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前头的礼官怎么搞的?鼠神都要过门了这里怎么还有两个黑无常?喂,你们是哪家的愣头青?掉队了知不知道?”
卿白小吴循声转头,正对上一张黑瘦干瘪一看就知道经常下地干活儿的老脸,出声的老头个子不高,但人看起来很精神,不知是为了这场游神活动特地化了妆,还是因为平时太受太阳眷顾,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略带金属的质感,几乎可以直接无缝混入某些景点街头的铜人雕塑队伍。
原来在他俩说话的时候游神队伍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这会儿停在坝子里的除了那十余顶遮得严严实实的大礼轿便只有轿夫与礼官,他们两个杵在原地说‘闲话’人可不就显得既突兀又显眼。
不过……黑无常?两个?
一身黑的小吴与一身黑的卿白对视一眼,突然觉得比起碰……半路拦驾跪地喊冤,直接混进游神队伍更不失为寻求庇护的好主意。
想明白以后小吴正准备发挥她的特长为他们胡编乱造个本地身份出来,那老头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拧着眉头一边用近乎挑剔的目光把卿白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一边啧啧抱怨道:“啧……今年真是不像话!哪个缺心眼儿的去找的这么高的后生来扮黑无常,长得俊有什么用,啧……”
说着,他又打量了小吴一番,终于满意点头,给予肯定:“这才有范八爷的风范!”
一米八几还长得俊的卿白:“……”
明明是正常女生身高却很有范八爷风范的小吴:“……”我感觉你好像在骂我,但我没证据:)
“还楞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追上去和孩儿弟一道开路啊!至于你……”老头嫌弃地瞅了卿白一眼,勉强道,“先跟在我后面,充个下手,帮忙迎接香火。”
小吴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老头一把推了出去,最后她只来得及对卿白使了个眼色便飞快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
与小吴并没有什么默契的卿白还在思索她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耳边突然如雷炸响一声呼号——
“鼠神驾到,闲人退避——”
老礼官喊完号子又连忙躬身将原本蒙得严严实实的轿帘挑到两边用挂钩勾住,使轿门大开露出里面原本应该端坐其中的神像。
至于为什么是原本应该……自然是因为如今这大红轿子里坐的,却是一位眼神灵动牙尖嘴利的‘活神仙’。
那‘活神仙’挤在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轿子里,身上的肥肉与斑驳皮毛将轿子的边边角角都挤满了,无法,屁股下面那条圆棍一样又细又长的无毛肉尾只能委委屈屈耷拉在轿底,可惜因为太长,仍有一截尾巴尖儿随着礼官挂帘的动作露了出来,很不讲究地拖在地上——这轿子里坐的竟然是只比人大的灰毛大耗子!
那灰毛大耗子肉球一样瘫在轿子里,与其肥硕的身体比起来显得有些不协调的尖脑袋歪歪靠着椅背,一双豆眼盯着正整理轿帘的老礼官,嘴里咯吱咯吱不知在嚼吃什么,末了,还探出淤红发黑的长舌舔了舔嘴边长毛。
挂好轿帘的老礼官竟像是完全没看见轿中骇人景象,还能继续声音洪亮地唱号子:“起——轿——”
好几位轿夫同时发力,那顶‘实心’轿子才晃晃悠悠离开地面,但和看不见轿中景象的老礼官一样,轿夫们似乎也完全不觉得只安置了一尊竹制神像的轿子如此沉重有什么问题。
轿子摇摇晃晃行上正道,灯影摇曳鞭炮声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依然不绝于耳,巨槐的圣驾巡游在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如此离奇怪异,却又显得如此稀松平常,看得卿白都不禁开始思考,我国毕竟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莫非真的有地方会供奉耗……老鼠?
他是否有些……少见多怪?
没等卿白想明白, 这才刚起步没多久的轿子便巡到了巨槐镇口第一家。
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下,能排第一的人家总会有些特别之处,这一家也一样, 在占据了镇口这样重要的交通枢纽位置后半点也没浪费此地‘地利’, 三层小楼一盖,十分具有前瞻性的没有设围墙,摆上几张桌子椅子一楼便摇身一变成了宽敞明亮的棋牌室。
就连前面平坦无遮的院坝也没浪费, 几条宽边长凳随意地摆在两边, 光是看见那些凳子便已经能幻视到村里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排排坐, 对每一个不得不从镇口路过的人行注目礼时的威慑力。
好在这会儿那里并没有坐满唠嗑嗑瓜子的中老年妇女, 而是摆了一张颇有些讲究的红木雕花香案, 上面按规矩摆了八个大小花色一模一样的小瓷杯,前三后五, 前面三杯装茶,后面五杯倒酒,旁边是三碗白米饭与刚宰杀的大公鸡并新鲜得血迹未干的牛羊猪肉, 而正中央则是放着一尊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漆黑香炉, 香炉样式古朴, 又历经岁月打磨,上面的雕饰花纹只剩下浅浅一层模糊印记, 勉强能看出是个咆哮虎头的模样, 里头的陈年老灰里恭恭敬敬地插着香与蜡。
这户人家显然十分重视今天的圣驾巡境, 全家出动站在香案边上恭候多时。
那顶坐着‘神像’的轿子快要路过这户人家大门口时,轿夫们心照不宣的放慢了脚步, 旁边老礼官仿佛镀了一层铜的干瘦脸颊上突然无比自然地扯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然后他上前两步,熟练的与这户人家里的老人寒暄了两句, 那老人也相当熟练的往老礼官手里塞了一个小红封。
这红封放在这里也有说法——若来的是自家信仰供奉的神明,那这红封便是给神明供奉的香油钱,而如若不是,那这红封便是给礼官与轿夫的辛苦钱了。
总之就是不管你是信还是不信都总有个名目雁过拔毛。
但名目与名目之间差别还是蛮大的,这差别除了体现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信仰上,还体现在红封的厚薄上。
卿白个子高,将两人并不算隐蔽的动作尽收眼底,只是他虽看见了红封转手的过程却没有火眼金睛看不透那红封的数额,只隐约扫见那红封封皮上有个大写的‘壹’字。
红封一过手,老礼官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立马真挚了许多,吉祥话像说贯口一样张口就来一气呵成。
这户人家的老人一边笑呵呵地听老礼官说吉祥话,一边拉过站在她后面的一对年轻男女,等老礼官的吉祥话说完,她连忙开口道:“我家孙儿今年终于娶着了媳妇,总算了了我心头一桩大事,现在老婆子我只盼着孙媳妇的肚子能早些传出好消息,也好叫我能安心闭眼……”
话说到这份上,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来这是在催生了。那新婚的年轻男子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皱,语气不怎么好地唤了一声‘奶奶’,也不知是不耐烦他奶奶当着这么多外人与‘神明’的面催生,还是因为那一句不吉利的‘安心闭眼’。
而他旁边的新媳妇却只是微微低下头,露出头顶分得整齐漂亮的发缝,她好像很害羞的样子,只是脸耳雪白,原本红润的嘴唇无声抿成一条直线。
老人白了打断她话的孙子一眼,干脆甩开他的手,并不理会他,只拉着孙儿媳妇的手继续说:“您说也是巧了,我们这么大一家子人竟没有一个属鼠的,每年游神都只能干看着鼠神圣驾从我们家门口过,我这心里啊,别提多着急了!”
“今年正好赶上我家添丁进口的时候,您可千万要帮我们家这个大忙……”
这种事外人还能帮忙的?
卿白目光讶异,分外费解。
然而在场其他人一个赛一个淡定,一个比一个从容,好似十分平常,老礼官甚至还假模假式地推拒了一下:“这不合规矩……”
急着四世同堂的老人很懂行的又给他塞了一个红封,只是这个红封的封皮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记号,是单归礼官所有的‘辛苦钱’。
卿白没忍住往轿子里瞥了一眼,心道他和小吴还是太天真了,半道拦轿申冤算什么,人家正经信众都是当着正主面行贿的……轿里的大耗子鼠神倒是并不在意自己的礼官与信众在它眼皮子底下搞的小动作,或者说它还挺迫不及待?连嘴里一直咯吱咯吱嚼吃的动静都停了,那双泛红豆眼也不再紧盯着老礼官,而是缓缓移向说话的老婆子,和被她拉着手只顾埋头害羞的年轻媳妇儿。
就好像,它很清楚的知道,这里的人里哪些可以做它的……食物。
老礼官把第二个红封单独揣进兜里,然后笑眯眯地从轿前让开,露出大开的轿门:“虽然不合规矩,但看在你们家这么虔诚的份上,我就破一回例……新媳妇快请吧。”
老人见状自是千恩万谢,一直埋头装羞的新媳妇儿似乎是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一时间手足无措,下意识向自己的丈夫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只是刚才还语气不好地打断奶奶话的年轻男子这会儿却好像看不到新婚妻子的不知所措一样,反而出声催促:“要搞就搞快点!我都看到后头牛神的轿子了!”
听了这话,新媳妇儿目光一颤,嘴唇细微地开合了两下,像是想说点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声,只是重新埋下头,眼睛不再望着丈夫。
整个人无声而抗拒,然而并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
“晓得了晓得了……”老人也急,拉着身形僵硬的孙媳妇就要往轿子里钻。
老礼官急忙提醒:“只能摸一下啊!动作轻点,我们这鼠神像可已经供了大几十年了,就算年年覆新纸上新色也经不起折腾,要是一不小心弄破了神身,鼠神降罪下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老礼官的话卿白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摸一下,类似于去寺庙道观时摸一摸里面那些被赋予了各种美好寓意的物件,比如铜鹤铜龟铜麒麟之类的沾沾福气取个好兆头,不是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也对,在他们的眼里,这轿子里坐的只是一尊竹扎纸糊的小神像而已……可是——
卿白心里那口气只松到一半突然又再度提起——可是寺庙道观里的铜鹤铜龟铜麒麟摸了也就摸了,就算不灵最大的坏处也不过是摸的人太多福气没沾到只沾到一手细菌,是压一泵洗手液认认真真洗洗手就能解决的问题,而这顶轿子里的玩意儿,却有只进不出看起来一口就能把手咬没的危险啊!!!
“您放一百个心,我们不是那种不懂事儿的人!”老婆子一边应声一边握着她孙媳妇儿的手往轿子里伸,一点儿也没发现轿中古怪。
卿白却几乎能看见那皮肉堆积像一团烂肉一样挤在轿子里的大耗子陡然亮起的眼睛,它嘴边的几根长毛神经质地抖动了几下,像是闻嗅到了什么味道,随即那根红得发乌的舌头突然从那张尖嘴里窜出,黑蛇一样直直朝身体僵硬得宛若提线木偶任由奶奶操控动作的年轻女人的脸面射去!
卿白心中一惊,尽管已经发现此地处处诡异,而且似乎只有他能看见轿中凶恶,此情此景他也还是下意识想要出手阻拦。
然而他的手才刚刚伸出,还没来得及将差点钻进轿子的两位女士拉出大耗子的舌头扫射范围,耳旁突然平地惊雷般炸响一声咆哮——“喵喵喵!!!”
这是……猫咪的叫声?
卿白足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猫咪好啊!猫咪妙啊!猫捉耗子正对口啊!
循着声音看去才发现那道猛兽咆哮的出处竟然是这家人摆满了贡品的香案——一只黑毛白手套的小猫咪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大模大样地蹲坐在了门口香案上,关键它一身黑毛都炸成海胆了也没那案上插着香蜡的香炉大!
卿白看着香案上那只团起来和装肉的碗差不多大的黑猫一时间不知是该放松还是该紧张:猫毕竟是老鼠的天敌,就算体型差异有点大…好吧不是有点是相当巨大,但不是还有句老话说十斤的猫能逮百斤的鼠吗?这说明在自然界天敌之间天然克制的压制关系是上天注定的、是不可逆转的、是可以无视体型大小的……吧?
总之卿白心里翻江倒海杂乱无章,就这一瞬间起码闪过了一百个念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老当益壮的老礼官,他先是半点也不客气的一把将轿前的两人扒拉开,然后怒不可遏地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老婆子的鼻子骂:“你们家居然养猫!养了猫居然还想迎鼠神大驾!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老婆娘你这样欺骗鼠神是会遭报应的!你们家就等着鼠神降罪遭天谴吧!还想添丁进口?做你娘的春秋白日梦!小心从今以后你家女人的肚皮专爬野种!哼!”
骂完老礼官也不等其他人反应,抬手一招轿夫们便十分懂事知趣地抬着轿子躲瘟疫一样加快脚步远离这户人家。
卿白被轿中大耗子缩成一团的模样震惊了……虽然它因为肉太多一只都是一团或者说一堆,但姿态放松的一堆烂肉和哆哆嗦嗦的一堆烂肉区别还是很大的!
前者嚣张跋扈,后者慌张惊惶。
莫非……这不知几百斤的大耗子真让碗大的小猫咪吓住了?
还是说不愧是传说中一成年就要去做警察的黑猫(bushi)?一身正气百邪不侵!
卿白看着香案上的炸毛小黑猫,不禁肃然起敬。
而另一边先是差点被推个大跟头然后又被骂了个劈头盖脸的老婆子一脸懵逼:“我们家没养猫啊……”
一直在她身边的新媳妇儿一手稳稳地扶着她让她不至于跌倒,另一只手却悄然无息的轻轻盖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年轻女人的脑袋依然微微垂着,安静而羞涩,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她乌黑发亮的漂亮发辫,无人发觉她年轻美丽的面庞上缓缓浮起了一抹虚幻而慈爱的微笑。
……除了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猫,它被这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生生吓成了一颗黑色炸毛蒲公英……这样看起来倒是比碗大了一点。
第108章 生肖
那顶装着大耗子怎么看怎么诡异、怎么想怎么不详的轿子被一声巨响闪亮登场的小猫咪吓跑, 卿白是由衷的感到庆幸,不过下一刻又不禁为小猫咪悬起了心,毕竟从这家人那么迫切地想成为那只大耗子的信徒的模样来看, 他们委实不像是什么会爱护动物的善茬。
然而卿白失算了。
他们不仅没有像卿白想象的那样抄起家伙追杀这只打断他们家‘求子’仪式还得罪了老礼官的猫, 甚至都没将猫从香案上赶下来……也没人去关心‘莫名奇妙’被推了一把的老人,所有人都呆呆地立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黑洞洞的眼睛偶尔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 仿佛看不见那团突兀的黑色。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高亢的‘牛神驾到’, 这家人才如梦方醒, 这边急急忙忙撤下香案上供奉的牛肉, 那边慌慌张张在香案空出来的位置填上诸如水花生红薯玉米水稻苗之类绿油油、嫩生生, 虽然不值钱不费事,但食草动物见了狂喜的新鲜贡品。
最后还端出来一瓦缸掺了蔗糖的凉白开。
如此亲切又用心, 很显然,这位牛神才是这家人正经信仰供奉的神明。
……就是不知道这位‘牛神’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信徒不惜塞钱请鼠神‘进门’会作何感想?
卿白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动声色的往路边边退, 准备借地利先把后面诸位神明的物种面貌搞清楚了再做其他打算。
此地既名‘巨槐’, 自然不缺槐树, 刚好这户人家大门旁边就有一棵树冠的阴影都足够给过路人遮阴的大槐树,此时天光昏暗, 卿白又身形单薄, 都不用特意躲, 只需稍稍侧身便能完美隐藏在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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