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一时语塞。
“我能问一下,这个故事是有什么冒犯你的吗?”伊万不解地追问。
他的视线是如此地直白和强势,李观生怕会因为触怒对方而引发什么后果,思索片刻后犹豫道,“这个故事总是太悲伤了,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
“是啊,真是悲伤的故事,”伊万若有所思地重复,“谁愿意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呢.....为什么苦难就只找上她呢......”
李观也不吭声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是该安慰还是不该?如果要安慰他又要说些什么呢?他的目光无处可以安放,只能四处随意地扫视游荡。当他扫到天花板的时候,脑海里又不禁浮现出娜娜死去的诡异一幕。
为什么是那样诡异的死亡姿势呢?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吗?能让他活命的机会真的在这个房间里吗?
他想不明白。
“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事,弗拉基米尔你还记得吗?”
“嗯?”
李观思绪回笼看向伊万,伊万的眼神绝望又无助地望向他。他心里一时间情绪沉重,在那样的复杂的眼神里,他已经知道伊万想说些什么了。但他还是站起了身,试图将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之前我记得客厅里挂过几幅画,达丽雅说都被你撤下来了,我现在还想再看看可以吗?”
“在小阁楼里放着。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画,挂在客厅不合适,就都收起来了。”
李观附和了一声,在刚才讲故事的过程中,他已经把整个画室翻找完了。并没有发现任何他预想中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说自己活命的机会在画室里呢?画室是放画的,也许娜娜是想要引导自己去寻找些画?于是他再问了一遍。
“那我能看到那些画吗?”
“那些画的内容你不是已经都很熟悉了吗?”伊万不直接回答,反而冷不丁地发问道。他之间那复杂的目光已经如同昙花一现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神里的戒备。
“什么?”李观反问。
“那些画都是画的瓦西里耶夫家族里的故事,这点你一定早就猜到了。”
听着这样坦然的话,李观心里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伊万会直接说出来这件事。但旋即瓦西里耶夫的话又将他心头的疑云给扑散了。
“你也看到了,我妹妹去世了,她还那么小就去世了,我身体也没有那么朋友们那样健康,谁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得那种家族病突然离世?总得趁着自己还能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的一点念想留下来吧。瓦西里耶夫家族里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把它们用绘画记录下来多好。”
李观只能表示这个想法是挺有创意的。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你知道吧,伊万,塔季扬娜总是让我给她讲故事,我在那个故事书里发现了和你跟我讲过的家族里的事情一样的故事......也许是个巧合或者相似吧......还是我拿错了书呢?”
这个问题,他抛出了这个问题。李观觉得自己走了一招险棋。可如果不说的话,伊万又不会给出其他的信息!他也不知道伊万想要干什么,他已经够被动了,要是主动一点呢?就一点呢?
他紧张地看向伊万,从他的头发丝看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恨不得把他现在所有细微的表情都刻在脑子里,以防止自己错过什么关键信息。终于,伊万的眉毛挑动了,他的嘴巴抖动着张开了......
“啊!”
一声惨叫猝不及防地从楼下传来打断了李观的观察,是达丽雅!还不等反应,他的身体已经紧跟随着伊万走到了画室门口。
李观一只脚迈出了画室,另一只脚还停留在画室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竟然抽离出来,回头看了空荡的画室一眼。
“怎么了?弗拉基米尔?为什么要回头?”
伊万的声音显得如此地焦灼,他不停地催促着催促着,“快下楼啊!达丽雅肯定是想不开出事了!你为什么呆在那里不动呢?”
李观迟疑了片刻,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催促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第93章 第十夜
李观紧跟着伊万匆匆地跑下楼去,可一切已经晚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胸口还直直地插着一把剪刀。这样的场景只是在李观眼前一晃,瞬间让他手脚发麻移动不了半步。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的毛孔都被冲开了,阵阵冷汗从他的背上渗出——这还是他在被伊万的叫喊声里回了神后很久才意识到的。
而那个时候悲伤的伊万已经放弃了救治,只能一遍遍地呼唤着达丽雅的名字,语调哀痛又快速地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这样的情形无异于法官的最后的一锤定音,把李观心里那点侥幸也给彻底泼灭了:达丽雅死了!
他脚步踌躇地走向前,视线一刻不移地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只是片刻前,在他们去看那些画之前,在故事开始前,达丽雅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或者絮叨或者愤怒或者偷懒或者.....总之这样的一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死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突然呢?她为什么去死呢,什么能值得她放弃自己的生命呢.....他看到不远处蜡烛围绕的两个女孩,心下了然了,也突然地冷了一瞬:只是为了死人而死,这样的死可真不值当。意识到自己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他感觉到荒诞和不可思议。什么时候死亡也分出个轻重来了?自己非得让这个老太太上战场为国争光而死才值当么——那么,人与人的死究竟是不是有比较的地方在呢?死得其所之类的词又是如何有个明确的亘古不变的绝对真理般的定义呢?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突然莫名地上扬了起来,尽管只是一个很小的弧度,但是还是满地摇曳的烛火巧妙精准地捕捉到,映衬了出来。这样的微笑只是一瞬,如闪电般地闪过后又迅速消失了。他突然微笑的原因不是别的。周围都太严肃了,一切都是这么的严肃,而他却在这里思考这个有的没的问题,像个要破开地球追问到是太阳灭亡的哲学家。自己有一天也能戴上哲学家的帽子?于是他就这么突兀地笑了起来。但很快他意识到这里不是微笑的主场,便果断打断了刚露出头的笑容。
悲伤又重新挤回到他脸上。他还试图让眼睛挤出来眼泪来表达自己的悲伤。可任凭他怎么操控脸上的肌肉都没出来一滴泪。这样的场景他真融不进去。这里的死亡近在咫尺,却又与他远在天边。他现在更应该扮演一个观察者或者一个侦查者,而不是一个悲伤的哀悼者。三条人命在他眼前消逝,他却并不为此感到悲伤。
他还是借着掩面悲伤的样子揉红了眼睛,缓缓地把手掌放在颤抖着的伊万肩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湿漉漉地给对方衣服上印下了一个手掌印。他赶紧拿开自己的手,但很快又有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掉落下来。他全身都已经汗津津的了。
他缩回了手呆呆看着。从自己的手心看到自己的手里的掌纹,再从自己错杂的掌纹延伸到自己的手指、自己的指甲盖,然后在两根指头之间的缝隙里,他才彻底看清楚地上的人的死相。达丽雅那稍微因为年老而松弛臃肿的身体此时已经发了僵,那把剪刀无情又锋利地深深插入这个人的身体里,她的眼睛圆睁着,不,准确地说是瞪着,瞪得那样溜圆,能塞下一颗硕大的黑葡萄;可她的嘴巴又紧紧地抿着,倔强又无声地抗诉着些什么。李观无端地就联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里被钉死在天花板上的娜娜。
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倏然他看见那溜圆的眼睛转了一下又极快地复归到原位!怎么可能!他在心里大叫一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移动的眼珠。果然没有在动了。他舒心了一口气,却兀地注意到另一颗眼球在转动!
那口没放下去的气霎时间吊了起来,他全身寒毛倒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全然听不见什么哭嚎声什么嘟囔声了。他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现在进入了高度戒备,全都用上十成十的精力地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敌,只要面前的尸体再有一点细微的动静,哪怕一点.....
“弗拉基米尔......”
“啊!”
李观大叫一声,身体向后仰着,脚步已经往后退了两三步。等终于站定他才意识到是对面的年轻人在叫他。迎着伊万不解又吃惊的眼神,他脸部因为戒备已经僵硬的肌肉才勉强慢慢活络起来,故作轻松的语气道,“怎么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瞟向地上的尸体。伊万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点似的,接连的死亡打击已经让他自顾不暇。他的身体总是摇摇晃晃,瑟瑟发抖着,仿佛就像是被细细的线绑住的空中风筝,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断了线远去不回了。
他气若游丝:“你把我扶起来吧,我想先去椅子那边歇一下......”
李观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放任一个几经打击的可怜人独自伤心,这个可怜人身体还总是那么孱弱。他赶紧过去扶住了伊万,两个人的手无意中交叠在一起。他的手瘦削得吓人,伊万的都几乎要成了透明质地的了!
他又回忆起刚刚伊万在画室里问过的话。他当然记得之前的事情,曾经,不,就在几天前,究竟是几天他自己也记不住了,那个时候他和伊万也曾有过暧昧的时光。那时候他会连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深深印刻在心里,在见不到伊万的时间里反复地回味剖析。可就短短几天,一切都变啦!他们现在可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了!
谁知道伊万又突然提起那样的过去有没有别的用意?他因为那样多的噩梦陷入到绝望几乎要丧门的时候,伊万也没有选择给自己个准确的答复,更连一点真相都不肯透漏给他。那他又怎么敢再回应现在的请求?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他只是痛痛快快地、为了保命全都还了回去。
第94章 第十夜
伊万失魂落魄地呆呆看着面前的空荡荡的城堡。悲伤已经把他灵魂都挖空了。他剧烈又沉重的呼吸声在整个城堡里显得格外的响亮和吵闹。从他那一起一伏、悲伤颤抖的胸腔里挤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简直像是一个破旧年老的风箱在吃力地工作。城堡又大又空,家具显得又小又可怜,只能靠着活人来添人气儿,现在一下子死去了三个,整个城堡倏然地沉寂下来了。这个破旧的城堡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空旷——空旷得好像猝然孑然一身的伊万此刻眼底里的神色一般。
李观静静地站在伊万身旁,他的眼睛还紧紧地盯着达丽雅的尸体。现在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揪出来达丽雅的尸体的诡异之处以来证明他刚才看到的那些不是幻觉。他现在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按在伊万的肩膀上了。他那么执着地看着眼前的尸体,坚定的决心让他的手指不由得缩紧缩紧.....
“.....抱歉弗拉基米尔先生,”伊万突然张口说道,“您能先把手拿开吗,我肩胛骨都快让您捏碎了。”
李观赶紧把手拿开,顺便也有意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对不住。”
伊万摇摇头让他不用把这种事往心里去,随即也跟随着李观的目光重新把视线放回到了眼前的尸体身上。比起刚看到自杀的达丽雅那时的崩溃,他现在情绪已经得到了些许的缓和。
“你要是想再看看她,可以靠近点,不用顾忌我,正好现在我也需要自己呆一会,去吧,不用守在我身边。”
李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伊万去看达丽雅的尸体。达丽雅的宗教信仰他不懂,但还是在进行之后的事情前先给逝者鞠了个躬。他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达丽雅的尸体,也需要像她们那样摆着吧,按照你们家族的习惯?”
李观说的句子总是颠三倒四的,词语也是不贯通的,伊万刚开始还没有弄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脱口而出了几个“好、好.....”后迷茫地思考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李观想要干什么。这个时候李观已经去搬动尸体了。
李观搬运尸体后还特地借着给尸体整理的契机,仔细检查了达丽雅的身体。他盯着那两颗呆板死气的眼珠,那眼珠确实一动不动地停留在眼眶里,死死地盯着空荡的屋顶。也许真的只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呢?他开始质疑他自己。他总是整日整日的做着那些诡异的怪梦,甚至还因为太沉浸在那梦里而差点精神分裂成个疯子。所以他现在有这些幻觉很可能是他还没彻底走出病痛折磨。
他闭了闭眼睛,抿了抿嘴唇把对方的眼睛给合上。他又去检查对方的手,寄希望于真的是自己多想了。他怀着按耐不住的心情忐忑地打开对方握成拳头的手,没有!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沮丧了起来。
看来达丽雅真的是因为悲伤过度自杀去世的。李观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纵使他对这个奇怪的家庭再怎么怀疑,此刻他的内心也沉痛无比,这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上一刻她们还在自己面前说这话,下一刻就成了眼前僵硬的尸体了。任谁都不敢相信意外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地猝不及防啊。
在惋惜生命的脆弱的同时,在他的心底里也隐隐藏着一些难以启齿的侥幸。就像是城堡上早就摇摇欲坠将要脱落的墙皮,整个趴在时代的脊梁上挣扎的瓦西里耶夫家族也应该早就随着他们时代的落幕悄然退场。现在到了应该了结的时刻了......是的!现在到了所有的一切都该了结的时刻了!他李观一定得从这个地方安安全全的、彻彻底底的离开!
他怀抱着坚定的决心从达丽雅胸口拔下了深陷血肉的剪刀。那把剪刀插入得那样深,李观都不敢想象眼前的老妇人是抱着怎么样的信念赴死的。这样坚决的死是他这个现在死命想要生的人不能理解的。剪刀最外头的血迹已经干了,只剩下剪头尖处的一滴滴血往下落。李观把剪刀放在一旁,拿出提前准备的干净毛巾给达丽雅擦净伤口,却发现翻飞的血肉处隐隐有什么图案。一个惊天的念头闪电般的快速从他脑海里穿过。他来不及顾忌什么冒犯不冒犯,抓起剪刀快速地朝着伤口的衣服处剪开,又拿毛巾疯狂地擦拭着那里的血迹。他做这一切时一直屏气敛神,只怕是自己多想又怕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随着血迹一点点被毛巾揩干净,一个线条曲折复杂的图案慢慢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轰然一下子李观眼前一阵黑,他的耳朵嗡鸣不止,一个清晰的念头却如同惊雷般在他的昏沉的脑海里炸响。那道惊雷牵扯出了太多太多的画面,那个沉重画框后的祷告语,拿着十字架的女人的扭曲身体,华丽破碎开的巨大的镜子,空旷破旧满是蝙蝠的教堂,爬向孕妇肚子的那些猩红翻滚的蚯蚓,转眼又变成了小舟上一个个从女人身下爬出的生命......他看到了旧时代的鞭子直冲着他的脑门劈过来,就在即将要触碰到他的眼睛、在他脸上留下道狰狞的伤疤的时刻,又快速褪去扭曲转变成了一座座嗡鸣的机器呼隆隆的产房,一辆失控的火车从里头钻出来直直地向他撞过来——他抬手想要去挡——
“呜哧——”
剧烈刺耳的轨道摩擦声几乎要把他的耳膜冲破,他的眼睛、鼻子似乎都要淌出血来了!他大喝一声睁开眼睛,身边却又换了场景,什么工厂什么汽车通通不见了,他成了一张黏在巨网上动弹不得的小小虫了!
而他的身后,有着无数的、和他发着同样声音的追随者们,他们的思想杂乱无章又疯狂地全都往李观的脑袋里涌,那么多的叫喊声、那么疯狂的呼唤声、那么偏执的暴喝声.....还有许许多多的披着各种外衣的撺掇声: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这些声音要把他的脑袋挤爆了!
“啊——!”
他终于受不了仰面发疯般地叫了出来,似乎要随着这样的叫喊把那些东西通通都给释放出去,把那些痛苦那些呻吟通通都要清理出去。
“弗拉基米尔!” 伊万的声音紧随着在他身后惊响。
可回应他的只有扑通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第95章 第十夜
李观再次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瓦西里耶夫家安排的床上,外面天黑沉得可怕,屋里也没开灯,寂静得只能听到他有规律的呼吸声。他又再次不情愿地、带着点怨恨地闭上眼睛。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他是不是还在做梦?也许自己真的还在做梦呢?达丽雅没有死,吉娜没有死,娜娜没有死,一切都是他的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