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不解问,“我在长安?”
“敢情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现在不仅是在长安,还是在长安知府周大人的府上。”
外面就是冰天雪地,李祁身上被裹得甚至有些厚重了,但身上的寒气怎么也赶不掉似的。李祁被人扶着上了马车,洁白如玉的手里握着的手炉烧的正旺。
临走之前,他掀开马车的帘子喊了一声,“周大人。”
周回连忙上前,“臣在,殿下还请吩咐。”
“周大人府上人才辈出,小小年纪就已是身手不凡。之前崔小公子不过与之切磋罢了,周大人不必介怀。”李祁说完转头看向崔子安问,“是吧?”
崔子安自然听出了他是想要把人护下来,于是不情不愿的说道,“是!所以把人给我看好了,等后面我来再来找那小子切磋的时候可千万要拿的出人。”
崔子安将切磋那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就差直接说是要找人算账了。
照顾着李祁身上的伤,马车走的极慢。
“不是说皮外伤?怎么还这么不甘不愿的。”李祁隔着帘子和人说。
“他周回就没憋好心,你怎么还要护着他的人?”崔子安打着马都往前去了,听见人说话又慢悠悠跟在了马车边上。
“你没见那小孩压根不听周回的话,他主子不是周回。”李祁转了转手里的炉子,问,“你怎么找到的我?”
“我顺着道寻了一路,就连那路上的住户都挨个问了遍,也没找到你的下落,我急的差点没把长安给掀了。最后碰巧捡到了受了重伤的天青和月白,说你是被万安山山匪拦了路,我正准备去把那匪帮灭了呢,周回突然找上我,说是他的二儿子已经除了匪帮救回了人,人现在就在他的府上,我还想着,要是他敢诓我,我非要一把火把他府门都给烧了去不可。”
崔子安和李祁认识的年岁长,他出生世族,叔父是当场重臣,父亲和大哥镇守一方,手握朝廷兵马,护着洛北康平。往上再数上几代,都是叫的出名字的人物。
只有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待在京城,成了个只会寻酒肉之欢,声名狼藉的浪荡纨绔。虽然有许多人背地都瞧不起他,但是凭着那显赫家世,也没有多少人不长眼敢去招惹。他横行霸道惯了,也只有在李祁面前才偶尔会有收敛。
此时此刻他说起周回,语气里的轻蔑显露无疑,丝毫没有将这位长安的知府放在眼里。
李祁早就习惯了崔子安这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杀人放火的脾性,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静静的听人说话。
但到底是在外面,两人也不宜多说。
易攸宁的宅子住的偏远,外面风雪飘摇不断,屋子里面炉子烧的正旺。李祁半躺在软塌上,身子被烘的暖洋洋的,骨头都要软了。姿态却依旧矜贵有礼,指尖夹着刚才临走前周回交的文书,正认真看着。他其余地方被捂着严实看不出来什么,就是眼尾那处红痕刚刚结了痂,在苍白病容上醒目的刺眼。
坐在一旁的易攸宁朝着旁边的崔子安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殿下这怎么回事儿啊?”
崔子安没回人话,只是抱怨道,“都说易家富可敌国,真该让说这话的人过来看看这房子,破的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们所在的是易攸宁在长安的一处老宅子,当初易家老太爷还在长安的时候住的地方,后来易家的生意做到京城,在那边安了家,就鲜少回来这边来了。房子是有些旧,但因为易攸宁一年里偶尔还会来几趟,所以收拾的也算干净。
“嘿,就你小子矫情,殿下还没说什么呢,你先抱怨上了。”易攸宁随意的坐在地上铺好的毯子上,听着人的话不爽的故意腿又往崔子安那边伸了伸,阴阳怪气的感叹道,“我真是苦命人哦,前脚被你那索命的大哥抢了血汗钱,刚被赶出来,后脚为你个小兔崽子劳心劳力,还要被抱怨。哎,我真是欠了你们兄弟俩的。”
崔子安听人这么说立马就不服的争辩道,“那钱是你自己捐给大哥养兵的,现在怎么又怪在他头上了?”
“是,是我自己愿意的!”易攸宁没个正形的胡乱应道,“但我当时话可说的清清楚楚,我说那钱是聘礼,他收了钱,人又不肯跟我好,那不就是抢钱吗?”
崔子安被人这些混账话气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了,“你·········”
说起来崔子安家里世代刚正,他能长成现在这幅混世小魔王的样子,易攸宁可谓是功不可没。易攸宁比崔子安年长几岁,那时候崔子安初来乍到,性子又不讨喜,京城里的权贵世家子弟都不爱和他来往。除了李祁,就只有易攸宁受崔子安大哥崔子平的嘱托帮着照看人。
易攸宁家里世代从商,只有易攸宁是个异类,在满是铜臭的家族里长成了个风流才子。才是真的,但这风流却也是真的。他日日流连于烟花酒巷,最过分的时候,金陵城里面大半的风月之所流传的曲词皆出于他手。崔子安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被人带着天天往那些地方里钻,就这样不出意料的长歪了。
慢慢的崔子安也过了好骗的年纪,也明白了之前受过那人多少坑骗,故而现在两人一见面就容易掐起来。更何况现在易攸宁还是在拿着对方的大哥说笑,眼看着就又要打起来了。
“你们知道万安山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之间的箭弩拔张,李祁将手中的那张纸折了几折,抬头问道。
“万安山?”易攸宁皱着眉想了一下,“好像是个匪帮。生意人在京城和长安之间来往的多,我也只是听人聊起过有这么个规矩,说要需得交些过路费才能从那儿过。不过我倒是没有遇到过。”
“你自然遇不到。”李祁拉了拉身上的毯子,眉眼在这暖屋里却被衬的疏淡。他一出生就被安了未来天子之名,一举一动都被人时刻看着,规矩自然也比旁人学的多,在崔子安还在肆意妄为的年纪,李祁便就已早早学会了如何喜怒不形于色。
就像此时此刻,他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身子还虚弱的厉害。哪怕是在强撑着精神处理这些事情,语气里也没有半分不耐,听着和平常并无区别。
“你来往阵势浩大,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若是招惹了,指不定会找来多少麻烦。这群匪盗倒是聪明,知道单单只抢寻常百姓商户没人会管,把官家朝廷的作为看的如此通透,也难怪可以占山为王九年之久。”李祁说着夸人的话,却没什么夸人的意思。他将手中已经折了几道的纸随意的扔进了炉子里面。火光瞬间吞噬了上面的字迹,很快连灰也落了下去。
崔子安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既然他们知道有些人招惹不得,那又怎么会有了动你的心思?”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李祁仔细回想了昨日发生的事情:那为首的男人说是有人花钱取自己性命,可若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若知道自己是谁,定是不会接这单生意。所以是有人知道了自己和队伍分开,知道自己那日会从那里路过,提前告诉了那群山匪。还有那个十一,他前脚在客栈遇到对方,后脚就被抓到了寨子里面。那人明明说自己是被一起抓回来的无辜路人,现在又怎么变成了除匪救人的周家二公子?
“周回的二儿子可是叫苏十一?”李祁问。
“其实并不是二儿子,而是养子。”易攸宁闻言回道,“而且也不叫苏十一。”
“那他的名字是?·”
“苏慕嘉。”
李祁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很快易攸宁就帮着证实了这件事,“他在长安这一片有些名气,去年朝廷选官,他被评为上品,但却在最后被殿下您打了下来。”
说到这里,李祁终于想了起来。
“左右这事和周家脱不了关系,怕是南后那边忍不住了。”崔子安出声道。
周回是南后的人,这事在朝廷上不是什么秘密。李祁记得当时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把苏慕嘉任官的事宜打了回去。
南后随心所欲太久了,有些事情他要不阻止,这朝堂便也不像一个朝堂了。
但是他没想到,那人年龄会那么小。行事也颇为诡异,初见之时,他以为对方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但转眼他就带人剿灭了一个近千人的匪帮,年纪轻轻,却狠厉非常。
“若是南后想要杀我,周家人又何必救我回来?”
李祁一边说,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了那日所见的苏慕嘉。
所以那张人畜无害的漂亮面皮下,又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你看见刚走的那个公子了吗?长的好生俊俏啊。”
“什么公子啊,你没瞧老爷都对那人毕恭毕敬的,我听见叫他殿下呢。”
“殿下!那位是····太子?”
那丫鬟惊叫出声,被另外一个丫鬟打了一下,提醒道,“你小声一点!”
两个丫鬟路过的窗子里面,还泡在浴桶里的苏慕嘉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守了一夜,天刚擦亮的时候看见躺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不敢耽搁,他当即就出去差人将那大夫叫了过来。直到大夫说人算是熬过来了,这是太累了,等睡好了自然就会醒过来。苏慕嘉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总算放下。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沾着血渍的衣服,想着去洗浴换身干净衣物。时隔多年,他不想再见面时,自己又是一副狼狈模样。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困到了在沐浴之时睡了过去的地步。
他穿好了衣物,往那间房走的时候脚步有些匆忙,眉间还带着些恼怒。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刚才那两个丫鬟说的是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身子伤成那般模样,才从鬼门关捡回条命来,不好好养着病。
走去哪里?
再说,他守了一夜,都还没有看见那人好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步子半分没有慢下来,脑子里却忍不住的胡思乱想。等他走回到门口的时候,小十三正在门口等着他。
额头上多了些伤,一看见他就说,“我没守住,人让带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大概追不上了。”
苏慕嘉听着这话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早已不见马车的踪影。只有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上,还残留着马车行过的痕迹。苏慕嘉茕茕孑立,满身落寞,安静的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十一。”
小十三凑了上来,他看的出来十一现在不开心。
“这里没有十一。”苏慕嘉转身,看着一脸不解的小十三纠正道,“以后要叫主子。”
“主子?”小十三尝试的喊了一声,苏慕嘉伸手安抚的摸了摸小十三额头的伤口,“房间的柜子里面有药,自己去找。”
“你去哪里?”
小十三看着苏慕嘉的背影问道。
他往桐阁对面的那处院子看了一眼,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处院子是周回和他夫人住的地方,苏慕嘉直接往那边走了过去。到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守门的仆人道,“二少爷,夫人交代过,说老爷近日里太累了,不希望他再因为一些公事或其他的事情烦扰。所以您今日还是先请回吧。”
苏慕嘉闻言也不为难守门的仆人,笑咪咪的应了声“好”。
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对着门口直直的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那仆人见状就上前来想要扶人。
苏慕嘉拂开了来扶自己的手,跪的十分笔直的问道,“夫人可吩咐过不让我跪?”
仆人老实的摇了摇头。
苏慕嘉朝人笑着,“那不就得了,既然没有吩咐过,那就怪不到你的头上。我惹了母亲不高兴是我该罚,你就让我跪吧。”
“这,好吧。”仆人没办法,只能退了回去,任人跪着。
苏慕嘉还没跪多久,所跪之处的冰雪就化了好些,冰冷的雪水渗进衣物里,刺的膝盖生疼。
他有些后悔了,刚才应该多穿一些才对。
寒风吹过来,鹅毛般大小的雪瓣落在脸上,眼角被冻的狠了,开始变的通红。
周围都很安静,苏慕嘉可以清晰的听到里面周回夫妇和周阳阳三人的谈笑声,尽是人间温情。
两相对比,跪在雪地里的苏慕嘉越发显得可怜辛酸。
那仆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又上前劝道,“二少爷,这老爷今天估计不会出来了,这眼看天都快黑了,您就是在这儿跪上一晚上也没人知道,您图什么啊。不如早些回去吧,不然后面腿都该冻伤了。”
苏慕嘉咳嗽了一下,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了,还强撑着笑着,“无碍,或许我跪上一晚上,母亲就原谅我了呢。”
单薄的身影,委屈的眉眼。脆弱又倔强。
只需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舍不得他受苦的人。
造孽哦。
仆人看着心里着急,这夫人就是明摆着不待见你,哪里是因为今天你和少爷动手的事情。这二少爷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仆人纠结的眉毛都快拧在了一起,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还是进去替您和老爷说一声吧。”
苏慕嘉幽深的眸子看着人进去的背影,之前那股可怜劲顿时就不见了踪影。
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生存法则,有些地方要靠狠,有些地方则要靠示弱。苏慕嘉深谙其道。
苏慕嘉在雪地里整整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仆人再次出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是完全没有知觉了。
“二少爷,老爷说让您去书房找他,快起来吧。”
“多谢。”
苏慕嘉听罢起身,起来的时候因为僵麻的双腿一下又软跪在了地上,而后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的站起来,走了进去。
苏慕嘉轻手轻脚的关上了书房的门,里面只坐了一个人,那就是周回。他伏在案前,正在垂头认真处理公务,像是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一样。
“父亲。”
苏慕嘉朝人走近了几步,在原本压抑的沉默中尊敬的唤了人一声。
周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了下面的来人。
房间里亮着烛火,苏慕嘉低垂着眉眼,在周回面前显得乖巧恭顺。
“听仆从说,你今日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
苏慕嘉应道,“儿子做错了事,该罚。”
“的确该罚!”周回的爆发来的毫无预兆,突然一把拂了桌子上的东西,压低了嗓子怒声道,“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是万无一失,可现在呢,太子不仅安然无恙,还是你将人救回来的。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跟那边边交代。”
砚台砸在地上迸出碎片,直直朝着苏慕嘉脸上而去,苏慕嘉微微侧脸躲过。
“父亲先不要动怒。”苏慕嘉上前慢慢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到桌子上,缓而开口,“我知道那边想要太子死,只是儿子认为无论皇后现下如何一手遮天,四大家和当今的朝臣心里认定的未来之主都是太子。要是贸然动了太子殿下,到时候可能反而惹了大乱子。故而才会善做主张。”
“大乱子。”周回哼笑了两声,走到了苏慕嘉的跟前,“我知晓你聪明,但是你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我们是什么身份?只是皇后娘娘的一只狗罢了。”
周回说着又拍了拍苏慕嘉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慕嘉,你在府上也近两年了,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亲儿子看待。这些事情也从未瞒过你,之前的事情你确实都办的不错,但现在看来你到底是年轻,今日我也要劝诫你一句: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主子们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奴才。”
苏慕嘉像是恍然,跪在地上认错道,“儿子受教了。”
周回看着跪在地上的苏慕嘉,隐约竟然也有几分慈父的样子,“你莫怪为父对你过于严苛,阳儿性情单纯,不及你聪慧,往后周家都落在你的身上,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
苏慕嘉抬头笑着,讨好一般,“儿子都明白。”
“同往日一样,你自在这儿领罚吧。”周回叹了口气说道,而后便出了书房。
留下苏慕嘉跪在原地,笑意一点点褪去,在无人的时候,他脸上的清冷骇人。
大晋每一年选一次官,从地方定了品级,最后齐聚金陵城,一同行了官礼,便是算做进了京城的官场了。
一层层选出来,最后到了金陵城的,那都是人才中的翘楚。
朝廷重视人才,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去看,这些天之骄子到底长着怎么一番模样。
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了。
只是今年的官礼来的格外迟些,原因是大雪封了路,好些地方的的品官赶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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