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冬天来了)

第三次。
有人在他的门前吐了一地呕泄物，酸味弥漫。斑驳的旧墙还残留着上次清理的痕迹，一半被这次飞溅占据，相当难清理。
沈乘有点无奈。
第一次能理解这是巧合，第二次能理解是意外，第三次就不能了，完全像某个人故意的恶作剧。
可他想不到能是谁干的。小区是旧小区，没有监控，没有物业，他住在三楼倒数第二间，旁边两家一直没人住。他搬来不过半个月，也没有与谁结过仇。
如果是有人看他不顺眼，那他也不知道对方能是谁。
今天晚自习比以往晚，沈乘也没太多精力管，生气实在没必要，他清理完地面拖了两次地，满头大汗洗了把脸，又拿了瓶花露水去门前喷了几下，确定味道有所消散，才放心关上门。
屋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个木质的旧矮桌子充当茶几，还有台一周前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三十五块钱二手立体电风扇。
卧室和卫生间面对面对着，沈乘洗漱完就看见没开灯的卧室闪了两下光。
沈阳光给他发了两条消息和一条转账记录——
【乘乘，睡了吗？】
【这段时间工厂很忙，周末爸爸再给你打电话，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生活费爸爸先转给你，不够再跟爸爸说。】
沈乘有点想家了。
以前他的生活费一个月也就两三百，来了市里以后，各种生活需求夹杂在一起变成了每月八百多。
三台市没有亲戚朋友，学校更没有认识的人，沈乘目前还没有适应离开赵丽慧和沈阳光的独立生活。
他转来这边正巧遇到期中，各科测验满天飞，学校卷得飞起，人人扎堆在试卷里抬不起头，他还要赶进度，根本没办法抽多余的时间联系父母。
沈乘收了沈阳光发来的八百五十块钱，默默回了消息——
【好。】
他灭掉手机，打开台灯，昏黄光线笼罩木桌上的课题，开始赶明天要教的作业。
这边的环境令他不适，作业都是晚自习最后一课布置，学生仿佛不需要睡觉一样，每天发下的试卷难度增加，其他同学第二天都会抱怨两点才写完。
沈乘更不用说了，他比其他人都要多花一个小时，有些题太难了。
三点落笔，他困得抬不起眼皮，门外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对方似乎怕敲不醒他，轻敲到重砸。
沈乘撑着意识，迷迷糊糊去开门。视野模糊的门外站了个男生，比他高许多，沈乘甩了甩脑子想清醒点，对方察觉到沈乘的样子，语气是带着歉意：“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了，能麻烦跟我们下去一趟吗？”
“有什么事情吗？”沈乘揉了揉眼，对方逐渐清晰起来，脸很干净清透，瞳孔深亮，黑防晒服和黑运动裤，很酷，也很好看。
“我是这套房子的主人。”男生说，“有点事情需要你配合配合。”
他像询问又像命令，没给沈乘拒绝的意思，沈乘微微皱眉：“我记得租给我的是个老太太……”
“那是我外婆。”男生说，“走吧，花不了你几分钟，三点了。”
或许是人困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沈乘昏头昏脑跟着他下了楼，租给他房子的老太太住在一楼，他刚下去就看见了老太太和几个人站在门口，弯着眼睛正在点头。
沈乘忍不住问：“这是……”
男生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慢悠悠开口：“之前有个姑娘租过你现在住的屋子，和一个男的，后来男的搬出去，他也搬走了。”
沈乘一瞬间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顺着话小声问：“分手了吗？”
男生轻笑：“这么八卦啊？”
“没有，你说我才问。”沈乘拘谨垂下眼，“……没有八卦。”
男生还想说什么，远处老太太已经看见了他们，老太太慈爱的眼神忽然一愣，“赵聆我让你问问情况，你怎么把人喊下来了？”
“这不是人来了吗。”赵聆不正经说，“才好说补偿问题。”
说到补偿旁边的站了许久的男人脸色有些难看，和沈乘对视以后，脸上明显有几分心虚，摸了摸脸迅速撇过脑袋。
“谈的怎么样了外婆？”赵聆问老太太，“这件事怎么处理？”
老太太嫌弃撇了一眼赵聆，拉过沈乘的手，沈乘长得秀净，标准乖孩子形象，又一副没睡醒，“孩子不好意思啊，早知道这个孩子这么不靠谱，婆婆我就自己上去跟你说了。”
沈乘从来租房子起，老太太对他就很不错，看他是学生房租减半，还允许他单月交房租，本就感激不尽，现在又听到她温言温语，心头几分柔软：“没事的婆婆。”
“这个大小伙之前和她女朋友租你那，住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先后离开了，”老太太说，“这大小伙一直不知道那姑娘也走了，以为她一直住在在，后来又见你进出，以为你是她男朋友，天天傍晚来去门口卖醉，说是给你走廊吐了一地。”
男人有些尴尬的道歉：“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
男人很朴素的装扮，普通人的上班族，肩膀上还斜挎着一个旧皮包，白衬衫文绉绉的，沈乘没法把他和卖醉哭到呕吐的男人形象联系到一起。
沈乘张嘴：“没……”
“你怎么不觉得是弟弟？”赵聆在一旁开口，“他这个小白脸形象，和你女朋友在一起不违和吗？”
小白脸……
沈乘张着嘴愣住了。
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赵聆你会不会说话？”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又想挨揍是吧？”
“哪能啊，我的意思是他又白又嫩，怎么都是个学生。”赵聆躲开老太太打过来的手，“怎么会让人想到‘男朋友’去的？”
男人更是尴尬了，“因为以前我们经常吵架，她说如果分手了，她一定要找个高中生，我看他校服是三中的，我就以为……”
赵聆：“……”
沈乘抿着嘴：“没有的事。”
谈恋爱在他的眼里一直都是遥远的，不是因为目前是高中生，拥有的东西非常局限，而是无论对方长得多漂亮，对话间说话脸会多红，但心里还是很清楚，没有心动的。
“非常不好意思。”男人诚心道歉，“我给你几百块钱当作清理费成吗？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一旁的赵聆望着沈乘发红的耳廓，青涩腼腆的脸上那张唇微微轻张，忍不住越过去和他站在一块，抢先回答男人，“微信还是支付宝？”
沈乘抬头看他。
赵聆的眼神很随意，没有一丝别的情绪，抬了抬下巴，“掏手机，收钱。”
沈乘摸了口袋，掏了个空，“没……没带。”
赵聆：“……”
“扫给我，我再扫给你，应该不建议吧？”赵聆说是询问，已经掏出手机二维码递过去，“待会我上去加个你微信。”
转账叮一声到账，沈乘没发拒绝，缓慢点了点头。
男人明显不想继续在这里，打了钱又对沈乘道了歉，转身飞快离去，走廊一下就剩下三个人。
老太太打着哈欠，“孩子，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课，我先进去了。”
沈乘微微点头，移开和赵聆对视的眼睛，慢吞吞上了楼，赵聆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你是三中的？”
沈乘抿着唇：“是。”
“挺厉害啊，三台市最重点的高中。”赵聆笑了笑，“高几了？”
沈乘有种梦回过年，亲戚们围坐在一起问他成绩怎么样，理想是什么，将来打算上什么大学一样。他揉了揉脸颊，“高二。”
“挺不错的。”赵聆又问，“成绩怎么样？”
沈乘：“勉强吧。”
“压力是大点，不过教育质量没问题，好好学着吧。”赵聆说，“努力点考988211完全没问题。”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考名校说上就能上一样。
沈乘两只手握在一起，不想再听他继续问了，于是反问：“你在那所高中？”
赵聆正在摸耳垂，刚打两天的耳洞发痒，他甩了甩手发现沈乘停了下来，正回头一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像小时候他家隔壁期待棒棒糖的小朋友。
“我吗？”赵聆故作思考，“学校也那样，算不上档次。”
沈乘听他含糊其辞，换了个问题，“你高几？”
赵聆拍了拍他的后背，意思让他继续走，见沈乘继续走才开口，“和你一样。”
三楼没什么人住，这个点也安静得很，沈乘走到前面，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他感觉挺奇怪的，第一次有人和他一块走，而且只要一对上眼，他心跳就会忽然加快。
他咽了咽口水，打开门去卧室拿手机。赵聆没进去，借着昏暗光线，他能看清屋内的陈设，和最开始租出去一样，就那么点东西。
赵聆之前帮外婆整理资料，看过沈乘的身份信息，他不太记得具体住址，但知道那是个偏远地区，好像，是个镇？
但那个镇并不出名，他闻所未闻，在他已知的镇名内，这个镇应该不在开发范围内，应该相当落后，从这么个地方出来的人穷点很正常。
赵聆不明白为什么，他第一次见沈乘就感觉他不适合居住这样的环境。
他这么想着，屋内灯光一亮，沈乘站在门前，小心翼翼的问：“你要进来喝杯水吗？”
“不……”赵聆摸出手机，“今天太晚了，下次吧，我先加你。”
沈乘通过好友：“好，麻烦了。”
“不麻烦。”赵聆迅速转账关掉手机，“早些睡。”
赵聆走后，沈乘关上了门，现在快四点了，他已经睡不着了，赵聆给他发起了一千八。
沈乘茫然。
不是几百块吗？

次日清晨，沈乘踩点入班。
他昨晚五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幸好调了闹钟，否则他一定会迟到，被喊在校园门口罚站，再被教导主任要求写千字检讨。
三中教学过硬，但校规和任何学校一样死板，任何坏习惯恨不得铲草除根，现如今教师素质水平提高，换做是以前，应该会和沈阳光说的一样，不听话的学生会被老师拿棍子追着打。
他抽出昨晚的卷子要交给班长，邻座的男生拉住他的手，“同学，能不能借给我抄一下？”
班长捏着卷子：“应该来不及了，老师要来了。”
“我又没问你。”婴儿肥的男生眉毛拧成一团，态度突然转变成易怒，重新问了一遍沈乘，“你就说借不借吧？”
班里总共五十个人，沈乘基本没记得住谁是谁，连班长叫什么他都没记住。他在大脑搜索了好半天没想起来邻座这人是谁，但同时他也意外，他们班是优等班，居然会有‘抄’的存在。
沈乘还没搭话，班长已经抽卷子走了，走时还睁大杏眼瞪怼自己的男生。
而男生没回瞪班长，而是把这种莫名其妙的火迁移到沈乘身上，沈乘看他一副恨不得冲上来撕咬自己的劲，捏紧了手中的笔。
他要有麻烦了。
一早上在讲前天试卷中度过，他转来这段时间，试卷测试起码进行了五次，他分数勉勉强强在前十，这次测验上了前五。
老师很看好他，每次发试卷都会鼓励他几句，虽然大家会鼓掌欢迎，但他还是能感受到人群那种被针对的视线。
但他不敢去看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沈乘走读，可以外出校园，他平常一个人出去吃东西，在外找了个逼仄便宜的苍蝇小馆，每天吃中午只吃一碗六块钱的小馄饨。
校外能吃的东西多，对面就是一条专门为学生服务平价的饭馆，什么都有，各家也不卷价格，只卷菜系，几家好吃一下子就会被挤满，其他开得稍微有点远的店铺就没有生意了。
沈乘还没往小巷子去里，人已经被早上那位邻座的男生堵住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三个男生，看校牌都是高三的，浑身一股痞气，嘴里叼着烟眼神轻蔑。
“马沉，刚转来的新同学你都想欺负？”板寸头的男生谈了谈烟灰，“你不怕老母猪把你钉墙上？”
班主任姓母，非常少见的姓，她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对不听话的学生，沈乘这一类完全是她最中意的学生，再加上沈乘成绩优异，进步又大，没少在教师办公室里夸他。
尤其是他刚转来第二天语文测验的作文，文笔惊艳，无任何没用的句子，拉拢一众教语文老师的心，从而导致高一高三的不少班里知道他的存在。
马沉舔了舔上牙，“我主要怕我这位同学有些不好相处，帮他多交点朋友。”
“行了，废话真多。”四人中最矮的人摆了摆手，“赶紧吃饭，老子饿死了。”
沈乘有些迟疑，“我不……”
他想自己一个人去吃。
马沉没给他说完话的权利，半拉半拽把他弄在前面，沈乘不喜欢别人这样碰他，但他挣脱不了，马沉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只能被迫乖乖跟着。
沈乘以为这四个人会被他拉去对面某家餐馆里，没想到把他推进了一家餐厅。这家餐厅从外到内都奢华高贵，天花板和地面发亮，自带冷气隔绝掉外边的燥热。
沈乘被茫然按在桌位上，马沉轻笑，“这家也不贵，反正沈同学请我对吧？”
这群人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对马沉来说，看着乖乖学生交不起钱道歉被送进警察局的样子相当好玩，再传播到学校去，怎么也能让那老母猪少嘚瑟些。
整天让学生乖乖乖，烦不烦，是教学生还是养儿子？
马沉边厌烦的想，边点了份最贵的牛排套餐，其他人也不算过分都没点贵的，菜单扔到沈乘手里，沈乘就有些坐不住了。
最便宜三百多，最贵上千，四个人点的餐已经快三千了，沈乘僵着背，“我没有钱。”
他不理解马沉为什么这么做，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单纯是试卷没给他抄那实在没必要，自己上课多记记笔记也能做出来，实在不想记，找他借，他也会借给马沉。
马沉却不这么想，他偏着脑袋嘲笑沈乘，“怎么了乖同学，怎么就不能乖乖请人吃饭了？”
沈乘垂着眼，“我没钱。”
马沉在下面狠狠踹了一脚沈乘，一脸不爽，张嘴就要骂人，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把他按了下来，他刚要骂同伴干什么，别过脑袋就看到一张清淡的脸。
赵聆穿了自己最喜欢的品牌，他眉眼生的漂亮，眼眸发黑发亮，白色外套很松垮搭在肩膀上，整个人清爽又带着不可一世。
赵聆语调很轻，“你们也来吃东西？”
马沉脸一僵，随即变成一副痴傻解释，“聆哥也在呢，我们同学请我们吃饭，就过来了。”
赵聆目光移到沈乘身上，“真的吗？”
沈乘看见马沉不断对自己使眼色，弓着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好讨厌这样，明明可以好好相处。
简单对视片刻，赵聆从他脸上读到了不解和委屈，明明昨晚呆呆还挺乖，现在却不见一点呆呆样。
何况赵聆刚刚下来，恰好看见马沉用脚踢他了，沈乘本来就瘦，被踢了后身体还抖了抖。
应该膝盖应该还在疼。
一般情况下赵聆都不会管，学校处处存在霸凌，他要管也管不完，但看见是沈乘，他又不自觉过来了。
“我不是还没还你钱？”赵聆突然说，“等我还你你再请吧，我找你有事，先跟我出去一趟。”
马沉差点没坐稳：“哈？你……聆哥……借钱？”
赵聆有些奇怪：“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板寸男笑着完，又对上沈乘，“聆哥找你，你赶快去。”
沈乘又茫然跟着赵聆走出餐厅，他刚刚不自在全数消失了，赵聆把他从不舒服的环境里救出来。
“怎么了？”赵聆停在他旁边，“吃冰淇淋吗？”
沈乘望着招牌上的价格皱眉，好贵，这么小的冰淇淋怎么十五块，他能吃五十只小布丁了。
“我请你。”赵聆对服务员喊，“两支原味吧。”
“你为什么要请我吃冰淇淋？”沈乘说 ，“好贵。”
赵聆没看他，“想吃就吃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没有借你钱。”沈乘小声说，“但谢谢你帮我。”
沈乘性格有些死板，他从有记忆起就没什么朋友，不太会和人交流，和赵丽慧沈阳光交流也简单，日常围绕“分数”、“零花钱”、“吃饭”、“打扫卫生”上。
虽然哥哥交流不是这样，但和只见过两面的赵聆来说，那种交流方式显然不适合。
赵聆倒不介意他语气，冰淇淋塞他手里，“我转给你的钱，你不没收？你收了就行了，还有马沉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他很怕你吗？”
“还行。”赵聆说，“但起码不会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