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略微仰头看了一眼,也不搭宋翰的话,只是轻声说了句,
“金陵要变天了。”
翌日清晨。
除了皇上与皇后没有骑马出猎,剩下几乎都上了猎场。
皇后坐在主场高台之上,往下扫视了一圈,出声问道,“成安王没有来吗?”
众人闻言四周环顾看了看,很快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低着身子站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向皇后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成安王说身子不适,昨日就没来。”
皇后闻言伸出手揉了揉额头,“是我糊涂了,把成安王身子不舒服这事都给忘记了。”她说罢把手从额头上移开,稍稍一扬手,立在两边的宫卫掀开了绸布,露出了盘子里面色泽鲜明的珠子。“俗物当个彩头而已,各位尽兴就好。”
南后的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翻身上马,错杂的马蹄声重重的踩在草场上,人流四散着往林子里去。猎物奔逃,鸟雀惊飞。
进了林子里面,李祁手里握着缰绳,勒马放慢了步子。他身后跟着一群禁卫军,崔子安也策马在侧。
李祁朝对方看了一眼,“你今日要一直带着这些禁卫军这般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吗?”
“没错。”崔子安拿起了手上的弓,旁边跟着的禁卫军立马上前给他递上了弓箭。利落的搭箭上弦,他一边将弓弦拉满,一边道,“我知道有天青和月白在暗处一直跟着你,但自从你上次出了事,我就信不过他俩了。您的命也多金贵全大晋都知道,只有您自己不当回事。”
“万一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呢。”崔子安语调悠悠的说着,慢慢夹马转身,眯着眼睛看准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松了拉紧的弓弦。
苏慕嘉原本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李祁一行人的后面,却不料猛地一只冷箭直直的朝自己心口过来,他刚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在了马背上。白马受了惊,长嘶一声后扬起了前蹄。苏慕嘉一时不妨,险些被扔下马背。情急之下松了缰绳,踩着马背一个翻身略有些狼狈的落在了地上。
白马是生马,也不认主,见苏慕嘉落马原地踏了几步之后便狂奔了出去。
“子安,你伤人了。”
眼看着崔子安还预备放第二只箭,李祁立即沉声制止。但崔子安下手极快,李祁话音才刚落,他箭便已经射了出去。
李祁转眸看了崔子安一眼,终是没有出言。只是策马往那边奔去。
禁军们见主子动了,也纷纷准备动身。却被李祁扬手制止,“不必跟着。”
苏慕嘉失了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李祁驱马朝自己过来。
李祁在靠近对方的时候猛地扯动手上的缰绳,马儿转首,四只蹄子在原地换踏,李祁手上牵着缰绳,端坐马背之上,目光落下去,落在那张漂亮至极的脸上。苏慕嘉仰头看上去,看见李祁长发被银冠悉数束起,纤细冷白的脖颈被毫无保留的露了出来。两人目光轻轻交汇。
苏慕嘉脸上其实没什么神情,但李祁心里平端生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出的怜爱。他觉得对方委屈极了。
“伤着了?”
苏慕嘉摇了摇头。
对不住苏大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殿下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却不料原来是苏大人。 跟上来的崔子安虽在给人道歉,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反而满是轻蔑嘲弄,“我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苏大人莫怪。”
“不敢。”苏慕嘉垂下头显得温顺,也看不出来什么恼怒之意。对于崔子安的蓄意挑衅只是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李祁知道苏慕嘉一向喜欢人前装的温顺乖巧,今日却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对劲。
他又驱着马儿往前踏了两步,垂眸望着地上的苏慕嘉,朝人伸出了手。
“上来。”李祁说。
那声音单调的几乎有些冷清,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人惯常会的那样,以近乎恩赐般的姿态,寻不见一丝情绪,只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却让苏慕嘉莫名想到庭前积雪化水,顺着青瓦滑落,水珠带着刺骨的冷意,最后碎在坚硬的石块上。
那声音若是碎开了,应该是极好听的。
苏慕嘉漫无边际的想。
有些隐秘且不知源头的欲望几乎在刹那间汹涌而出,又在低头的瞬间悉数被他的主人藏匿了回去,积压在心底,化为更深更浓的欲念。
苏慕嘉心中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显半分。
他抿了下唇,抬手有些小心的搭上了李祁悬在半空中的手,细微的温热通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透过来,烫的苏慕嘉心尖微颤。
见人把手放了上来,李祁将原本摊开的手掌收了起来,手腕稍稍用力,苏慕嘉借着力气身子踩了一脚悬在侧边的马镫,一个翻身坐上了上去。
一旁的崔子安见到此情此景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和太子自小相识,自认这金陵城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太子的脾性。看似对谁都温文尔雅,但实际又对谁都冷漠疏离。尤其是将军府出事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对方和谁亲近过。可原本这样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如今对这个周回的养子,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子安直觉的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眯了眯眼,看着苏慕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敌意与厌恶。在他眼里苏慕嘉和他那个父亲周回没什么区别。人前俯首帖耳一片忠胆,实则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心思歹毒都在暗处显出来,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
“苏大人进京也已数月,是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么?上天家之马,与太子同乘,”崔子安这几日心中憋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他带着怒意哼笑道,“你倒是敢?”
明问的是敢与不敢,暗讽的是配与不配。
苏慕嘉眼眸微动,只是还未开口,有人比他先出声。
“子安。”
李祁语气淡淡的,却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崔子安被这声唤的有些泄了气,正欲脱口而出的那些更加过分的话还没来的及往出说,又悉数被憋了回去。
“苏大人现下失了马,这儿离帐地有段距离,他一人走回去也不方便,左右我对狩猎没什么兴致,今日也累了,不如顺道送他回去。等会儿你带着你那些人玩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李祁没有顺着崔子安的话说下去,也没有帮苏慕嘉说话去反驳那些话,甚至将崔子安刚才故意伤人的事都抹了个干净,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细和人交代了事情。
但崔子安看的出来,李祁是想护着苏慕嘉,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崔子安虽平常在人面前没什么德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之人。
上位者的威严冒犯不得,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太子。
“是。”
不论心中作何感想,崔子安还是沉声应了人的话,然后使劲的扯了一下手上的缰绳,转而离去。
路过一条溪流,李祁纵马腾起,白马劲瘦有力的四只蹄子堪堪踏出一点零星的水花,载着两人穿出林子到了一片开阔草场。李祁突然慢了下来,就恍若刚才纵马疾奔的人不是他,变的慢悠悠的朝前晃着。
没有解药,苏慕嘉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多,体内的万花毒隐而待发,仿佛一只躲在暗处吐着芯子伺机而动的毒蛇,等待着下一刻将苏慕嘉在拖拽进更可怕的地狱中去。
苏慕嘉垂着眸子盯着李祁的后颈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用担心。”李祁突然开口,苏慕嘉听后先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又听见前面的人继续道,“这儿是条近道,穿过前面那片林子就能到帐地。逐风性子烈,一般的生人驯服不了,不适合你。马场的好马也不少,待回了帐地,我带你去挑一条。来回耽误不了多少时候,不必着急。”
苏慕嘉反应了一瞬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殿下似乎是以为他在担心狩猎的事情。
草场上扬起些细微的风,李祁有些细碎的发丝似有似无的从苏慕嘉面前扫过,后者沉寂了几秒后安静出声问道,“殿下刚是在哄我吗?”
这个哄字用的格外刻意,让李祁没法忽视。
这让李祁有些头疼。
在他眼里如此暧昧调情的字眼用在男子身上,便只剩下折辱的意思了。苏慕嘉现在这般自轻自贱,显然是方才子安的话伤到了人。
李祁想了想,说道,“天家之尊,才德配之。”
“什么?”苏慕嘉下意识出声问。
“白敬的《政论》。”李祁解释道,“白太傅曾痛批过金陵官场之中的门第之见。据说曾有人讥讽他根浅门微,不配站于天子殿前。于是白太傅当着满朝名门世家子弟,说:天家之尊,才德配之,白敬配之。”
猛然听到老师的名字,苏慕嘉稍稍有些恍惚。
白敬从前从未和他讲过自己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白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枯灯残烛,双目蒙灰,是受尽磋磨之后的了无生趣。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从旁人嘴中听说的白敬似乎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人人都见他一身傲骨,凛然不屈。文辞语句几经流传,被多少人奉为警世之言。只有苏慕嘉知道那人如何苟延残喘,避世自欺。
一些往事被勾起了头,开始不由分说的往出涌,伴着万花毒的对身体的百般消磨,让苏慕嘉本就疲惫的心神越加殚竭。苏慕嘉强撑着精神,有些迟钝的去回想揣摩李祁说那些话的意思。
“殿下与我说这些,是怕我因为方才的事情记恨崔大人吗?”
苏慕嘉说罢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彻底打消李祁的顾虑,于是又接着道,“殿下放心,我········”
“我是怕你受了委屈。”
苏慕嘉还未说完的话就这样被人拦腰截断,李祁的语气近乎坦荡,冷冰冰的语调让人从这本该十分暧昧的话语里却找不出半分情意来。
苏慕嘉忽的噤了声。
前面问人是不是在哄自己只当是玩笑话说罢了,他当然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会理会他这些浑话。他自以为摸清了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性,又自以为在人面前言语举止可以进退有度,滴水不漏。但那句话在心里辗转反复,几个字愣生生被琢磨出了别的意思,让他一时间乱了心思。
苏慕嘉忍不住的弯了眸子,里面淬着干净纯粹的希冀,他似乎是想求证什么,又或是想要尽力抓住一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是带着稚子般的执拗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说,怕我受了委屈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穿过那片林子,回了帐地。
帐地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在逐风出现的时候不约而同的侧目而视。
逐风是当年胡人进贡的烈马,因为太过稀贵,价抵万金不止。整个大晋也只有两匹,一匹被先帝赐给了当时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景行,另一匹则被先帝赐给了他最宠爱的那位皇孙。
此刻的逐风驮着两人,一人青衫清贵,一人黑衣劲瘦。才一靠近主帐地,逐风长嘶一声停了下来,两人先后下了马,几个禁军很快朝那边过去,小心的替人将马牵离开来。
“那不是太子殿下吗?”怀化将军王执刚刚尽兴而归,太监总管很快带着人过来清数猎物,王执额间还淌着汗,把手上的长弓一边扔给手下人,一边朝那边眯了眯眼睛随口问人,“潘公公,你可知殿下旁边那人是谁?”
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从前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人。先帝驾崩之后,便接着跟在新帝身边。头发虽已花白,眼神却清明,他顺着王执的眼神往那边看了看,笑着回道,“回王将军的话,那是今年的品官,大理寺新上任的苏主簿。”
“苏主簿?”王执嘴里跟着人念了一遍,而后朗然笑出声道,“原来是新官,我看那青年模样生的漂亮,还以为是殿下的新宠呢。”
潘公公没搭腔,笑着和人行罢礼便领着他的人退了下去。
王执一转头,发现了不远处沉着脸的程闲云。
两人也算故识,王执率先开口打趣道,“看程大人这样子,怎么,今日是又与谁吵架了啊?”
程闲云被人这么一说,脸沉的更深了。背着手两步朝王执走了过来,拉过人压着嗓子训人道,“你平日里嘴上没个轻重便也罢了,太子殿下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殿下向来自清自重,从未行过逾矩之事。龙阳之癖,耽于风月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也可这样乱说?”
“多大点事情,也值得程大人你这样紧张。”王执知道程闲云为人向来死板,但却是实打实的一心向着太子,平日在朝堂上没少为了太子舌战群儒。后党一派不知多少人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与人结下的梁子更是数不胜数。
“说起来,这位苏主簿似乎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吕正遇害后,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空缺了下来。程闲云便是去顶替职位的人。王执又朝远处两个身形望了一眼,故意道,“看样子这位苏主簿似乎颇受殿下赏识。”
程闲云听到这话不屑的哼了两声,说道,“巧言令色,奸邪谄媚之人罢了。”
如程闲云一般的清流之派,大都出于高官世家,最是心高气傲,明面说是不喜欢结党成派的小人行径,实际上哪怕明里暗里都向着太子打压后党,又偏偏还最讨厌旁人将他们打成太子一党。除此之外,他们还对寒门子弟成见颇深,也瞧不起谗言献媚之流。这些人都一个脾性,又向来一致对外,不管是谁,只要被他们认作是了后者,便免受不了被排挤打压。
王执听出了程闲云对这位苏主簿的不喜,笑道,“你们那群人的脾气我还不清楚,这人在你手下,平日里怕没少找人麻烦吧。”
程闲云立马出声道,“我哪里敢。”他手往前拱了两下,“从长安那种地方一来金陵便攀上了太子,三天两头里跟在殿下身边。像这般的人物,我们大理寺向来都是捧着敬着,哪敢说半分的不是。”
王执听程闲云这样冷言讥讽,便也猜出了那位苏主簿平日里在大理寺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行事一向低调,鲜少像今日这般张扬。看样子也是向众人摆明了要护着那位大人。
王执想的简单,太子殿下愿意偏袒谁偏袒谁。只是他看不惯程闲云这些人自命清高,整日里谁都瞧不起的模样,“你也不能因为人家不是出自高官世家,便说人家是什么·····什么奸邪谄媚之人吧?以程大人你的身份,眼里还容不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怪旁人总说程大人你气量小了。”
程闲云听不得别人说他气量小,他想出声反驳,又见周围来往之人众多,于是只能朝着王执甩了下衣袖,走之前骂了句,“寒腹短识之辈,不足以为谋。”
王执看气到了人,不依不饶的跟在人背后,“我实话实说罢了,你说你骂我作甚?欸,程大人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嘛。”
春猎连着两日,东山离金陵有段距离,又因为同行之人实在太多,晚上便都各自在扎好的帐地里休憩。
夜里起宴时,晋帝因为白日里路途疲惫,早早歇了下下去。于是便由南后主宴,席间众人尝了白日里猎的猎物,南后又挑了几个出色的赏了,前后没多长时间宴席便散了。
“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这样瞧着我——”苏慕嘉恰巧与宋翰分到了一间帐子,他进去解开自己的披风挂在了架子上面,转过身对上了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怪渗人的。”
“今日我瞧见苏大人你与太子同骑一马。人多口杂,不知是谁从口中传出来的,说苏大人您是太子殿下的新宠。”宋翰说罢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苏大人,你莫非——?”
“不是。”
宋翰还没想好这话该如何问出来,苏慕嘉便干净利落的否认道。
宋翰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初时也以为这流言不可信,可后来也觉得殿下似乎待苏慕嘉确实不同,于是连带着刑部那日殿下喝苏慕嘉两人的举止也变得值得让人揣摩了起来。宋翰那份怀疑才被苏慕嘉的否认消了下去,又听到那人道,“殿下一身清净,既无旧,何来新?”
宋翰还在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外面忽然有人出声,“里面可是大理寺苏主簿?”
“是。”苏慕嘉应道。
外面人听到后又道,“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宋翰还没来的及再多问两句,苏慕嘉已经转身出了帐子。
苏慕嘉一路都没有出声,顺从的跟着对方来到了一处帐前。
带路的人在帐前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进去,只是对苏慕嘉道,“苏主簿请。”
相似小说推荐
-
替嫁冲喜怀了权宦的崽(三九十八) [穿越重生] 《替嫁冲喜怀了权宦的崽》作者:三九十八【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154 当前被收...
-
在过劳死边缘开马甲拯救世界(或温) [无CP向] 《在过劳死边缘开马甲拯救世界》作者:或温【完结】晋江VIP2024-12-13完结 总书评数:870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