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昨日确实有些冲动。”李祁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语气轻淡道,“可母后应该也知道,现如今王叔若是不审,怕是难平民心。”
两人轻轻对视,最后还是南后开口,“这是自然,太子亲自审,必定是能平民心的。”南后说完又略带深意的提醒,说“只是成安王的身份毕竟不同,虽是做了些混账事,但这皇室的体面太子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用完膳后,李祁还陪着李衷在花园里走了走才离开。
临走的时候,李衷突然从袖口拿出了些东西出来,像是给人看什么宝贝似的小心将油纸展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蜜饯。李衷说,“我记得祁儿喜欢吃甜的,我给你留了许多。”
李祁闻言愣了一下,李衷看着他,不满的催促道,“祁儿快尝尝。”
李祁伸手拿起了一块儿,放到嘴里嚼了起来。李衷满眼希冀的望着他,“好吃吗?”
这样的神态出现在男人脸上实在是有些违和,李祁却待他与常人无异。
“嗯。”李祁点了下头,笑着说,“可甜了。”
案子审的时候声势浩大,但其实也并没有多复杂。
成安王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几乎一个多时辰便结束了。
事情既然已定,成安王当即就被关回了诏狱,听候发落。
李祁回想起来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从大理寺的大门出来,那里尸体都被清走了,只是地面还来不及修葺,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样子。
李祁看着看着,便又想起了那夜的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当时的骨肉焦味,毫不留情的将他拖进了那些无法摆脱的梦魇里,他有些恍惚。
这时候李祁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不似寻常的熏香,不浓不淡,带了些草药的味道,好闻的很。
梦魇里的味道似乎被打散了,李祁捂着心口喘着气,然后听到那人有些担忧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抬头,那人也正低垂着眸看他。
李祁往后退了半步,站直了身子,面前的苏慕嘉里面穿着黑色官服,外头披了件红色的大氅,黑发被银冠束起,眼生的狭长,勾出些清浅的弧度。就这样看了人一会儿后,那人眨了两下眼睛,勾了唇角问,“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祁被人一问,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天在刑部的大牢里那人插科打诨的那句话,“生的那般好看。”
心里下意识的承认:的确是好看的。
浓烈的颜色更加衬人。
“后背的伤好些了吗?”李祁问,“怎么没涂我给你的药膏?”
他刚没闻到药膏的味道。
“舍不得。”苏慕嘉很快的回了一句,然后往屋檐外看了看,他慢悠悠的撑开了伞,瘦削有力的指节轻轻握着,转头问,“殿下准备去哪里?”
外头雪小了,雨势却渐渐重了。雨滴砸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下来。
李祁原本是想去崔太傅府上的,但马车还没有来。被人这么一问,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我能去苏大人的府上坐坐吗?”
没有马车,两人便要走着去。
常远大街没有东安大街那么热闹,天气不好人便更少了,路上只有稀稀散散的行人。
人刚一进房间,小十三就跑出来接人。
他刚想张口叫“十一。”就看见了十一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变成了,“主子。”
苏慕嘉看见了人便立马吩咐道,“去让冯管家给殿下泡壶热茶暖暖身子,屋子里的炉子烧的热些,再备个手炉过来。”
小十三得了吩咐,跑着去了。
李祁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人,“我以为那是你弟弟?”
“差不多。”苏慕嘉说,“他五六岁的时候就没了父母,我把他带大的,他拿我当哥哥。”
“叫什么名字?”
“十三。”苏慕嘉想了想又补了句,“我叫他小十三。”
李祁轻笑了一声,“你起的名字?”
苏慕嘉解了大氅,转身也笑,挑了下眉,“怎么,殿下觉得不好听吗?”
没等李祁说话,从外面拿来手炉的小十三就替人回答道,“好听。”似乎是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了句,“我觉得好听。”
苏慕嘉从人手里拿过手炉放到李祁手上,揉了把小十三的头发,笑骂,“谁问你了?”
屋里供着暖炉,渐渐热了起来。
李祁也伸手去解领口狐裘大衣的细带,苏慕嘉自然走到人身后为人提衣,目光却垂落在了人的后颈处。
白瓷般细腻的颈子就那么露着,仙鹤纹身只能看到一点,衣领上沾的风雪早被烘化成了水,滴落着顺着往下,让人不禁遐想藏在层层衣物下面的又是番什么光景。
苏慕嘉手里握着衣服,上面还似乎混着着体热的清冽香味钻进鼻子里,人忽然就燥了起来。
他毫无征兆的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马上就要碰到那里,喉间轻轻滚动。
时常沉寂的心忽的被人搅动了一下似的,连指尖都在微颤。
他通人事的早,什么不像话的都见过。
小时候阿姐在屋里接客,他就在门口坐着。
遇到大方一些的客人,阿姐也偶尔会带他去街上买个糖人吃。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竟然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后来阿姐也死了,自己被卖到南康王府做兽子。
他长的漂亮。
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他时常从那些人眼里,看到阿姐的客人看阿姐的那种眼神。打量的目光后面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像是一只只满嘴獠牙的野兽,等待着将自己拆骨脱皮。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不能做呢。家人,尊严········,而身体,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要是能靠这个赚到一钱半银,那该感谢老天爷赏饭吃才是。
但在无数次厮杀中他渐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再听话的猎物终究会死。
他要当会吃人的野兽。
所以当南康王府家的世子,他的小主人把他带进房间,命令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那个一看就很华贵的陶瓷花瓶砸在了他的头上。
那个时常趾高气扬的主人满脸惊愕的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鲜血溅了年幼的苏慕嘉一脸。他垂眸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再高贵的人,死了终究不过一滩肉泥而已。
他拿起一旁的长刀推门出去,听着下人恐慌的惊叫声,像是在无数次在兽笼里做的那样。
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次,他要逃出这个困着他的笼子。
活下去!活下去!他要活下去!
他········真的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他还变的愈加凶狠。
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没有不咬在嘴中尝到味道的。
而现在,他又寻到了新的猎物。
苏慕嘉眼神微喑,略微蜷了指节,在离那看起来宛如一块手感极好的璞玉般的肌肤毫厘之处时停了下来,转而划过几缕发丝,握了一手空。
“殿下衣领有些湿了,不怕受凉吗?”苏慕嘉将手上的衣服放到屏风旁的架子上,再转身的时候发现李祁正看着桌案旁的一盆花草入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他的话都没有听到。
李祁伸手摸了一下紫色的花瓣,问坐下来的苏慕嘉,“这是你养的?”
“嗯。”苏慕嘉点了下头,“叫做川乌,只有冬日里才长。”
李祁说,“听起来像是药材。”
“的确是药材。”苏慕嘉撑在桌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花叶。又说,“不过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李祁转眸朝人看了去,苏慕嘉收了手,语气有些微妙的说,“叫做五毒。”
李祁略微有些讶异,“有毒还可入药吗?”
“川乌有毒,生用宜先煎,可解毒性。”苏慕嘉解释道,“这东西极其难得,种下数十株,能活下来一株已是不易,传言它能治百病,是不可多得的稀奇药材。但也有人用它制毒,毒性强烈见血封喉。到底是毒是药,终归还要看养它的人如何用了。”
“那你呢?”李祁不知不觉中已经改了称呼,不再生疏的叫人苏大人,他问,“你种它是用做毒还是药?”
“我养着玩。”苏慕嘉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笑的人畜无害,说,“只是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哪里会想那么多。”
“既然喜欢,那旁处应该也是种了不少吧?”李祁问。
苏慕嘉说,“后庭院子里种了些,只是近来大雪频繁长势不好。殿下想去看看吗?”
李祁摇头,微微转了转手中的手炉,似乎是有些许迟疑,但还是开口说道,“就算喜欢,终究不过草木而已,拿人肉血躯来养,做的未免还是太过了些。”
说话的人嗓音轻淡,语气并不严厉,但这话说出来难免会让人听出来责怪的意思。
外面还在落雨,小十三蹲在屋檐下无聊的逗着鸟儿,屋子里面这会儿又暖又静。
两人目光接触又移开,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顿时变的有些许沉默。
苏慕嘉忽的轻笑出声,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问,“殿下今日来这儿,原来是为了替崔小公子讨说法吗?”
“是他有错在先,你无论如何处置他的人都无可厚非,只是········”
“所以殿下是怪我太过狠毒了。”李祁话还没说完,话就被苏慕嘉接了过去。他长睫向下拢,遮住了里面的情绪,唇口轻启,说,“可是殿下啊,若是人要杀虎,剥皮食肉,虎咬死了人,您也要责怪猛虎凶残吗?”
苏慕嘉朝人凑近了些,“可到底是猛虎凶残,还是人心狠毒呢?”
苏慕嘉句句紧逼,李祁转眸看了对方的目光,或是看出了人的不忿,他语气平和的说,“我并非责怪你。”
若真要算起来,他自己手上沾的人命又何曾比旁人少。
皇爷爷总说他什么都好,就是被仁德之名所累,缺了血性,不够杀伐果断。
他后来想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当时常安岭叛乱一案中,皇爷爷才会逼着尚且年幼的他做出选择。
将军府是他手足相抵的血亲,白袍军是千万性命。
该杀谁?
他在大雪中足足跪了两天两夜,自小疼爱他的皇爷爷却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做出抉择,于是皇帝直接下令。叛乱之罪,罪无可恕。要将将军府众人当众凌迟,千万将士坑埋处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皇爷爷和母后口中的杀伐果断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所谓仁慈不仅不能救人,反而只会害人而已。
最后他求着皇爷爷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己请命亲自带兵屠了将军府满门。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
只是·····
“只是人命可贵。”李祁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无论是天皇贵胄,亦或是流民乞丐,都只有这一条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人命可贵。
这话若从旁人的嘴里说出来,苏慕嘉怕不是会当着人面笑出声来。
饿死的,打死的,冻死的,病死的······
苏慕嘉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
人命轻贱,那是他自懂事起便明白的道理。
可这人端坐高台,却告诉他说:人命可贵。
苏慕嘉在年幼之时第一次在长街上见到李祁的时候便觉得,这人同他过往所见之人都不一样。他像是游离于这个世道之外,不曾接触过凡人所受那些欲念困苦,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世人都在苦苦挣扎,然后心生悲悯。
空有怜悯众生之心,却无拯救众生之力。
苏慕嘉心中无声问道:殿下,很累吧?
李祁不知道对面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接着说道,“杀了一次过后便会习惯,会耽溺,便会将人命看的比草芥还轻。往后再杀千人万人也觉得稀松平常。可那样的哪里还是人呢?苏慕嘉,人和猛兽终归是不同的,猛兽只管活下去,而人要像人一样活下去。”
可我早已杀了千次万次。
我已然成了猛兽。
苏慕嘉微闭了眼,心神稍稍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还叫苏十一,从南康王府逃出来之后,躲上了万安山。
在那儿的第一年,山上不小心抓回了一个当官的。放了杀了都怕惹上麻烦,于是程竹做决定,索性将人留了下来。要是官府的人来找,起码手上还有个把柄。
那人没到五十,只是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被锁在柴房里,整天不想着跑,也不和人说话,就成天看着窗户外边的层山发呆。
有一天苏十一去给人送饭的时候,那人看见是一个孩童后有些惊讶,而后忽然开口问,“孩子,你识字吗?”
那人说他叫做白敬,让十一唤他先生。
先生教他习字,授他诗书。
给他取名慕嘉,劝他向善。
十一那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怔然的望向了白敬。
“我杀过许多人。我现在是个土匪。”
白敬看着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沉默许久。然后用他那干枯的手掌缓缓覆上了十一的手,“你生逢乱世,没人教过你是非善恶,活着已然不易,又有谁能苛责你的过错。十一,你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十一由着手被人握着,凶狠的小兽此刻收敛了所有锋利的爪牙,虔诚的听人教诲,他呢喃着重复着对方的话,“这样啊,原来我还是个孩子啊。”
“既知耻恶,则善心将生。”白敬语重心长的说,“你本心不坏,又天资聪颖,是世道害你,才让你成了今日这番模样。我既教了你,就该让你明白善恶对错的道理。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再乱的世道若连那几分人性都忘干净了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杀人害命从来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今往后你就叫苏慕嘉,夜里梦回都该记着那些冤魂,时刻告诫不要让自己烂在这泥里,成了那食肉啖骨的野兽。”
苏慕嘉低头时恍惚间好像还是那个懵懂的听人教诲的孩子,再一抬头,多少岁月散去,眉眼间稚嫩不再,他早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大晋如今朝局动荡,百姓流离,外患渐生。我身居高位,放眼过去,似乎谁都是可用之人。可是人心难测,各人都有各自的图谋。人人都一副赤胆忠诚的样子,那张外皮下藏的心思却是一个比一个多。”李祁的目光又落在了桌案上那盆川乌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道,“所以我慎之又慎,生怕将良药误认成毒,亦怕将毒错当成治病的良药。我无所惧,只是我民何辜。”
“苏大人。”李祁轻叫了一声,而后看向了对方道,“既然川乌难得,就该用来入药,也不至于白白糟蹋了东西。你觉得呢?”
李祁走的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苏慕嘉将人送到门口,亲眼看着马车将人接走后,才转身回府。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小十三抓了个仆从凑到人的跟前。
“我刚才抓到他往你的晚饭里加东西。”小十三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苏慕嘉听罢没有多意外,淡定的夺过小十三手里那块还没吃的枣泥酥,咬了一半嚼在嘴里问人,“给谁做事?”
那仆从吓得直哆嗦,说,“是·······是千户大人。”
苏慕嘉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想起是那天四喜楼席上见过的潘宜年。
他也没想到这人交代的这么利索干净,似乎觉得好笑,问说,“你家主子知道你这般忠义吗?”
“我也是被逼的。”仆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求求大人,饶了我吧!”
小十三在人说话的功夫衣袖里的刀已经滑到了手里,抵在了仆从的颈间。
苏慕嘉却抬脚将刀锋移开,枣泥酥在嘴里甜的发腻,他将剩下一半顺手塞进一旁小十三的嘴里,说,“我今日不想杀人。”
仆从听到这话立马爬到苏慕嘉的脚跟前,“谢谢大人,往后我为大人做什么都行,大人心地善良,往后定有福报。”
小十三不知道自家主子又在发什么疯,但还是收回了刀。
苏慕嘉转身推开书房的门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后轻瞥了一眼,而后语气轻淡的和小十三说,
“所以留着吧,明日再杀。”
“臣认为,成安王应该降爵,迁出皇城。”
一身红色公服的李祁身形玉立,当着朝堂文武官员的面面色冷清的说出了这句话。
朝臣眼神微动,却无人出言。
南后端坐帘后,扶着凤椅的手不禁握了起来。
金陵城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安定,各自都蠢蠢欲动。像端王那样的角色,她从前其实并没有放在眼里。但上次太子慈安寺祈福一行险些就被端王得了手。南后怕日后误了事,便思量着先把这些人都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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