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闻言走到了帐前,伸出手,缓缓掀起了帘布。
里面的烛光亮的近乎刺眼,苏慕嘉偏头稍稍适应了一下。低头间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就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冽香气,带着帐子里外面没有的暖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渗入进他的身体中。
帐子内陈设的十分简单,茶桌旁放了把檀木椅子,椅子红漆雕花,做的精巧。上面坐着一人,身旁两个侍卫伺候着。
苏慕嘉拂衣跪身,行礼唤道,“殿下。”
“猜出来了?”坐着的人轻声问。“是我找你。”
苏慕嘉闻声抬眸,将那人看了个满眼。
李祁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只是多外面多添了件暗青色貂皮大氅,漆黑长发依旧被银冠束着,没散下来,长颈露了一大截。右手拇指处多了枚青玉扳指,李祁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长睫往下拢,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这是春猎,寻常人家带不得自家私卫。殿下派去唤我的人衣着不普通,但既不是仪鸾司的人,也不是禁军。那便只剩下殿下您了。”苏慕嘉细细与人解释道。
“我许你起身了吗?”
不大不小的嗓音轻轻的落下来,但高位者的俯视总是让那些字句显得肃穆而沉重,一下一下砸在苏慕嘉的脊梁骨上。于是他才抬起一点的腿又落了下去,人又重新跪下。
苏慕嘉跪在那里,平静的抬头望向那个矜贵的身影,眼里稍有不解。
李祁指尖点了两下桌子,瞧着脚边不远处跪着的人,“你自己说。”
苏慕嘉只对上那双眼睛几秒钟的时间,便迅速的捕获到了那其中的不悦。
他顺从地垂了眸子,语调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平缓“臣有罪,不该擅自派人跟着殿下。”苏慕嘉顿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李祁,“殿下,小十三呢?”
李祁没说话,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席卷了帐子里面,恍惚间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气氛好像一片春天里的嫩叶被两只手撕扯的紧绷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祁才出声道,“你若真的担心十三的安危,就不会让他来做这种事情。”
“派人暗中跟踪于我,苏慕嘉,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行径?”
李祁没等苏慕嘉说话,先开口道,“居心不良,行为可疑,我现在便可以处你死罪。”
苏慕嘉知道李祁身边多的是高手,他没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派小十三过来暗中护着对方。但他知道春猎这几日会出事,最后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信不过那些所谓高手。
他平生第一次由着自己意思任性做了次事,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苏慕嘉抿了抿下唇,在那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殿下不会杀我。”
李祁没理他。
苏慕嘉又继续道,“殿下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您的马送臣回来,还亲自带着臣去马场挑了马。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旁人,殿下偏袒于臣吗?殿下担心臣在金陵被旁人所欺,那殿下可知,臣也害怕殿下在高位为奸人所害。”
他以一种近乎直白裸露的眼神望向了他的太子殿下,毫不掩饰其中的欲望与试探,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只是怕而已。”
帐子里生着炭火,炭盆里哔剥作响,越发衬的此处安静。
见李祁依旧不愿理会自己,苏慕嘉眸光中的炽热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淡了下去,长睫垂落,似乎是想竭力藏住其中的落寞神色。却越发显得像个受了委屈求不到主人家垂怜疼爱的小犬。
好不可怜。
苏慕嘉一向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这张上天恩赐的好皮囊。
他贫贱卑劣的身世让他受尽诸多折磨,但不可置否是这张皮囊又让他在同等境遇那些人中总能得到许多偏爱。
尤其是在面对如李祁这类人时,他那些招数更是屡试不爽。
苏慕嘉之所以敢胆大妄为到派小十三暗中跟着太子,一方面是因为怕太子殿下会受到哪怕一丁点儿伤,另一方面则是他吃准了李祁心软,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真的为难与他。
他的确胆大妄为,赌的是太子殿下对他的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祁这次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因为苏慕嘉的示弱而心生恻隐。他轻撑了下桌角,缓缓起了身,苏慕嘉垂着头,只能看到一截青白相衬的衣摆,上面沾了些外面的尘泥草屑,有些脏了。
苏慕嘉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看见那双云纹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紧接着,颈间忽凉。
李祁长身玉立,手里握着刚从侍卫腰间拔出的长剑,刀锋落在了面前所跪之人的脖颈之上。刀刃贴着皮肉,脆弱的仿若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破皮肉,取人性命。
赌输了。
这念头让白日里的得意忘形散了个干净,苏慕嘉一颗心忽的就冷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失落与疲倦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苏慕嘉吞噬。
苏慕嘉盯着那截刀锋看了会儿,挑了下眉,笑了起来。和从前乖顺讨巧的笑不同,冰雪消融似的,像一把锋锐的刀尖儿上陡然开出旖旎艳丽的花,冶艳能杀人。
李祁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慕嘉,却莫名有种直觉,或许这才是对方的真实面目。
“上次崔大人也是如此拿剑指着我,那时是殿下将我护下的。可如今想杀我的变成了殿下您。”体内的万花毒似有隐隐待发之势,苏慕嘉用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如蛆附骨的蛊毒似乎在苏慕嘉耳边低语,催生着那些疯长而起的恶念怨憎,他似乎是真的十分好奇般开口问说,“是我该死呢,还是贵人们天生都如这般喜怒善变呢?”
平日里隐忍蛰伏,装乖卖巧,但一旦撕开这些伪装,真正的苏慕嘉其实骨子里自私刻薄,锱铢必较。
“强词夺理。”李祁的嗓音又冷了几分。
他原本还在等着人解释,却没想到只等到了苏慕嘉出言不逊。
一向温和冷情的太子殿下这次似乎真的动了怒。
他将刀锋往外移了一些,刀尖一寸寸的扫过苏慕嘉的肌肤,最后在移到喉结之上那处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用力往上挑。
苏慕嘉逼着仰起了头,皮肉被刀尖刺破,鲜红刺眼的血液顺着脖颈往下淌。苏慕嘉被尖锐的疼痛刺激到,呼吸窒了一瞬。薄薄的眼皮止不住的轻轻颤了两下。神情泛着冷,依旧没有一丝要服软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着。
“你既知道我喜怒善变,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万安山佯装路人引我入险是存了什么心思?大理寺惨案究竟与你有几分关系?周旋在端王,南平,成安王这些人当中又是想做些什么?”李祁模样冷淡,但语气却凌厉,“过往之事我都可以不与你追究,所以由着你含糊其辞。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不懂收敛,敢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太子之位哪有那么好坐,周围是群狼环绕,上面上江山社稷,黎明万姓,李祁早已不是那个众人捧着护着,不谙世事的天之骄子。
那些阴毒狠辣的手段他只是不喜,却不是不会用。
平日里再怎么温和良善,但到底居高位者,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李祁其实从来都不觉得崔子安骂错了,他与人接触颇多,又暗地里派人查过一些事情。自是知道苏慕嘉是如何人后两面,蛊惑人心。他心底也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留在身边做事的。但他每每见到人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住的想:就顺着他的心思又能如何呢?
李祁年幼时被皇爷爷带在身边养,见过后宫那些女人如何费尽心思争宠求怜。那时李祁还不解,皇爷爷那样聪明,为何连那些拙劣的手段也瞧不出来。
李祁现下却是懂了。
他生气,是在气苏慕嘉不知分寸,屡屡触犯自己的禁忌。也是在气自己,失了心智一味的偏袒维护。
不知分寸的岂止是苏慕嘉,还有他自己。
若是旁人,仅仅凭万安山这一件事,他便不会放任对方留在金陵官场。哪里还会有今日之事。
“周回是在四年前收你为养子,在那之前呢?”李祁突然问道。
十三被天青月白抓到之后什么都不肯说,李祁是在看到十三随身戴的那把长刀的时候起的疑心。那长刀样子特殊,并不常见。李祁之前在万安山被追杀之时,在那些匪徒身上曾见过。本来都是些不为人在乎的小事,此时却让李祁将一些猜测连了起来。
“在万安山上为匪。”李祁几乎笃定的问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吗,苏十一?”
陡然从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苏慕嘉一直冷然的神情忽而生变。
最后只从嘴里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是。”
长剑从苏慕嘉颈上移开,被人随意扔到了地上,硬铁砸在软地上,没发出什么声音。
静悄悄的。
李祁在想些别的事情。
五年前苏慕嘉也才十四岁而已,当初上山的年纪只会更小。他在想一个半大的孩子是为何被逼到上山为匪,小小年纪又是如何在那些穷凶极恶之人中活下来的。
他不知道,也想不到。
李祁淡淡的垂着眼,看着苏慕嘉此刻丧家之犬般的模样,伤口还在渗血,殷红的血液顺着颈线隐没进衣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韧劲。
“我教你看重自己,也要教你看清自己。”李祁伸了手,拇指和食指扣住了苏慕嘉的下巴,不许人低头,让人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受过苦,被人欺辱打压的味道是不好受,所以万般行径自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瞧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就只拿今日这一件事来说,苏十一,犯了我的忌讳是死罪,你拿什么来救自己?嗯?”
苏慕嘉被人激的心中平白生出一股疯来,他忽的出手一把握住李祁露在外面的那截细白手腕,使了大力拽着李祁往下。
李祁不防,被人猛地一拽往前一个踉跄便那样半跪在了苏慕嘉的面前。
两个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双双拔剑架在了苏慕嘉的脖子上。却又不敢妄动,怕刺激到了苏慕嘉,让他真的伤到了太子。
苏慕嘉眼中无惧,反而凑到李祁耳边,情人低语般轻声道,“我原本是想让殿下疼疼我的,可哪里想到殿下如此不留情面。”
“殿下不是想知道臣有多大本事吗,那臣告诉您。尸湖案凶手是谁,吕正因何而死,明日猎场有乱,殿下猜猜背后主谋是谁,又是冲着谁去的?这些我都知道。”苏慕嘉往后退了些,两人之间近的几乎呼吸交缠,苏慕嘉握住李祁手腕的手没放,他故意按了按那块腕骨,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祁,几乎带着些狠意的笑着问,“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
第45章
或许是方才的情绪起伏太大,体内蛰伏了许久的万花毒忽然爆发,比以往都要来的猛烈,残虐的不讲道理。
那副好看艳丽的皮囊之下,没人知道他正在忍受宛如被数万只虫蚁啃噬蚕食筋骨血肉,烂肉黏连在一起,又被重新扯开,牵扯着全身,骨头似乎被一寸寸碾碎,每一下都混合着自己从喉咙处堵截,再强咽下去的痛哼。思绪好似混沌一片,却又偏偏万分清醒。千次百次,无穷无尽,漫长望不到头的酷刑。
素慕嘉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好想,杀了自己。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腥甜的味道填满喉间。
他痛苦的微微闭眼,苍白的额头上瞬间便渗出肉眼可见的冷汗,眼皮抖动轻颤。
再睁眼时,那双在外人面前向来带着几分笑意与可怜的眸子,染上了一些肆意的疯狂。无边痛意侵袭而来,让他几乎要失了神志。
李祁不是瞎子,此刻自然也察觉出了不对。
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正在一点点越加收紧,皮肉紧绷,突出骨节,而那只手却在无法自抑的微微颤抖。
李祁和苏慕嘉一起痛着。
他似乎看见面前的苏慕嘉正在被撕裂,他痛苦的挣扎着,在可怕的地狱梦魇中无法逃脱。透过手腕处传来的微薄痛意,李祁忽然就窥见了几分对方那些藏于深处的无人可知的漫长细碎而又喧嚣磅礴的折磨。
“苏十一?”
李祁蹙眉轻唤了一声。
被叫的人眼中的混沌稍稍退散了一些,他有些脱力的跪靠在了李祁的身上,额头抵在李祁脖颈间,嘴里呢喃着在说些什么。
李祁没听清,他稍微低头,靠近了些,下颚擦过对方额间,细腻皮肉只传来冰凉一片。然后便听到那气息微弱而又莫名带着狠厉的话,说的是,
“我不会死。”
那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混杂着浓烈的不甘,仿若地狱中的恶鬼在低语。
我不会死。
我靠着在破烂长街之上与恶狗争食才活下来,靠着与人在兽笼中撕打搏命才活下来,靠着在万安山上与虎谋皮才活下来,靠着在周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活下来,我踩着尸骨亡魂,苟延残喘直到今日,理应配的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才对,我怎么能死?
真是,太不甘心了。
这念头甫一冒出,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狠劲撑着苏慕嘉最后一点意识,他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撑着地面,试图看着对方说话,却又因为脱力而只能堪堪仰起头来。带着凉意的唇瓣摩挲着李祁脆弱的脖颈,嗓音与薄皮之下正在流动的血液一起嗡鸣,震的李祁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殿下,救我。”明明是哀求的话,却又带着昭然若揭的威胁与自傲,苏慕嘉说,“我对你有用。”
手腕上的桎梏陡然松了,原本抵靠着自己的人没了动静,一点点从肩头滑落,李祁下意识伸手护住对方后颈,失去意识的苏慕嘉似是被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李祁似乎也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指尖还泛着冷意。
“备马车,送人去青山院”
李祁身子没动,苏慕嘉苍白着一张脸亦是一动不动。李祁的声音依旧冷静,只是吩咐完了却少见的催促了一句,“要快。”
青山院离猎场的位置不远,不过再往东七八里地就到了。
院子不大,依山傍水,隔绝人烟,主人家在四周种了些花木草药,一看便是个养人的地方。
月白奉命带着人过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在专心研究她的新药方,熬了一天的药才端起来,就被外面的突然闹起来的动静吓得手一抖,瓷碗摔在了地上,褐色汤药撒了一地。苏笑笑朝外面瞥了一眼,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深夜里急促慌乱的拍门声格外清晰,门口蹲守的两只身形可怖的大狗估计是见了生人,张着满嘴尖牙朝人吠叫着。
外面人狗还在对峙的功夫里,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少女穿的一身青绿,手腕系着一串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发髻扎的随意,眼神小鹿般灵动干净。不过此刻不大高兴,瘪着一张嘴看着月白。
“太子殿下呢?”苏笑笑偏着头往月白后面的马车看了看,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这次·······病的这么严重?”
月白没吭声,侧身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苏笑笑自己看。
苏笑笑好奇的往里望了一眼。
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这人是谁?这是死了吗?”苏笑笑或许是知道了这次要治病的不是太子殿下,便开始变的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李祁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皇太子体弱,又生的怪病。当初太医院上上下下百十人,愣是没有一个能瞧出病因的。先皇便下了布告,遍寻天下只为求一良医为小皇子治病。
那时候田神医早已声名在外,传闻他脾性古怪,常年独居,虽为医者,却无仁心。只对一些疑难杂症感兴趣,寻常的病症,哪怕给他千金万银他也是万万不愿给人瞧的。
李祁三岁那年,田神医进宫为其治病。时至今日,十八年过去。田神医耗费了整整十八年的心力在李祁身上,至今却仍无对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用药将人命吊着。
苏笑笑是田神医捡回来的孤女,自小一直跟在田神医身边学习医术,这段日子她师傅出去采药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青山院。
“殿下说,”月白似乎是看出了苏笑笑没当回事,于是将太子殿下的话转述给了对方。“怎么治他的,就怎么治这个人。”
李祁是第二日卯时来的青山院,天还没亮全,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坐在院子里煎药,她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撑着脑袋,上下眼皮正在打架。
脑袋猛地点了一下,人就惊醒了过来。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李祁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立马站起身来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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