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十指合拢,淡淡道:
“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自然是先理清最大意外。”
“只要拿出缺失的那页资料,或是复述资料的内容,问题即可迎刃而解……我并不是要与你作对,星野,希望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我的话,做出对大家都有利的行为。”
楚星野冷笑,然后举起自己的手机,
“好啊,”
“既然要查就查个彻底,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顺便把飞鸥的隔间档案室披露出来,什么都清清楚楚才好!”
全场鸦雀无声。
修暗室不违法,但不光彩。
作为慈善组织,没有什么比名声更加重要的了。报警自然是万万不行的,要是牵扯出账目更是了不得,飞鸥堆积成山的烂账可经不起查,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要是什么都清清楚楚,哪里来的油水滋养呢?
最终,在一阵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这次的会议不了了之。
白家人气氛阴沉,却还为着社交脸面保持着微笑,笑容僵在脸上,皮和肉各笑各的。
司哲雅咬着嘴唇,十指掐进大腿里,血液从指缝中涌出。白和礼脸色阴沉,只是低语着不成调子的话,两人的目光好像铁链,要把楚星野栓进笼子里才好。
陈董事长脸色铁青,陈明湛脸色倒是不错,叫陈董事长看见气不打一处来,低低地骂着什么“胳膊肘往外拐”、“白眼狼”、“小兔崽子”……不胜枚举。
闻家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示,闻父一尊佛似的坐在主位上,漠然地看着小辈们争吵,只在会议尾声对亲子说了句:
“暨白,”
“今晚来书房一趟。”
“是。”
闻暨白应道。
而楚星野作为唯一的赢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抄起手边的水一饮而尽,然后顺走了摆在面前的果点。
离开闻家时,夜已经深了。
楚星野抬头,今夜月明星稀,天色郎朗。
闻家庄园地处绿地,他伸了个懒腰,夹杂着水汽与泥土芳香的气息钻进鼻腔里,浑身舒畅。
最终,他坐上闻家人派的车回校。
只是,自会议结束之后,便再不见闻暨白的身影。
楚星野周身疲乏,上车后倒头就睡,倒完全没在意过闻暨白。
只是在下车后,独自一人走在树影摇曳的校道上,莫名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凉。
大概是降温了吧。
楚星野裹紧身上的外套,这么想着。
凌晨三点,宿舍的门被打开。
一道披着大衣的高大身影喘着粗气推开门,行止踉跄,形容狼狈,一步一顿地走过宿舍的公共区域,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躺倒在床上,浑身发凉,后背的鞭痕发烫,让人坐立难安。
闻暨白细数着这些天来身上的伤口,冷静地拿起药物处理。
手边没有止痛药物,他面无表情地去翻自己的包,手机屏幕亮起,一张照片被点开。
准确地来说,是偷拍的照片。
楚星野在照片上笑得灿烂,眼中的光滤过眼睫,灿若星辰。
似是与为数不多的朋友在食堂相谈甚欢。
画面中的另一位友人是谁便无从得知了——因为闻暨白把他的脸截掉了。
伤口处理完了,闻暨白却没有放下手机。
亮着的手机被放在枕边充当夜灯,闻暨白侧身躺下,看着枕边的照片,喃喃道:
“黑心的骗子,”
“嘴里没一句实话。”
“……对别人倒是笑得真诚。”
第二天,楚星野早早醒来。
他睡得并不安稳,但身体太过疲乏,睡得很沉,醒来时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幸好大脑得到了十足的修养,
楚星野下床,边吃早饭边复盘着昨天发生的种种。
事情已然明朗,
白家人自导自演了纪录片拍摄时的意外,诱导他进入真正的档案室,然后借此意外进入档案室,为的是阅览超出自己权限的资料。
结合昨天白和礼在白家的表现,
他们想要的资料呼之欲出——正是他翻找到的那本。
准确来说,
是他撕下的那一页。
为什么呢?
楚星野咽下最后一口吐司,思考出了答案。
为了楚泰和、不,是楚文山的真实身份。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么多年来,白家人守着楚泰和这个假名字寻找多年未果,只查出楚文山与十五年前那位司机关系匪浅,便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卡在了最后一步。
于是,档案室十五年前的那份资料便成了他们的目标。
只可惜,他们将永远与真相隔着一层纱,楚星野会把自己的身世烂在肚子里,然后带进坟墓,让充盈着亿万微生物的泥土来分解这跨越两代人的恩怨。
逻辑通了。
但楚星野始终想不明白,白家人对自己的偏执究竟源于何处。
他把牛奶盒吸空,决定不再为此事烦心。
——正常人还是不该与精神病共情。
楚星野闭着眼睛把牛奶盒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哼着歌离开卧室,敲响了另一间房的门。
片刻后,门被打开,闻暨白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有事吗?”
闻暨白侧身让楚星野进门,关掉了床头屏幕亮了一夜的手机。
楚星野在沙发上坐下,伸出两只白净的手,笑着道:
“借你的电脑一用。”
“为什么?”
闻暨白语气平静。
楚星野关机了自己的手机,向闻暨白解释道:
“是这样的,”
“我要检索一个人的信息,但又担心白家人监控了我的电子设备,左想右想,还是你这里安全。”
“多谢。”
闻暨白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
“没什么不行的。”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讲吧。”
楚星野点头。
闻暨白摩挲唇瓣,片刻之后,缓缓道:
“我要你……笑。”
“啊?”楚星野呆住了,“我现在就在笑啊。”
闻暨白在楚星野身边坐下,优越的眉骨在眉眼间投下阴影,渊一般望不见尽头的眼睛凝视着他,
“不是这样的,”
“真心的笑。”
楚星野陷入沉思,
不是在思考何为真心的笑,而是在思考闻暨白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在笑与不笑间,选择了伸手去探闻暨白额头的温度。
“没发烧啊……”
楚星野苦恼道。
“……你把我当傻子看?”
闻暨白扭过头去,咬紧了下颌。
“没有没有……”
楚星野连忙否认。
闻暨白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后走,许是走得急,不小心撞上了书柜。
他个子高,骨头硬,书柜给撞得发颤,书哗啦啦地掉下来,白花花的书页纷飞,场面一时狼狈。
楚星野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闻暨白已经走到了身前,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压迫感极强。
楚星野汗流浃背。
“拿走吧。”
闻暨白把自己的电脑递给楚星野。
楚星野打开了电脑,开始了检索。
他点开裁判文书网,检索了楚文山的名字,跳出来好几条同名同姓的犯人,他一条条比对,终于锁定了目标。
【楚文山,1975年生人,小学学历,闽省人,十六岁来到上浦务工。】
不意外,
他的父亲不是母亲对他念叨了十几年的上浦财阀,甚至连城里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早早辍学务工的农民工。
穷鬼最擅长骗穷鬼。
十几年的富豪梦破碎,楚星野摸了摸自己的左胸,
很好,还在跳。
那便不是什么大事,
继续看吧。
楚星野对自己说。
他的手指继续下滑,更多的信息展开。
【1991年偷窃入狱,判刑三个月】
【1994年务工,洗碗、苦力、流水线】
【1995年翻新机诈骗入狱,判刑三年】
【1998年售卖黄色作品入狱,判刑两年】
【2000年经营电子烟,开设六家分店】
【2003年无牌取消经营资格,同年,在地下市场收购一张身份证,开始使用“曾建章”作为假名。】
【2004年入职利明,成为司机,同年,短暂回到家乡,开始非法集资。】
楚星野对着屏幕露出苦笑,
坐牢三次,归来不到三十。
老爹,你的人生还真够精彩的。
在生机勃勃的千禧年,楚文山一直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坚决不靠勤劳致富,钱被大风刮来又被大风刮走,活在蚂蚱绳上,财产随时清零,十分刺激。
在这些资料中,楚星野逐渐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楚文山在二十年前回到闽省老家,以白家人的身份集资,在非法集资之余结识了母亲,然后有了他,集资的目的达成后光速离开,留下了他们两个孤儿寡母相伴二十年。
甚至……
楚文山知不知道自己在闽省农村有个儿子都难说。
难怪十几年来难寻踪影,楚文山在地下市场多次购置□□,常年同时使用三个身份,来无影去无踪,能找到就有鬼了。
……如果见到楚文山,
一定要亲口质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心狠……
楚星野感觉到眼睛发酸,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难受,他只是想起了妈妈。
妈妈大半辈子都在等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要让这个生理上的父亲跪下来、 把额头磕得血流如注来谢罪。
楚文山骗钱会坐牢,但从母亲那里骗走珍贵千万倍的东西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楚星野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应该是气的。
“你哭了……?”
闻暨白的声音传来。
楚星野一惊,用力合上电脑,
“别过来!”
“……”
闻暨白的脚步顿住,心脏酸痛,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掌心的纸巾被揉捏成球。
最终,闻暨白在不远处坐下,整个人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面容,
“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
楚星野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埋着脑袋,再次打开了电脑。
他的鼠标继续下滑。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楚文山现在究竟在哪所监狱。
【2007年成为利明的董事长司机】
【2009年因身份证造假入狱,数罪并罚,判刑十年。】
鼠标继续下滑,如无意外,监狱的地址会出现在文书的下一页。
意外比下一页更早到来。
【2011年,心脏病并发症突发,死于上浦市仙湖区第二监狱,享年36岁。】
楚文山死在了十几年前。
在看到死讯的那个瞬间,楚星野瞳孔紧缩,四肢瘫软在沙发上,心脏却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快得几乎要破开胸膛,直接罢工。
是的,对楚星野来说,
比恶人父亲更可怕的是死人父亲。
人一死,留在世上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富贵或是贫穷,在烧成灰后,便什么也不剩了。
有人去恨是个很幸福的事,仇人长命百岁更是幸福中的幸福,恨如果失去了对象,便只能郁结在胸腔中,把胸膛炸成一朵花。
楚星野的鼻息乱了节奏,忽而忘记了怎么呼吸,于是张开唇舌大口呼气,成了田里的水牛、树上的知了、以及地上的死鱼。
如果真的是死鱼就好了,
鱼只有七秒记忆,短暂的生命中不曾有机会品味真正的苦痛。
楚星野摔在地上。
准确来说,
是摔在另一个人身上。
“别怕……别怕……”
耳边是男人的低语。
男人……
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楚星野抓住了浮木,翻身去掐身下人的脖子,身下人竟是一动也不动,甚至伸出手去轻拍他的后背,任由他折磨。
掐了一会儿,指尖传来温热的液体,烫伤了楚星野冰凉的指腹。
他手一松,惊觉自己干出了十足可怕的事。
“累了?”
闻暨白从地上坐起来,喘着气,脸上是苍白的笑。
“对不起。”
楚星野的声音细若蚊声。
“你说什么?”
闻暨白靠近了他。
楚星野唇瓣摩挲:
“对、对不起。”
“听不清。”
闻暨白的额头抵在了楚星野的额头上,两人鼻间相触,瞳孔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我说……”
楚星野的话被打断。
“好啦……不要你道歉。”闻暨白随手抹干净脖子上的血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伤,“我只要你对我笑一下就好了。”
“啊?”
楚星野呆了呆。
“不明白吗?”闻暨白双手包住楚星野冰凉的手,温热的触感传来,让人怔了怔,“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开心就好。”
楚星野下意识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用了点力气,纹丝不动。
他不敢看闻暨白的脖子上涌出的血,更不敢看闻暨白的眼睛,侧过脸,声音比风还要轻:
“只要这个?”
“嗯。”
闻暨白点点头。
不知怎的,楚星野胆子大了起来,闷声道:
“先说好,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也不缺男朋友。”
“我知道。”
闻暨白语气里夹带了几分无奈。
“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是不许觉得自己是男友,明白了吗?”
楚星野凶巴巴地说。
“好。”
闻暨白给楚星野戴上手套。
“……你有没有在听啊。”
楚星野左看右看闻暨白的脸色,平静得不像话,不由质疑道。
“我听得很清楚,”闻暨白掰正了楚星野的脸,直视那双挟云带雾的眼睛,不给楚星野一点逃避的机会,“我不能算你的男朋友。”
“以及,”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放心。”
话音未落,
闻暨白便在楚星野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带着体温的吻。
这个吻太轻了,以至于楚星野还没反应过来便结束了。
“不过,我也是有要求的。”
闻暨白笑了笑,英俊的眉眼舒展开。
他很少笑,现在与平时大为不同,楚星野呆了呆,没习惯现在这个闻暨白。
“我不是你的男友……别人也不许是,”闻暨白顿了顿,指腹摩挲着楚星野的下巴,“要是哪天让我发现你交了其他人做男友……”
“我会让他消失。”
“哦。”
楚星野挠了挠后脑勺,并不觉得这算得上惩罚。
“还有,”
“你也会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只有我能见到你,明白了吗?”
闻暨白捏起楚星野下巴上的软肉,放在指尖反复揉捏。
楚星野有点理解不了闻暨白的话,但又隐约觉察出两个“消失”似乎不是一个意思。
可闻暨白目光如炬,实在可怕。
他只能连连点头,脖子发酸。
“真乖。”
闻暨白大掌往下,揉捏着楚星野的后颈,像提溜一只猫崽。
楚星野被安放在沙发上,闻暨白在不远处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动作熟悉得可怕。
少年眼珠子骨碌碌转,最终,想起来再次打开电脑,然后一键清除所有的检索记录。
在敲下确认键的同时,
他决心把楚文山其人彻底遗忘。
常言人一生会死两次,一次心脏停搏、肉身成灰,一次被活人完全遗忘、姓名湮没在岁月中。
楚星野挥起铲子,为楚文山的第二次死亡添上最后一把土。
再然后,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闻暨白卧室的,他的记性越来越差,遗忘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这样精神上的创伤就会愈合得更快。
他只记得,回房间前碰到了很吵闹的人。
有点像狗。
“星野——!”
陈明湛挡在前头,不放他走。
楚星野不想理他,却被抓住手臂。
“为什么……你戴着闻暨白的手套?”
陈明湛语气不可置信。
“你刚刚是从闻暨白房间里出来的对不对?你们独处了多久?”他又问,“一个小时、一个上午,还是一个晚上?!”
楚星野是真不记得了。
“不久的。”
陈明湛脸色阴沉如墨。
两人之间死一般寂静,僵持在宿舍走道上。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闻暨白的房门开了。
闻暨白推门走出,目下无人,泰然自若地走到楚星野面前,眼皮缓缓抬起,视第三人为无物,说:
“走得真急……东西都忘拿了。”
闻暨白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部手机递给楚星野。
楚星野一下便把陈明湛当成了空气,连忙接过手机,对着光细细检查,确认了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星星,”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落在闻暨白那里?”
陈明湛垂着脑袋,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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