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的爷爷曾经对他说过,想知道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要看他的手和头发就知道了。
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到那些藏在皱纹与白发里的生活苦难。
这位一直很热情很积极的前辈看起来很疲惫。
雨声淅淅沥沥,就在卿白以为这安静会持续到雨停时,男人突然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啊?”
卿白实话实说:“没有。”
刚才还笑得憨厚的男人又一下嘚瑟起来:“年轻人可要抓紧啊!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会喊爸爸了!”
这话他该怎么接?
不着急不着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的?
卿白:“真的吗?叔叔好厉害。”
男人顿时笑得更不见眼睛,只是笑得久了,脸皮也就僵了。
又是一段沉默。
雨越发大了,黑云堆积光线暗沉,卿白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断断续续,显得有气无力,给他的年龄又平添了十几岁:“……他现在该念高中了……他妈不爱他跟我见面,怕我带坏孩子,没出息……女怕嫁错郎……是我对不起她们娘俩,给不了好日子……”
“……”卿白看檐外雨幕看得认真,仿佛没有听见这个中年男人不合时宜的低语。
“不见也好,也好……他成绩好,读书读出了,将来肯定有出息……不像我。”男人蹲在地上,眉目愁苦,与世上所有中年失意的男人一样潦倒落魄,和刚才意气风发地说着‘外卖帮’的像是两个人。“不像我好啊,不像我好……像我只会送外卖。”
卿白想安慰他说这也不一定,就算是从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毕业也不耽误出来送外卖。
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
于是气氛又沉默了下来,只有风声雨声和……肚子叫的咕噜咕噜声。
卿白努力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男人却心直口快,带点不好意思的坦荡,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哈哈哈哈,家里没人就是这样,好久没吃顿正经饭……”
卿白正想顺着说两句工作辛苦之类的废话缓解一下不知从什么开始有些不对的气氛,就听男人说:“我老早就闻着味儿了,这番茄炒蛋好香,哪家馆子的啊?”
“我儿子也会做番茄炒蛋,分开后他妈教的,他妈也忙,孩子总得会一两道菜,去哪儿都饿不着……拿保温桶装来给我尝,里头还加了葱花,那个香啊!”
——‘轰隆’
雨水将陵园分割成了半两,大的那半大雨滂沱,窄的那半潮湿死寂。
卿白的脑子好像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着您说的不像是番茄炒蛋里加葱花,倒像是米其林餐厅餐点上撒金箔。另一半则很冷静,冷静地思考如果香蜡真的有味道,那除了商家红老板、送外卖的他,还有谁能知道……收外卖的客户?
或者是其他自个儿闻出来的、饿了许久的……‘人’。
——‘轰隆轰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吓得抖了抖,还不忘叮嘱卿白道:“这个季节的天气比我儿子喝奶那两年的脾气还怪,说变天就变天,以后这种天气就不要在外面跑了,年纪轻轻又没牵没挂的,犯不着这么拼……不像我,还得给儿子攒学费啊……”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若不是卿白离得近,周遭又只有雨声,只怕会无声无息的被雨水淹没,雨过天晴后,太阳一晒,就没了。
谁也不会知道有个中年男人曾在一个大雨天为许久未见的儿子的学费发愁。
卿白不仅听见了男人的低语,还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他此刻的情形——明明在雨下起来之前就躲在了屋檐下,男人却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滴答、滴答……’冰冷粘稠的水滴顺着男人的衣服裤脚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一缕缕如黑色水草般的潮湿阴影……
卿白移开目光,再次看向望不到头的雨幕。
他在殡仪馆打工四年,上京第一富贵园昌青陵园的大名听了不少次,这还是第一次来。
陵园依山而建,柏林郁郁,隔着雨幕瞧更添了几分朦胧清寂……真是个好地方。
里面一个坑,许多人忙碌一辈子都够不到。
卿白收回目光,男人还在发愁:“一个中午又没了……这雨再不停,今天算是白干了……”
卿白动了动冰凉僵硬的手指,尽量用寻常语气说:“看这雨的架势这单外卖是送不到了……给你吃吧,你不是饿了吗。”
这份外卖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往哪个坟头送……
听了这话男人脸上却不见欣喜,反而道:“可不能吃顾客的外卖!人家也是饿着肚子在等,小伙子咱们虽然就是个送外卖的,那也得讲职业道德!”
被前辈教育了一顿的卿白默了默,只好现编:“顾客说大雨天路滑,这份外卖让我自己解决,不用冒险送了。”
要是能平安离开这古怪陵园,他自掏腰包去香烛店给顾客买十份。
男人还有点狐疑:“没有取消订单?”
卿白:“没有。”应该没有。
男人表情更担忧:“不会打差评?”
“……不会。”应该……不会?
“你不吃?”男人最后一次确定。
卿白:“……我不饿。”饿也吃不了。
严谨的确认流程结束,男人脸上才浮现出热情笑容:“那叔就不客气了哈!”
卿白默默打开报纸包,挨个拿出香蜡点上,没有香炉,直接插在地上。
男人也不觉得番茄炒蛋是三炷香有什么不对,凑近猛吸一口后还很惊喜:“居然还有啤酒!美啊!”
美美吸完番茄炒蛋和啤酒后男人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浮现出满足幸福的神色,他拍拍肚皮,打了个饱嗝,叹息一般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卿白看着手上报纸,轻声附和道:“是啊,还是好人多……”
报纸正面刊登的是一则见义勇为事件。
——‘外卖小哥送餐途中勇救落水高中生,体力不支不幸遇难’
标题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男人带着标志着‘单王’的小耳朵头盔,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8章 新世界
男人是在雨停后、太阳出来前的一刹那消失的,就好像大雨里的那段屋檐只是名为阴阳的两个世界意外交错重叠出来的泡沫幻影,太阳一晒,便破了。
这雨来得突兀,停得也猝不及防,卿白只是一眨眼,便雨过天晴。已经到喉间的疑问也只能咽回去。
再一看,不仅天气变了,连周遭环境也变了,没有什么避雨的屋檐,他也不是在山脚下、在昌青陵园大门口……而是身处墓林,正对坟头。
那石碑上的照片,与报纸上刊登的一般无二……笑得一样傻。
卿白低头,看着土里剩下的还在冒烟的竹签子,心道难怪,难怪刚才那么轻松就把香蜡插进地里,原来他是正好插进了花盆。
男人是做好人好事不幸遇难,死后不仅被被救者家属砸钱送进了富人陵园,墓前还堆了不少花束,菊花木棉百合栀子马蹄莲应有尽有,多数附着相关机关单位、社会团体的名儿。
只是刚才大雨,娇嫩的花朵被雨水打得蔫头巴脑,此刻泡在积水中更是不成样子,只有一个例外——那束在屋檐下见过的、那个男人口中的‘他的花’。
黄色菊花花朵大而舒展,金灿灿的像一簇小太阳……一看就知道每一朵都是精挑细选。
卿白看了半晌,弯腰将碑前焉了的花束拨开,把□□放到最中央,柔软的花瓣正好依偎在他的名字旁边。
卿白不知道这束花是谁送的,但想着刚才的情形……他应该很喜欢这花,即便没有握在手里,也舍不得它被风吹雨打。
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卿白拿出一看,竟是订单已送达的通知。
卿白一愣,心中怅然若失,手机页面停在之前一直没发现的外卖app内置的聊天频道,外卖员是他的寸照,商家是‘香烛店‘三个手书毛笔字,而顾客,是一团灰色。
卿白手指点在香烛店头像上,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红老板,比如外卖是谁为男人点的,黄色菊花又是谁送的,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可最终他只是退出了外卖软件。
想来,应是故人罢。
简单打扫了一番后,卿白沿着小路下山,柏林郁郁葱葱,走在其中微风习习清凉寂静。
若是从前,卿白不会觉得有什么,树荫底下好乘凉是小孩子都懂的常识,但经历了刚才的事,卿白已经明白眼见不一定为实,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变了……总觉得这墓林好像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安静。
终于走出墓林远远看到乖乖停在陵园大门口的三轮小电驴,卿白心里松了一口气。
交通工具丢了也不知道公司给不给补发。
只是为什么有两个人在对着他的车……争吵?对峙?商量?
一个已经气得手脚并用连比带划,另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却是一副百无聊赖十分无聊淡定的样子。
走近看清全貌以后,卿白再次体会到眼见不一定为实的冲击——不是保安淡定,是他根本看不见面前正对他连比带划的‘人’……还是位熟人。
顶级无效沟通不外如是。
卿白原地踌躇了片刻,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挺淡定,但其实还没有做好面对‘新世界’的准备,还是如此频繁的面对。
但眼看那位努力连比带划却得不到回应,已经在气急败坏的边缘,卿白只能叹口气,认命上前。
“你好,这是我的车……”
卿白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打断。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跟这人说了几十遍车只是暂时停在这里只是暂时停在这里!他非不信!还想拖车!”
“这是你的车?快开走快开走!停在大门口影响我们陵园的形象!”
卿白目不斜视,努力忽视那道告状的声音:“嗯好,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开走。”
保安见卿白态度挺端正,也收起了脸上的不耐烦,嘟嘟囔囔地往保安亭走:“赶紧走啊,下回可不能再停大门口了,连累我守半天,我看的是大门又不是停车场,这要是丢了算谁的啊……”
卿白连忙把车往外推,恨不得扛着车远离这是非之地。
然后走了一段他才发现原来陵园不是是非之地,他才是。
那‘人’,跟上来了。
不仅自觉、自然、主动的跟上来了,还特别不见外地坐进了他的三轮车后框,和小电驴享受同等待遇。
还好没有真实重量,不然一车一人他还真载不动。
坐着车,那嘴也是没停过。
“这里环境真好啊,你刚刚跑哪里去啦?突然就不见了……那个大叔真没礼貌,都不理人,唉,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我也想吃番茄炒蛋了……”
嘴没停过,话却说得颠三倒四,虽然前后完全没有逻辑联系,可也能听出这‘人’应该是跟了他不短时间,至少是一起去过了香烛店。
卿白蹬车的动作缓了缓,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今天在香烛店里的时候……进门前红老板落在他身后的视线,还有离开时,那突兀的、挪开纸人的动作……还有他得到这份工作……真的只是巧合么?
卿白心里有太多疑问,而他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当一个问题光凭想想不出答案,或者以他当下的能力得不出答案时,他就会果断放下。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沉,如果没沉,那就是还没到桥头。
就这样,卿白头一天上班,就‘满载而归’。
回到小院时已经给学生上完课的戚小胖正挥舞着锄头沿墙挖坑,挖好的几个坑里埋着他从路边薅回来的不知名花藤。
听见门口响动,头一个迎上来的是小奶狗煤球,小东西弓着背抖成了一颗烤糊了的毛栗子,自个儿都吓得不行了还是要对着卿白汪汪叫。
可以说是又菜、又勇敢了。
卿白自然是知道这小东西究竟是在对谁叫,只是难免想起了它昨天刚到家时对着空气都能自己玩起来的傻样……难道昨天它对着玩的真是空气?他还以为……
“煤球!安静!”这么大动静吵得沉迷园艺的戚小胖都没办法等距精密挖坑了,放下锄头转身一看,戚小胖就先乐了,“哎呦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咱们家这还是头一回来客人呢,都还没收拾好,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啊,那个你怎么称呼?还怪眼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卿白眼睁睁地看着戚小胖的表情从热情的微笑一路笑到狰狞惊恐……看来是认出来了。
“卿……哥哥哥哥哥!”戚小胖的手指抖得犹如帕金森,艰难指着卿白身后,“你扬扬扬扬扬了的骨灰来找你了!”
卿白:“……” 你这样让我很难接话。
好在后面那人及时为卿白辟谣:“卿哥没有扬我骨灰,我尸体好好的,应该还在鉴定中心做尸检。”
卿白:“……”更难接话了。
戚小胖:“(iДi)”
说……说话了!更……更吓人了!
“……等等!你看得到我?!听得见我说话?!”
卿白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动。
戚小胖终于后知后觉,脑袋大力往脱臼的方向摇,用否定的态度给了人肯定的回答。
“你好你好你好!我叫明朗!”
原来在车后面的人‘唰’的一下冲到戚小胖面前,无风无浪卿白亦觉周身一凉,好像明白这房子为什么不开空调不用风扇也能保持凉爽的秘密了……还真和房子无关。
“你看得见我,你看得见我……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明朗像是高兴过了头,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一时间阴气四溢,随着那句不断重复的‘帮帮我’,原本清秀的脸越发青白,瞳仁空洞,鬼气森森。
直面暴击,戚小胖差点没跪下,下意识求助他卿哥却见他哥面不改色地推车入院,卸车关门,好一个没事儿人的模样!他一时还真TM分辨不出来这正常不正常!
可这不应该啊!他都能看见他卿哥会看不见?总不可能他就是传说中的天选……地选之子?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他不配!
戚小胖汗如雨下,一把薅过小煤球……然后两个怂货同频率瑟瑟发抖,但怀里有了个热乎乎的活物多少壮了点胆,主要是这位明朗同学除了白了点、青了点,仪咳,遗容还算得体,和戚小胖在报道上看到的照片差不太多,不然他也不能这么快就认出来,若是换成卿白当时在殡仪馆看到的模样,只怕就不会抖这么久了……他能当场吓晕。
抖了半天,怜惜之情还是占了上风,戚小胖瞄了一眼正给小电驴找充电插头的卿白,咬咬牙,小声问:“我……我能帮你点什么?”
明明得到了回应明朗却反而愣住了,他清秀苍白五官僵在一个茫然的表情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没有人能帮我。”
戚小胖要哭了,生怕这弱质书生一样的鬼魂当场黑化六亲不认是非不分大开杀戒!那他这一家几十口今日还焉能有命在?!
“兄弟!冤有头债有主,你报仇雪恨可千万别找错人啊!”
见明朗没有反应,戚小胖大着胆子念经似的不停逼叨逼:“你的仇人姓何你的仇人姓何你的仇人姓何……”
要不是不知道那狗逼何大公子全名家庭地址爹妈分别叫啥,戚小胖简直恨不得报姓何的身份证号码给面前苦主听!
终于给小电驴充上电,卿白也不装小聋瞎了,把小煤球从胖爪中解救出来丢进鸡窝,再把摇摇欲坠的戚小胖扶到椅子边,把人按到椅子里坐好后,才开口道:“他思绪好像有些混乱,你别刺激他。”
戚小胖缓缓抬头:“你听得到?”
思绪混乱的明朗:“你看得见?”
卿白:“我不聋,也不瞎。”
戚小胖一把抓住卿白的手,情真意切:“哥,咱们别送外卖了,去逐梦演艺圈吧!明年金琴奖没你我不看!”
明朗哀怨点头。
卿白沉默片刻,深沉道:“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x2
“……人类肉.体不可逆脑死亡后精神以鬼魂形式继续存在的可能性。”
“凑够三个例子你是不是还要搞篇论文出来啊?”戚小胖吐槽。
明朗倒是很开心:“我可以做例子的!”
戚小胖:倒也不必把玩笑话当真……
不过这人……这鬼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啊,白瞎他刚才那么紧张……
短暂的玩笑过后卿白主动提起正事,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解开一个已经困扰了他几天的疑问:“这几天你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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