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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甜梅星)


陈礼延拿着逗猫棒和大橘玩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哦,我碰到个朋友,顺便送他去车站。”
“顺便?”张浩然有点儿好笑,“我猜是那个彭彭?”
“我靠——”陈礼延震惊地抬头,手上动作停止,让大橘嗷呜一口叼走了逗猫棒,“你猜的这么准。”
张浩然耸耸肩说:“你没发现你老是彭彭长,彭彭短吗?我虽然没见过,也听阿谭说过。”
“嗯。”陈礼延陷入思考,“我也没有吧?”
张浩然穿好衣服,走过来摸了一把橘猫的头,对小猫笑道:“罗程秋,拜拜。”
他看见陈礼延又跟像没骨头似的躺在地毯上发呆,有点不忍心地说:“初一你过来我家吃饭吧,大过年的确实找不到人陪你玩,等过去就好了。”
“嗯。”陈礼延应道。
“有东西吃吧?别一个人年三十的吃泡面了。”张浩然说。
“有东西吃。”陈礼延说。
张浩然走了,他关上门,留下陈礼延一个人,睡在地毯上发呆。
他讨厌过年。陈礼延想。过年的时候朋友们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彭予枫什么时候回来呢?哦,奇怪……他好像确实经常想到他。

陈礼延有许多朋友,但彭予枫绝对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个。
以前他俩刚认识的时候,陈礼延不知道彭予枫的性取向,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不仅尴尬还挺内疚。后来陈礼延想了很久,决定去找彭予枫道个歉。他想着,是他以前的思想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那阵子陈礼延看了几部关于LGBT的电影,虽然不是特别能理解,但他很喜欢《燃烧女子的肖像》这部电影,觉得特别安静。
整部电影只有极少的配乐,画家为她的爱人画画的时候,她们的视线经常在空中或短暂、或长久地相接。画家需要长久地注视她,看过千百万次,才能在纸上描绘点什么。
陈礼延以前一直简单地认为gay就是娘炮,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之前过来摸他腿的那个男人,他一凑近,陈礼延身上的鸡皮疙瘩本能地冒出一片。
但是彭予枫……彭予枫真的……彭予枫就不会让陈礼延有那种感觉。
陈礼延的表妹喜欢那种长相白净,眼神清澈,笑起来很有亲和力的男生。彭予枫……他完全就是照着这个模板长的。
可彭予枫又有点不一样。
是什么呢?陈礼延总想抓住那最关键的一点,就好像给一个人画肖像画,五官、身体可以画的标准,但神态若是不精准,会变得无比僵硬。
陈礼延还睡在地毯上,大橘在不远处嘎嘣嘎嘣地吃猫粮。他朝空中伸出右手,指尖在看不见的画板上试着勾勒出彭予枫的轮廓。良久,陈礼延放下手,在渐渐无人的冬夜里睡着了。
多功能锅异常好用。
彭予枫在网上看教程,复原妙妙那次做的部队火锅,觉得跟外边店里吃的也没差。网上拜完年,和朋友们说完祝福的话,彭予枫又看见陈礼延在朋友圈“直播”。
他绝对是有kpi的。彭予枫笑着想。陈礼延一定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互联网活人,太“活”了,活得有点生命力溢出的味道。
彭予枫点开陈礼延发的九宫格年夜饭,每一张的照片都堪称豪华至极,也不知道是家里的哪个长辈做的,手艺像是大厨。彭予枫阅读完,点赞。
下一条是拜年俏皮话合集。彭予枫在一堆生动形象的emoji表情中找到汉字,读过去的时候觉得这非常像是陈礼延的原创。现在谁还会真的写拜年祝福语?不都是上网复制吗?彭予枫再次点赞。
再下一条是一只肥嘟嘟的胖橘猫,拍照的人搂着它的肚子,能看到陈礼延的手,但是却没露脸。彭予枫想,原来陈礼延养的猫是最普通的橘猫,但是这只橘猫叫……罗程秋。
彭予枫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这取名风格,也太写实派了。笑完之后,彭予枫继续给陈礼延点了赞。等到冷静下来,彭予枫才发现,他的赞其实真的很密集。
算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彭予枫想。他还蛮喜欢看陈礼延发的这些东西,很多都没什么意义,但总是让彭予枫觉得挺有意思。
在家发霉到大年初二,彭予枫看完收藏夹里的六部电影,脑海中的信息量超载,他又动了一个人出去转转的心思。
顺便扔掉家中多余垃圾,彭予枫坐地铁往市中心去。商场也渐渐开门了,大家真正休息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有年三十的晚上是最重要的。
彭予枫在市中心点汉堡套餐,看天气还是不会下雪。而后,他一路逛到南山路。这里很漂亮,两边的建筑也很有感觉,有一点让彭予枫想起南京。再往北走是国美,学校旁边有一个美术馆。
冬天,彭予枫独自徘徊在街上,他其实没有目的地,但因为经常和陈礼延出来玩,彭予枫也渐渐发现了这个城市的美。
那么,他现在认识它了吗?可能也不算。彭予枫想,他只是被无条件地接纳了。
散步总是会走到西湖边,彭予枫走进柳浪闻莺公园,穿过蜿蜒小径,再次看见西湖。目之所及之处是山,连绵不断,雾气缭绕,没有尽头。彭予枫拿出刚买不久的新手机,拍live照,回头再去看的时候却觉得跟肉眼所见还是不一样,人眼真是奇妙。
临近傍晚,彭予枫有点冷。大众点评搜索一下,发现附近有口碑不错的精酿酒吧,于是一个人的晚饭结束后,彭予枫想去喝一杯酒再走,没想到走进这家陌生的酒吧,却又能遇见熟悉的人。
阿谭穿着白色毛衣,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看见彭予枫的时候也有点吃惊:“咦?彭彭?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彭予枫说:“阿谭?你怎么在这儿?这里不是Abyss。”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还是阿谭先笑起来,对彭予枫招手,说:“我又不是总在一处打工嘛,来这里坐,想喝点什么?”
精酿酒吧没有调酒,只有不同口味的啤酒,写好口味与酒精度的小黑板挂在阿谭身后,彭予枫进来了又不好意思找借口走,只好脱掉外套坐到吧台那儿。
“喝什么我请你。”阿谭笑道。
彭予枫也笑起来,摆手说:“不不,不用你请。嗯……你推荐吧,我随便。”
“哇。”阿谭挑了挑眉,“那这算不算omakase?”
“也算?”彭予枫说。
阿谭给了他两杯。彭予枫尝了,一杯要甜一些,一杯要苦一些,但他都能接受。
阿谭和他聊天:“你回来的真早,我以为最起码要等初七初八才会有返工潮。”
“嗯。”彭予枫犹豫着,没有立刻说实话,“你家在这里吗?”
“算是吧。”阿谭说,“我家在富阳,但我平时都自己租房住,不然来回太远了,而且说实话……”
阿谭耸耸肩,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落寞:“我也不是很想回去,回去总是吵架,太麻烦了,距离产生美。”
“你和家人关系不好吗?”彭予枫问。
阿谭说:“不怎么好。”
彭予枫说:“我……其实也是。不,应该说,我跟我爸的关系很糟糕。”
酒吧里响起孙燕姿的歌,明明是冬天,却播放着她的那首《一样的夏天》,她轻声吟唱着,彭予枫和阿谭的话题也并不怎么悲伤。
阿谭看了彭予枫一会儿,最终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回家?一直在这里吗?一个人待着?”
他特别聪明。彭予枫想。阿谭有一双很会观察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在酒吧里工作,见识过太多的人。有时候彭予枫甚至觉得,对于自己,阿谭可能还猜到了更多。
“嗯。”彭予枫点点头,又笑起来,“但还好,就也挺清净的。”
阿谭转转眼珠,问:“那你……不是,那陈礼延知道吗?”
彭予枫失笑:“我倒也没必要每件事都和陈礼延汇报吧。”
“哇。”阿谭后退一步,装作崩溃地捂着脑袋,“哇哇哇,陈礼延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
“不至于吧?”彭予枫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谭。
阿谭笑着说:“至于啊,彭彭。你知不知道陈礼延最讨厌过年,他老是想邀请朋友和他一起玩,但谁过年不回家呢?”
彭予枫愣了愣,说:“陈礼延也一个人过年吗?”
“嗯。”阿谭说,“昨天初一,被我老板叫过去吃饭了。哦,我说的是Abyss的老板。”
说实话,彭予枫没有想过,但阿谭也没必要专门骗自己吧?不,陈礼延不是说阿谭很适合玩狼人杀吗?
阿谭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又对彭予枫保证道:“这个我真没开玩笑,不信你打电话给陈礼延,他保证立刻杀过来,然后绑架你去他家。”
彭予枫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又轻声说:“他怎么……他怎么也一个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阿谭建议,“你打电话问他,其实我也想知道。”
“不不。”彭予枫忽然想起前几天他装作要回家,陈礼延还特地送他到车站。
他把这件事告诉阿谭,阿谭一脸诧异,听了后非常无奈:“那我不管你们了。”
彭予枫梦游似的把酒喝完,告别阿谭后去坐地铁回家。行道树全都掉光叶子,深褐色的树杈野蛮生长着。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在路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仿佛被谁念叨名字。
他不知道陈礼延是一个人。彭予枫不可控制地想。陈礼延居然是一个人。他和自己不同,彭予枫可以两点一线,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但陈礼延是那么爱玩开朗的性格,家里只有一只猫陪着他,他该多寂寞?
回到家不久,阿谭那边传来噩耗,他给彭予枫发消息,说:[张浩然带着陈礼延来找我吃饭,我不小心把你在杭州的消息说漏嘴了……但我没说你一直没回去,我只是说今天见到你了。抱歉彭彭!我嘴巴上的拉链坏了很久。]
彭予枫:[!]
感叹号真好用。彭予枫想。难怪陈礼延喜欢发感叹号。这时候除了感叹号,彭予枫也不知道该如何精准描述自己的心情。
彭予枫:[张浩然是谁?]
阿谭:[哈哈哈,是我老板。]
彭予枫:[陈礼延有说什么吗?]
阿谭过了一会儿才回:[他很震惊。]
下面的话彭予枫也不用问阿谭了,因为他收到了陈礼延的语音视频邀请。
即使后来彭予枫和陈礼延做了朋友,他们也很少打电话,更不要说视频了。
上一次是在南京,为了开视频给陈礼延选特产……那还算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彭予枫当时也觉得没什么,而且是他主动给陈礼延拨过去的。
但现在……彭予枫居然感到犹豫。
他握着手机,坐在椅子上,其实也才刚刚到家不久,空调风还没完全热起来,彭予枫脱掉外套,只穿了一件有些单薄的灰色羊绒衫。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拨弄一下头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陈礼延是个什么样子。
终于,彭予枫赶在陈礼延快挂断之前接了视频,喉咙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说:“喂?陈礼延?”
“嗯,我在。”陈礼延那边的镜头晃来晃去,只有声音先传过来。
彭予枫想,他听起来还挺平静的,也没阿谭说的那么夸张。
又是一阵镜头的晃动,陈礼延把手机拿在手上,彭予枫仔细看,只能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看见陈礼延清晰的下颌线和一点点耳朵。如果不是那摇晃的夜色和路灯,彭予枫都不知道陈礼延在做什么。
“我在走路。”陈礼延说。
“哦。”彭予枫用鼻音应道,“走路打视频给我干什么?”
陈礼延不说话,继续闷头走了好一会儿。彭予枫找来两本书当支架,让手机竖立在自己面前,趴在桌子上看奇怪的陈礼延。有时候路灯的光线照下来,会打在陈礼延的脸上。有时候则什么光线都消失了,他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
两人就这么安静几分钟,陈礼延终于抬起手机,正视着屏幕道:“彭予枫,你在哪儿呢?”
“家。”
“老家吗?”
“杭州的家,出租房。”
陈礼延抿了下嘴角,他的睫毛很长很密,眼睛的形状也好看,平常总是在笑,但不笑的时候看过来,像是把你放进他的世界正中。
彭予枫知道自己没可能再演戏了,如果陈礼延非要问,他就告诉他……
“回来的这么快。”陈礼延看了彭予枫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不在家多待几天吗?这么快回来干什么?”
咚。彭予枫听见沉沉的一声,是他一直悬着的心落下去,落进一池温暖的泉水中,四肢百骸也跟着洋溢着暖流。
他没问。彭予枫想。他不问就好办了。
彭予枫说:“在家烦,就回来了,又不是小孩子一直要待在家里,我一直想离开家的。”
陈礼延说:“也是,长大了出去闯荡也很好。”
彭予枫说:“对,所以来这里了……来给房东打工。”
陈礼延说:“喂!我又不是什么黑心房东,你好像连我一起扫射了。”
彭予枫笑起来,笑着笑着把脸埋在臂弯里,然后又抬起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镜头那边的陈礼延,说:“我知道,我跟你开个玩笑。”
“我也知道。”陈礼延说,“我知道你在跟我开玩笑。”
“所以……你在哪里?”彭予枫是真的有点好奇,“怎么一直在走路?你车呢?”
陈礼延把镜头环顾一圈,问:“熟悉吗?”
“等等。”彭予枫愣了愣,立刻坐直身体,“这怎么……”
“我到你家楼下了。”陈礼延突然宣布。
我到你家楼下了。彭予枫想。可是他又没开车,怎么来的?
“坐地铁来的。”陈礼延再次把镜头转向自己,“我今天没开车,张浩然……哦,就是我高中同学,张浩然还要和阿谭吃饭,我就自己先来了。”
“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你还是不相信阿谭?”彭予枫想了想,语气上扬。
“他最会玩狼人杀了,他老喜欢逗我,胡编乱造一些假话。”陈礼延似乎有点急着解释。
彭予枫站起来去拿外套,对陈礼延点点头:“你等我,我现在下去。”
陈礼延微微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让你下来?”
“不知道。”彭予枫耸耸肩,“直觉吧。”
挂断视频,其实时间也并不长,才十分钟。彭予枫一边穿外套,一边想着陈礼延会从地铁的哪个方向来。最近的出口离这里大概有一公里,路不难走,但是一直在修别的东西,所以彭予枫刚来的时候看见很多蓝色的塑料围挡。
他很快地穿好衣服,把房间里的灯留着没关。电梯又停在一楼,等待着它上三十楼,再把彭予枫送下去。保洁好像消失了几天,电梯的地上残留着一些垃圾没人打扫,彭予枫站在这惨淡的灯光下照镜子,又在见陈礼延之前把头发整理整理。
走出黑漆漆的楼道,小区里面也十分安静,彭予枫对外面看过去,回迁房小区里面的绿化做的很糟糕,路灯也是能省则省。他在原地看了看,想给陈礼延发消息,却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彭予枫陡然反应过来,敏捷地往右侧一跳,躲过陈礼延的吓人把戏。
“我靠?”陈礼延顿时乐了,他笑得弯着腰,“怎么每次都吓不到你。”
“你这……”彭予枫也忍不住揶揄他,“我小学三年级以后都不这么玩了。”
陈礼延站直了,清了清嗓子,轻轻说:“嗯,那彭彭是成熟的彭彭,你一定也很少玩呲花。”
“呲花?”
“这个啊。”陈礼延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彭予枫看,“我刚在路边上看到一个小卖部在卖,大爷要收摊了,被我拦住。”
彭予枫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小烟花,他问:“现在都必须持证售卖了,大爷是正规摊点吗?”
“还有这种说法?”陈礼延完全一头雾水,不由分说地把烟花塞到彭予枫手里,拿打火机点了,“不管了这么小的在家都能玩,不会有事的。”
他动作还是那样快。彭予枫手上的烟花一下子在冬夜里绽放出绚烂的光线,那光明明不是热的,周围明明只有冷风,但彭予枫还是觉得神奇,仿佛只要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所有的冷都褪去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点燃的火柴……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
陈礼延也把自己手里的烟花点燃,他问彭予枫:“你会摇花手吗?”
“……不会。”
“我会。”陈礼延大笑起来,“你说我把烟花绑在手上,然后摇花手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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