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就这样成了套上绳子的驴,靠着吊在眼前的一点微薄的工资苦苦支撑。从早忙到晚,祖母总是有做不完的地毯、围巾,祖父总有开不完的荒地种不完的菜,列夫也得行动起来从屋里折腾到屋外,就为了能够四处监督顺手再帮些力所能及的活。当然,列夫总是训斥新请的保姆。他总是担心这样的人偷懒——当然他见到的事实也正符合他的设想——只要他离开一会,这个因为懒惰而导致穷困的女人就会直起腰来捶打!可她才工作了三个小时!从清晨到现在她整整去了五趟厕所,最长的一次高达了27分钟三十二秒!
真该在招聘之前把这些无端地浪费时间行为全放进惩罚里!
不过还好他的家人们永远都是他最忠诚的拥蹙者,他的勤劳的祖母劳动了一生,现在仍然把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投入到生产里——哎哟,祖母,瞧您都干了些什么,这些都织错了......您真是老眼昏花了,织成这样怎么用呢?现在只能拆开重新的做了,还有这些,也全都错了......祖母您戴着眼镜也得再仔细一点啊.....他又运转着轮椅来看他祖父的成果,这土地——上帝啊,祖父,您是怎么把地耕成这个样子的?您看看,这些种子都没有埋到土里去,全让那些该死的鸡鸭糟蹋了,都说了不要样那些畜牲了,它们把我们家里整个园子都糟蹋了!您老还是快歇一歇吧......
列夫叹了口气,回头一看饥饿的波琳娜又开始往自己肚子里填稻草、棉花了。他赶紧恶狠狠地喝止住她,免得她把吃自己吃坏了还得请医生来上门看诊。
家里这样的情况让列夫急得嘴上冒了一嘴的水泡。他绝不会允许家里的未来断送在自己手里。于是他老部下手里送来的信里终于敲定了一个最适合波琳娜的工作。他联系了信上的人,果然没多久就有一群顶着和善面孔的人们乌压压地来到他们家里。
列夫满脸堆笑的迎接了他们,紧接着便极度热情地高声呼喊波琳娜的名字,把打扮好的波琳娜像个洋娃娃一般展示给他们看。波琳娜望着怎么也记不住的人脸和听不完的声音,吓得再次咯咯咯了起来,这次比之前更严重,一边咯咯地叫,一边嘴巴鼻孔向外头冒着一根根稻草。
“瞧这姑娘,她还是太腼腆了,当然这肯定不是什么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像这样把她嘴里的这些稻草摘走就行了。另外日常也需要注意不要让她吃这些稻草,这几天是我疏忽,小姑娘也贪吃,竟然趁我出去巡视的时间就自己吞下了一些草,要不然今天也不会闹这样的笑话。好了姑娘,别害怕了,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是带领我们家重新走上辉煌的大善人......来吧,好好展示下你自己,以后你可得听这些朋友们的话,按他们的指示做事啊.....”
波琳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嘴里稻草冒出来的更多了,这次连她的耳朵都在往外面冒稻草。但是列夫还是不顾她的意愿把她推到了那些人中间。那些人便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蜂蛹到她的身边,用无数双手无数种声音把她彻底地与外界隔离开。
“脸蛋还是可以的,抬头,嗯,瞧着坚定的要戳死人的下颌!”
“脖子直的,没有什么颈椎病,勉强可以。啊一声让我听听是不是个压瘪,嗯,能张嘴说话就行。”
“这脑袋敲着声音也脆,看来脑子也是管用的,管用就行也不求太多了,这样好的脸皮上哪找去?”
“行了抬头挺胸,我得量一下胸脯,嘶,捏着没二两肉,严重不合格得扣钱!别动!配合检查懂不懂?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我们这里每天有多少姑娘报名,又不是非你不可,你不愿意有大把的人愿意!”
“裙子也得掀开,没小肚子最好,我得摸摸胯骨,宽度.....啧勉强可以吧,这屁股不行不够圆润,这里也得扣钱。大腿是可以的,但是不够有力,上帝啊,这腿上居然有疤!有疤!天啊,你居然这样亵渎自己的身体!不行不行,这绝对要扣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疤,我家里养的山羊都不敢有这样丑的疤痕!你们想要做这样的生意居然还敢留着这样丑的疤!不小心撞的也不行,哪怕这疤会痊愈又怎样?现在让我们逮到了就不能糊弄,这肯定不能按原先商量好的价格给了.....”
最后一干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话题是波琳娜,波琳娜却已经被扔出了讨论的汪洋,换上了据理力争的列夫。“这价格太低了,没有这么压价的.....再多给点吧好伙计们,看在我们往日的友谊上.....我们镇上年轻人少得可怜,别胡扯些什么大有人在了!什么狗屁话!我敢说你们走出今天的门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哎呀再多一点吧,看家里还有老人呢.....”
波琳娜头顶也开始冒稻草了。她估计是刚才那些人敲她脑袋时候给她脑袋也敲出了个洞。要不然那些人每一句都在说她,怎么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往自己脑袋里头灌,再变成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淌呢?
“好,就这么定了,先把定金留下,人你们就带走。”
第88章 第九夜
波琳娜再到城堡时,已经挺着个老大的肚子。除了这个列夫和她的祖母唯一能看到变化,没有人再注意到她脸是如此地瘦削惨白,之前的红润的嘴唇总是蒙上一层厚重的霜雪般的死皮,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她整个人也瘦得可怕,整个人干瘪矮小,之前合身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地宽大滑稽;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总是费力地挺直着腰板,双手不得不时刻做着托举的动作,因为那肚子太大了,突兀地从她身体里凸出来,让她只能时刻保持着平面图形半括号的形状移来移去。
那个肚子把她身上所有的营养都吃掉了。
对于波琳娜的突然到来,列夫震惊之后就是直白地防备和抵抗:“怎么这么突然地回来了呢?也不给家里写信来,家里要迎接客人需要提前准备的,这点规矩你也忘了吗,真没规矩.....好了,坐过来吧姑娘,还是得让祖父祖母看看他们的心肝,他们总念叨你.....你回来的时候有跟朋友们说过吗,他们同意你回来吗,什么?你是偷跑回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个蠢姑娘,你得知道契约精神——你违背了它!你让我们整个家族的人蒙羞!整个社会正直的人都会指责我们的!你让他们怎么看待我们?不行,我得现在就给他们写信,向他们道歉,以你的名义,不,要以祖父母,以瓦西里耶夫的名义......为了你——向他们道歉,你的违约让我们所有人都得赔礼道歉——好了,不要再说什么他们打了你怎么样的,这些不重要的小事就不要再拿出来说了,谁没有遭受过暴力呢?那是让你守规矩的方法,你现在这样偷跑回来,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家族没有给你品格的教育——打你打得还不够——也全怪祖父母没有好好教导你,如果我从小教你的话,哪里还有今天的事......好了,不要再说那些伤了,那些过几天就好了,哭诉是没有任何用的!那些只不过是你违背契约、犯懒的借口和证明,他们一时的过失哪里值得你这样跑回来呢,我们整个家族的信誉都要被你搞坏了......”
波琳娜紧紧抿住嘴唇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角的泪水静静地往下淌着。她的祖母把人搂在怀里,颤巍巍着用粗糙的手掌抹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在列夫骂骂咧咧的声音里,两个可怜的又沉默的女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好孩子,”她的祖母亲吻着她的脸颊,“在外过得好辛苦吧?我们今晚吃烙饼怎么样?”
只是提到烙饼,波琳娜的眼泪便止住了,她想起来自己的过往,想起来那些送出去的孩子。她支撑着身体走到城堡最高处的窗户上,眼睛盯着那样不远又不近的小镇,隐隐看到一群服装一致的小孩正在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学校。那里面一定有她生的那些孩子,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生下来的那些娃娃,也不知道那些娃娃是男是女。她只知道有小孩从自己肚子里长出来,生出去,然后就会送到别的家庭里养起来。
她一年四季都呆在那样的生产屋里,生了一胎又一胎。一胎生完,就有人把她带走再把她送回来。随后怎样——她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总归还是养着她,等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再把她带走。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鸡鸭,就是这样,被养着,好赖都养着,等鸭长肥,等鸡下蛋。鸡鸭全身都是宝哟,毛是可以做衣服的,肉是鲜美油多的,头可以卤一卤,脖子也是有人啃着吃的,只要把舌头伸进骨髓里,那点营养物质都可以嘬吸出来。
鸡鸭圈上总有人蜷缩着舌头,用舌头顶着上颚高声地交谈,随便扔出一些简单的不用费任何精力的句子来,“它们自己选的哟,唉,要不是我们,谁来喂养着它们这些玩意儿呢?我们给了它们食物和住处,怎么算作恶了呢?瞧瞧外头的野鸭野鸡,饿死了也没有人愿意捡回去吃,还是我们养得肥,肉也多,我们给它们留了条活路啊。”
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形形色色的都有。但是这里女人也总是无情鄙视着亦或者羡慕着其他女人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富贵被人打晕绑来的。她们这类是整天咒骂的,最痛恨养鸡鸭的主人和最看不起和她们同在一个笼子的人的——她们是有学问、有财富、有丈夫的,不是那些自愿从事这行当的贱骨头!只要给她们出去的机会,那她们一定是要把这些人通通送到死囚场去的。因为只是几天前她们还是过来挑选的主顾。有被诓骗到这里再没出去过的,她们总是生如死尸般游荡的,她们的生命力早已经在一次次地逃亡中丧失殆尽了。有像波琳娜一般自愿过来工作的,尽管她们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工作——可那又怎么样呢?那又能怪谁呢?列夫那般说过了,“自己种的因自己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是要遵守契约精神的”“怎么能剥夺一个人向往自由和财富的权利,她们开始要靠这个养家糊口的啊”这般的俗语早已经被那些高尚的人掌握到了精髓。
她生了几次呢?
波琳娜掰扯着手指想要数清楚。
列夫依旧在楼下高声咒骂着,咒骂着波琳娜的懒惰和没用,咒骂着厨房女佣的投机倒把和笨手笨脚,还咒骂着老到只能吃饭干不了一点活的两个老人,谁让他们只能像蛀虫一般活着。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像是列夫的酒瘾一般缠绕上了他,只要让他见到这些人,他就会面红耳赤破口大骂,埋怨这些人阻挡了自己前进奋斗的脚步。
随着列夫打翻的酒瓶,雇佣的女佣叫出了声——“老祖父不会动了!他没气儿了!”
波琳娜听见这样的心停了一拍,头晕眼花,只能靠着墙壁的支撑来慢慢地挪下楼,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又听到女佣另外一声尖叫,“老太太也不会动了!”
第89章 第九夜
波琳娜急忙赶过去,老祖母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她紧紧拉着波琳娜的手,嘴巴费力张得老大,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叫了一声也彻底撒手人寰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波琳娜承受不了。在她祖母去世的那一刻,也把她的灵魂带走了。她的脸上出现了空白和迷茫,耳朵嗡鸣不止,周围的人为祖母的离世哭喊嚎叫,只有她反而抬头迷茫地环视着四周所有的一切,最后竟然直愣愣地倒下去了。
两个老人被葬在了他们父母的墓地旁。波琳娜已经彻底单薄得像个纸片了,只有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座山一般挂在她身上。列夫写了很多封道歉信,也每天守在电话前等着对方的回信,只期盼着对方快点派人来把他这个傻妹妹带走吧。家里只有现在可就只有她一个劳动力了。
波琳娜知道他的意图,每天站在城堡的最高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只要隐约看到有人影过来,她就会拼命地挪动着浮肿的腿,喊上帮活的女佣一块把门给关上,再拿来一堆可以搬来的东西堵着。
这一切都只能在列夫不知情的时候做。一旦让他知道了,整个家里又会响起来无穷无尽的责骂声。
他骂波琳娜的蠢,骂女佣的懒,最后再骂到这个穷镇,这些忘恩负义的部下,最后还要骂到当政府,因为都是他们害自己吃败仗回到了这里。最后还会把他的祖父母拎出来一块骂,因为都是他们不努力才害得自己现在这样受穷。他最后还是要落到对波琳娜的痛恨上,从波琳娜的小时候把他推到地上,到波琳娜曾经插中自己肋骨的那把叉子,最后又埋怨波琳娜的竟然不顾他的安排偷偷挺着肚子跑回来。他的一生都让波琳娜毁掉了!
波琳娜浑身颤抖,列夫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样击打在她的心里。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试图让缓解自己艰难的呼吸和僵硬的身体。可她实在抖得太厉害了,她的头发丝在抖,她的眼睫毛在抖,就连她紧靠着的柜子都因为她而嗡嗡的颤抖起来。旁边的小女佣想要搀扶着她,可狄安娜已经惨白着脸,如屋檐上的积雪般终于因为承受不住这般抖动而哗然滑落到地面了。
积雪缓缓融化,波琳娜的身体下流淌了一汪血水。
原本搀扶着波琳娜的小女佣愣愣地看着血河,呆呆地把手缩回到眼前,看着满手粘稠又猩红的鲜血,她那被封禁的喉咙终于发出了私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在莺飞草长的二月,波琳娜就这样流产了。这让列夫郁闷不已,因为之前的人来电话说愿意接受生下来的婴儿。现在......全完了、都泡汤了!波琳娜怀的是双胎,那些人说一个可以换十万卢布的,现在全没了。
他恼火得要发疯。二十万、那可是二十万!而且还是那些人愿意给的底价,他完全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下一定可以有三十万、四十万的报酬.....这样报价一点也不过分,谁知道这些该死的中介又贪走了多少,要是他自己去做这个活,少说也能得六十万,他问这些贪得无厌的商人要四十万已经是仁慈仁义了.....忽然他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比起把波琳娜送出去工作,他倒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他解雇了精神近乎崩溃的女佣,给出的理由是她的精神问题会对主顾造成威胁。尽管小女佣想尽办法阻止他把这样的评价留在她的工作手册上,但是列夫还是给她打了个“F”,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好说话而被这些穷人欺负。
“姑娘,我只是从你的工作情况出发给出的客观评价,这方便你以后更好地进步,更新自己的工作技能.....虽然你总是在工作的时候打瞌睡偷懒,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会照常给你发应有的工钱的。但是评价我会事实求是地去写,这样培训你的人才知道你还有更多的进步空间,对你来说这可是个好事.....能在瓦西里耶夫家族工作已经是个难得的机会了,我们这里可以算是有了这样的工作经验是绝对不会缺人要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机会等着你。”
接连的打击让波琳娜卧床不起。家里只剩下两个病人,列夫却没有着急着要去找新工人来照顾他们,反而主动下了厨房做起了饭养着床上的波琳娜。他照顾着波琳娜,用米糊硬往失魂的波琳娜的嘴里灌着吊着她的命,又每天给波琳娜任劳任怨地端屎端尿贴身伺候,最后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从轮椅艰难地翻挪到波琳娜的床上。
直到有一天沉重的大门再一次被人叩响。最开始还是低沉的敲响声,随后就变成急切紧凑的催促,然后是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像是惊响的春雷,像是撕破天空的霹雳,狠狠地把沉睡的城堡的厚重的尘土都给震碎,把所有年久失修的家具震得哗哗作响,把床上波琳娜的心震得狂跳不止。
醉酒的列夫也终于在巨大的震动声里吵醒了。他醉醺着双眼摇晃着去打开门,在门只是开了一个小缝时,外头的强风便疯狂地往里涌进来,哪怕是苏醒过来的列夫拼命阻挡也拦不住——只听见哐当一声,这个倔强的将士就被这股风给吹风直直地砸到了客厅的墙上,城堡的大门也彻底被掀开了,迎着狂风战立着一个高大豪放的女人。
“列夫·瓦西里耶夫·彼得罗夫先生,我达丽雅又重新回来了。我那个酒鬼丈夫已经死了,现在我无处可去了,您还是得让我在这里干活,并且薪水要加倍。”
波琳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扶着木制扶手站到了楼梯口。谢天谢地,她终于愿意离开她的那张床了,哪怕是用一个诡异的姿势慢慢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