别?或者说,彭予枫才是最终的冷源。
想到此处,彭予枫忽然意识到,他和陈礼延的分手是他经历过的、最奇异的一段。
如果是之前的那些人,彭予枫和别人分开也就分开了,不会再有其他。他一直是下了决定就不会后悔的那个,应该不会有再主动和前任说话的可能。
像是今天晚上,遇上陈礼延虽然是个意外,但彭予枫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干脆走开,为什么还要去喊陈礼延的名字?为什么还要和他这样坐在长椅上聊天?为什么……
彭予枫绝望地想,他是不是还想和陈礼延在一起呢?哪怕他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
思绪转瞬之间,陈礼延拿着彭予枫递给他的纸巾,擦了擦鼻子。彭予枫再次侧过头,看见陈礼延鼻尖都被拧红了一片,看起来十分可怜。
陈礼延则感觉到彭予枫的眼神,躲闪地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
“还是走吧。”彭予枫再次站了起来,“我还是走吧,我本来……对不起,我以为你想和我聊会儿。”
“啊?”陈礼延抬起头,“我是想和你聊会儿啊!别走别走,再聊会儿。”
“很晚了。”彭予枫说。
陈礼延又说:“那还是让我送你回家。”
一阵冷风吹过,彭予枫听见熟悉的、轻柔的水声。他在内心呐喊——不行,彭予枫,别让他送。可现实里的他站在原地,在那盏路灯下看着前男友憔悴的俊脸,也只是认命地说:“那……行。”
陈礼延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了。
很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他走上前要帮彭予枫拉行李箱,就像是彭予枫刚刚要帮他擦鼻涕一样,全部都是身体下意识的行为,在思考降临之前,身体就先行动起来。然后,又在某一个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的关系,自然也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彭予枫眼疾手快,自己把行李箱拖到身边来,陈礼延也很快地、掩盖性地在空中甩了两下胳膊,尴尬地干笑两声,胡言乱语地说道:“这天……有蚊子,我刚……我帮你挥挥。”
“现在哪有蚊子。”彭予枫无语。
陈礼延侧过头,一边的耳朵根渐渐地红起来,灼烧的温度让他心跳得飞快,他喃喃地说:“变异的蚊子。”
彭予枫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很快说:“带路,你车呢?”
“嗯,这边。”陈礼延说。
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走得不远,但仍然是陈礼延领先了半步。他们走过熟悉的街道,去地下车库找车。彭予枫又有一种时光回溯的错位感,仿佛是很久之前陈礼延去高铁站接他的时候。
陈礼延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坐后面也可以。”
彭予枫舒了口气,竟然真的坐到后座,说:“行。”
陈礼延:“……”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怎么回事,小彭。
陈礼延有苦说不出,一路速度很快,导航也不用开,想要安全地把彭予枫送回家。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搬出来后未曾回去,但越接近目的地,陈礼延的心中反而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
红灯停下,陈礼延鼓起勇气,借着外面的霓虹灯在后视镜里快速打量一眼彭予枫,却正正好好撞上彭予枫的视线。
他也在看他。陈礼延口干舌燥地想,他也在看他。
昏暗的夜里不下雪,陈礼延失去感知时间的能力,红灯慢慢消失,转为绿色。
但他们还停在这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彭予枫和陈礼延坐在车里,透过镜面注视着对方,缓慢地溶解在对方留恋的眼神中。
前不久你还是我的爱人,前不久我还在亲吻你。
你从来没坐过后座,现在却离我这么远。
“开车。”彭予枫哑着声音提示陈礼延,觉得他像是一个难舍难分的旋涡。
“好。”陈礼延微微一笑,笑容里的感觉却很难形容。
回到公寓楼下,彭予枫说谢谢,很有距离感地走下车,却听见另一侧的车门声响,陈礼延高瘦的身影也走下来。
彭予枫的行李箱不重,陈礼延想上前又后退回去,转过头看见熟悉的公寓大楼,泛着暖光的大厅里还有人值班。
公寓管理员,有一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还有一个来自湖南的姑娘。陈礼延搬过来之后经常和他们打招呼,两人是轮换制,对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好,桌子上还经常放着巧克力。
陈礼延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他太熟悉这里了,他甚至能想到彭予枫走进去需要迈出多少步,他会先用哪只手按电梯的按钮。
彭予枫……彭予枫和他这么亲密地在一起过。
可是现在呢?
夜里的冷风吹过彭予枫额前的发,他似乎觉得和陈礼延告别是一件多余的事。于是,他也只是想要安静地、快速地经过陈礼延的面前。
两人错身的一瞬间,彭予枫感到衣袖上有了阻力,陈礼延拉住他的袖口,接着又从身后猛地抱住了彭予枫。他温热的呼吸像是羽毛般刮过彭予枫的耳廓,他隐忍地呼吸着,千言万语都来不及倾诉,却又在陈礼延给予的、越来越紧的拥抱中令彭予枫感到疼痛。
他的肋骨很痛。
他的心很痛。
他的呼吸很痛。
陈礼延问他:“彭予枫,我们能不能和好?”

陈礼延今天来公司办离职手续。
有一些单子要签字,还有一些东西要归还,他按照指示一点点去做,像是在玩一个现实中的游戏。最后一步是去hr那里——陈礼延长相出众,引来一些目光。他也习惯了,顺势在等待的时候和hr们说话,问起之前帮他办入职手续的那位。
“她也离职了啊。”陈礼延得到了答案,倒是没想过自己当初有过交集的人早就不在了这里。
“好了。”hr姐姐对他微笑,“以后有机会再见。”
陈礼延也笑了笑:“……再见。”
他人生中的第一段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来到这里,最初完全是简单地想和彭予枫在一起,拥有更多的相处空间。然而,真的在这里待了一年,陈礼延收获的也不止那些。他到真实的世界中来,面对职场和同事,不再完全待在爸爸的保护之中。
可惜,陈礼延只存了很少的一部分钱。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月光,还要经常往里面贴钱上班。
想一想也很好笑。陈礼延走到公司大门,知道这一次走出去就不会以一个员工的身份进来,但他没有回头,他只能这么不回头地走出去。
求复合失败。
陈礼延说不上非常难受,他感到是一种僵硬的麻木。因为好像在那个晚上,在公寓门前他忍不住抱住彭予枫之前就有了预感。他只是想试一试,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
陈礼延回到家,闭上眼睛,这几天都在梦到那个晚上——他来不及对彭予枫说更多,他怕他一说话就要哭出来。他看见彭予枫的侧脸被灯光照亮,他抿紧了嘴唇,虽然没有挣脱开陈礼延的怀抱,虽然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但已经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我……”陈礼延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
彭予枫平静地回头望向他,几秒后对他笑了笑,再也没有回头看过陈礼延。
陈礼延想,又冲动了。
他是不是就是学不会?是不是就是天生如此?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靠着一鼓作气,陈礼延错过太多的时机,说出口的话也好像根本没有经过大脑。
陈礼延躺在沙发上,恢复了无业游民的身份,想了很久打电话给张浩然,说要去Abyss喝酒。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只是这一回,陈礼延失去了太多。以往的那些朋友们还躺在他的列表里,如今一个个看过去,陈礼延却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变成再简单不过的符号。
君子之交淡如水,酒肉朋友却来来往往。
陈礼延很乖地去剪了头发,tony老师说他瘦了很多,捏捏他的肩膀,说咯手。陈礼延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头发掉落,余光瞥见身边的座位,却想到以前彭予枫似乎就坐在这里,和那个陌生的姑娘一直说话,把人家说得脸红起来,彭予枫也没发现。
后来呢?
陈礼延继续想,哦,后来……彭予枫就去坐在那张小沙发上等他,陈礼延看不见他了,却只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很安心。
“好了。”tony老师给陈礼延吹好头发。
“谢谢。”
转头去Abyss,陈礼延却看见阿谭靠在吧台前,和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笑着聊天。两人越靠越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陈礼延一走过去,阿谭的笑容随即淡了下来,不冷不热地对陈礼延点了个头。
他还在怪他。陈礼延无奈地想。阿谭为彭予枫的事情看他不顺眼,阿谭显然更喜欢彭予枫。
“老样子?”好在阿谭仍然具有服务精神,招呼陈礼延坐下。
“老样子。”陈礼延点了个头,只是沉默地往那一坐,也不和其他人说话。
先前和阿谭聊天的男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陈礼延毫无知觉,还是阿谭为他做介绍:“……我们老板的朋友,经常来……最近刚刚失恋……对,曾经有过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陈礼延手里的玻璃杯轻轻碰在桌上,阿谭还在“介绍”他,回头惊讶地说:“你他妈牛饮啊,喝这么快,醉了又要发疯。”
“不会。”陈礼延笑得灿烂,“不会。”
“不会醉还是不会发疯?”阿谭斜着眼睛看他。
“都不会。”陈礼延摇头晃脑。
实际上都做了。不管是喝醉还是发疯。
陈礼延中途清醒过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车后座上,不是他的车,他最近都没开车。张浩然一身的汗,小沫开车横冲直撞,吓得张浩然一边按住陈礼延,一边要发出求生嚎啕:“女侠!我拜托你开慢点……陈礼延要吐了。”
陈礼延安静片刻,挣扎起来,说:“我要……吐……”
小沫说:“等等。”
她一个急刹车,让陈礼延差点滚到夹缝里。张浩然大吼一声,小沫快速打开车门,陈礼延把脑袋伸出来,吐了一地。
都是液体。
小沫说:“豌豆射手啊你。”
张浩然说:“给他拿纸巾。”
小沫说:“你怎么吐不出其他的来,你没吃饭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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