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直到隔壁巷道里传出几声猫叫,被太阳晒傻了的周景池耳边还贴着手机,赵观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面前。
“傻了呀?”他递过去一瓶冰镇过还带着水珠的绿茶,“凑合喝吧,老板忘记冻冰红茶了。”
周景池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却看不出半分异样。
“干嘛?瞧不起三块钱的饮料!?”赵观棋盯着呆呆傻傻不动的周景池怒吼道。
他当然知道周景池不会嫌弃三块钱的饮料,只是他必须说点啥,不然周景池看起来像是要融化然后粘在地上抠不起来了。
“没有。”周景池心虚接过,冰沁的瓶身将他从烈日下救回。
他将手机揣回包里,看了看手里的绿茶,发现赵观棋手里竟也是一样的绿茶,已经快被喝光。
他愣愣问:“你不上班吗?今天周一了。”
赵观棋额角一跳,这人拒绝自己的时候没想过他的工作,现在倒是关心起怎么不上班了。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绿茶,没看周景池,幽幽道:“你见过哪个老板还要考勤的?”
“哦。”周景池木讷地点头,自己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猛地想起电话,他又仰头看赵观棋,问:“打电话是找我有事么?”
没问赵观棋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没问为什么要给他买饮料,周景池只想快点解决事情,这里太热,赵观棋额角汗珠已经快滴落下来。
“找你上班啊。”赵观棋扯过他手里的纸巾,胡乱擦帽沿下的汗水,“电话里谈事情确实有失妥当,还是我当面来请比较好。”
他顿了顿,没有讲他到底找了多久,怎么找到这个本地人都很难找到的巷子的,只是又转头盯着周景池,说:“周老师说是不是?”
周景池想到之前不欢而散的电话,他很少那么义正言辞地拒绝别人,但是却这么对赵观棋了。
自觉被盯得发毛,他垂眼去看水泥地,纠正道:“我很久没当老师了,不要这么喊。”
“你这就格局小了啊,当过老师怎么不能喊。”赵观棋笑着说,“开车的司机都得喊声师傅呢,我喊你句老师也不为过吧?”
“不过......”他侧身歪头去看周景池的脸,“真的很难想象你在讲台上的样子,周老师。”
周景池拍掉自己肩膀上的半截手臂,自动忽略赵观棋的话,说:“我真的不适合做顾问,不用专门来找我说这个的。”
“天太热了,你回去吧。”周景池将手里一口也没喝的绿茶塞回赵观棋手里,又递过去一小包手帕纸。
赵观棋看着手里的绿茶,没说话,低着头手上一使劲拧开瓶盖,又不由分说塞回给周景池。
“?”周景池被热得发红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迷茫。
“三块钱的饮料我还是请得起的。”赵观棋把手上冰凉的水珠擦到手臂上,靠着墙顺势坐了下去。
“我陪你一起等呗,我也喜欢猫。”
周景池垂下眼帘,赵观棋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将他往阴凉处又扯了几分。
周景池长叹一口气:“悦姐告诉你的?”
赵观棋看着腕表,问:“什么?”
“我在这里。”
赵观棋点点头,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去你家找你你没在,就问了一嘴。”
周景池听到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几天门口忘丢的垃圾总是会莫名其妙不见,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又开始莫名反省起自己。他这几天找了个家教辅导,该提前和赵观棋知会一声的。
周景池正垂眸看着帽顶,赵观棋忽然抬头,问:“你出来这么久,怎么还没见到汤圆。”
双眸对视,周景池已经没有之前的窘迫,一是赵观棋并不在意他的眼睛,二是因为对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灿烂,很难对着生出其他迥然的异样情绪。
他没什么好遮掩的,回答说:“领养没接我电话,也没回消息。”
赵观棋一双眉皱起来,“你在这多久了?”
周景池看了看时间,“不到一小时吧。”
“操。”赵观棋低骂一句,噌一下站起来,实实在在俯视周景池,“你手机给我。”
“你干嘛——”周景池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被拽走。
手机照样没有解锁密码,赵观棋毫不客气地点开通话页面,密密麻麻的同个号码占满了屏幕。
他手指毫不犹豫地再次点下,拨号页面重新占据屏幕。
不出所料,还是没人接。
周景池想拿回手机,奈何赵观棋捏得实在太紧,他只能说:“给我吧,可能不在家,我下次再来。”
赵观棋没理会,右手拿着自己手机飞快点着什么,然后将手机附到耳边。
嘟嘟声后,手机里传来一个懒散的男声。
赵观棋眉心一闪,脸色更难看了,侧脸去看周景池,还是一副人畜无害、被谁都能骗得裤衩子都不剩的样子。
赵观棋没想到能拨通,正准备套话,周景池却按捺不住地问出声:“你在和谁打电话?”
声音并不大,但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察觉到了,赵观棋耳边瞬间传来一阵机械的挂断忙音。
转过头,周景池似乎意识到什么,从赵观棋手里抽手机的动作也凝滞住,两人又面面相觑,面色着实算不得上佳。
“他是不是接你电话了。”周景池小声问。
赵观棋抿嘴点点头,终于把耳边寂寥已久的手机放下。随后将另一部手机随手一丢,稳稳落到地上的袋子里。
天气太热,那股热浪似乎席卷到廊下,周景池不仅觉得远处的路口扭曲看不清,甚至连赵观棋的脸也模糊了。
他很平静地说:“他把我拉黑了。”
“我早该猜到的。”周景池努力想去看清面前人的眼神,却还是以失败告终,“连累你跑这么远来找我,这么热——”
“先别说话。”赵观棋伸手虚盖住了周景池愧疚的话。那只手太大,快要盖住半张脸,周景池只能伸手往下扒拉,闷在手掌里问他:“怎么了?”
赵观棋转过头,一脸狐疑:“你有没有听见猫叫?”
“好像就在附近。”放下捂脸的手,他继续问:“之前这里有流浪猫吗?”
没等回答,赵观棋突然跑出阴凉处,往隔壁巷子奔去。
见状,周景池只好重新提上袋子,跟着追出去。
赵观棋腿长,没几步就跑没影儿了,这一片的巷子四通八达,七拐八拐,周景池还是没看见赵观棋,他开始怀疑自己追逐的路线,是不是刚好错过然后越离越远了。
“赵观棋——”
周景池呼喊的声音在巷中四荡飘散,又被烈日蒸发,杳无回音。
就当提着东西快要精疲力竭之时,巷子那头却突然传来有些模糊的回应。
赵观棋也在喊他的名字。
周景池一刻不停地奔过去,对上彼此眼眸时,看见的却是赵观棋眼里有些担心的神色,欲言又止的嘴唇。
没等再次问出那句怎么了,赵观棋大汗淋漓的脸转向巷子的死胡同墙角,摆满柴火的角落。
一只怯懦的,烈日下却仿佛被冻到战栗的白影。
不敢置信的、哽在喉咙的呼喊终于在对上那双无措蓝眸时迸发而出。
“汤圆!”
手里的东西脱力悉数砸到地上,各种猫用品和零食散落一地,周景池无暇顾及,直直向墙角奔去。
“汤圆是我......是我......”周景池一刻不停地伸手抚摸角落浑身纯白猫咪的头,“你怎么跑出来了?”
见到熟悉的脸,闻到熟悉的气息,汤圆终于从柴火的阴凉处声嘶力竭喵喵叫着往外蹭。
离开阴影,雪白皮毛下颈处却赫然展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卧槽!”蹲在一旁的赵观棋首先惊呼出声,“他妈的老子就知道那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汤圆绑起来养?”赵观棋还在一旁义愤填膺,“他妈的老子要报警抓他,这不是虐猫么?”
周景池压着气,将汤圆抱到阴凉处,赵观棋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追上去。
小心翼翼拨开颈处的毛,环绕整个脖颈的伤口血迹还未干涸,还有几处甚至还在往外慢慢渗血。看样子是很粗糙的麻绳下死手地绑,才会这样磨烂皮肉。
有些发白溃烂的伤处让汤圆止不住地哀嚎,一个劲儿往周景池怀里钻,无论怎样的抚摸都无济于事。
赵观棋还在一旁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周景池却怎么都听不真切,烈日下的无尽哀嚎将他耳膜蒙住,徒留猛袭而来,直击心脏的自责与愧疚。
眼前抚摸的手竟也逐渐模糊,大脑宕机一片空白下,他甚至想不出除开抚摸之外的其他安抚手段,耳边的猫叫也渐渐发闷朦胧......
直到一滴泪毫无征兆降临,狠狠砸到赵观棋不住抚摸的手背上。
明明是温热的,他却感觉被人猝不及防地迎面痛击。
“你......”赵观棋惊异地抬头,垂着头的周景池沉默着,他只能看见颤抖的长睫和聚集到眼珠的大颗泪珠。
“别哭啊,哥。”赵观棋手忙脚乱去拆手帕纸,递过去却毫无反应。
他只好举起纸巾,轻触欲滴的泪珠。
纸巾将凝聚的泪珠悉数吸去,举着纸的手却被猛然抓住,死死的、紧到赵观棋有些难以忍痛。
周景池抬起水汪汪的泪眼,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开车了么?”
“你送我去宠物医院好不好?”
赵观棋恳切点头,没说话,伸手架起周景池左臂,提着口袋就往巷口走。
镇上没有宠物医院,赵观棋只能导航县里最近的一家,车程也有二十公里。
宠物医院里,周景池情绪平复了很多,汤圆被护士带去清创,他和赵观棋只能在外面等。
手中的绿茶早已变得温热,赵观棋又去隔壁买了一杯冰咖啡,递过去,说:“喝点吧,别中暑了。”
周景池木讷地抬头,扯出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笑容,说:“谢谢你。”
赵观棋看着咖啡被周景池接过,然后送到嘴边,呆呆地,开始咬吸管。
本想开口说一句,但看着周景池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和仍湿润着的睫毛,还是忍下了。
两两各怀心事的发愣中,安置汤圆的房门总算打开。
周景池立刻迎上去,却没见汤圆被抱出来,愣了一会,痴痴问:“汤圆的伤怎么样了?严重吗?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医生打量着两人,问:“你是主人?”
周景池就差握住医生的手,连连点头。
“先不说外伤的问题。”
医生眼神流转在二人之间,说:“你的猫肚子大得有些不寻常,我怀疑是传腹,要不要做检查还是你们主人做决定,如果真是传腹,要不要治也是要考虑的问题......”
“我治!我治!”周景池近乎崩溃地抓住医生的手,“多少钱我都治!”
“能现在就做检查么?”
洪水般的自责揪心再次席卷而来,周景池痛心疾首,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都没察觉出汤圆肚子大了那么多?
是后面生病还是没送出的时候已经生病了?
所以才会痛苦挣脱,才会血肉模糊。
语气中的哽咽有些影响说话,周景池只能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着医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要先放开我呀。”医生被捏得龇牙咧嘴。
赵观棋见状不对,一把握住周景池的手沉劲儿往回拉,医生才得以缩回手。
坐回沙发,赵观棋垂头看着,周景池手里的咖啡一口没少,他一把拿过咖啡杯,掀开杯盖和吸管,扶着周景池后脑灌了一口进去。
周景池也任他摆布,咽下咖啡,冰凉的触感沿着五脏六腑将他神思渐渐捡回。
直到汤圆被宣布确诊传腹。
周景池痴痴望着医生,他已经耳闻过足够多的噩耗,似乎并没有那么痛楚彻骨。
脑中却闪回父母亲接连确诊癌症时的无措痛苦,闪过送出汤圆时他人承诺好好对她的不舍心酸。
一切像是被高抛到空中的灰色泡沫,很难触碰,却是实实在在的刻骨铭心。
手里再次被许多检查单占据,加上脖子上已经溃烂感染的伤口,他唯一的亲人此刻已是命悬一线。
他措不及防地被命运推向又一个岔路口。
可惜他没那么多时间去品尝无用的痛苦。
周景池回魂似的,将视线艰难拉回赵观棋脸上,几乎沙哑无声地询问:
“你那边......还需要我做顾问么?”
第8章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冰咖啡并没有如愿给周景池的嗓子带来一丝生气,明明室内开着十足的冷气,立式空调运行的声音就在耳边。赵观棋看着那双失去神色的眼却燥热难当,无名火起。
他从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现在却实实在在想攥紧拳头给那虐猫的人迎面一拳,最好也要叫他血肉模糊。
可无需介质的恳求目光还在一刻不停望着自己,赵观棋撤开不忍直视的眼,弯腰捡起一张飘落在地面上的检查单。
拍去上面的微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当然需要,我马上喊人过手续。”
周景池如愿得到赦免,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恶劣的心理觉得这更像自己伸手乞讨而来的便利职位,从一个对自己很好的朋友那里、靠不得而知几分熟悉的友谊交换而来的金钱。
可他无路可走,家里的东西换不了几个钱,小镇上的老破小房子也无人求售。
钱,好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是个摆脱不了的诅咒,一而再再而三地绊住他的脚,让他一直栽跟头,头破血流还得继续苟活。
赵观棋没再说什么,周景池伸手去拿他手里攥着的那张单子,却未能抽出。
周景池也站起来,润湿的尾睫可怜兮兮压在眼角。
“给我吧,我去缴费。”
“不用。”赵观棋反客为主,趁他不注意将那一沓单子尽数抽走,“你坐会儿,应该有人加你联系方式了,跟着走合同吧。”
周景池抿唇,很为难地看向手机,真的有一则申请消息。备注是:观月池度假村人事小王。
“那......”
“我去就行。”赵观棋扬了扬手里的单子,无谓般开解笑笑:“今天周一,我们资本家都这么着急的。”
赵观棋一副天塌了还有他先顶着的表情,居高临下地将周景池按坐回沙发,又才低头看着单子往里走去。
周景池一直看着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落下嘴角那一点费力的苦笑。
垂头看向手机屏幕,通过好友后,小王很是客气,不知道赵观棋是如何给他交待的,没问太多问题,身份信息发过去,网签合同部分很快过完,小王热心告诉他法务部在周四统一审核,应该下周就能正式入职。
出于习惯,周景池在手机上再次看起合同的各项内容。
一目十行,眼珠左右来回迅速流转,直到某处,久不放晴、一黑一蓝的瞳孔终于绽出神色,却是惊诧迷茫的。
薪资三万。
滑动屏幕的手指也忽然被一种哽在喉间,随后冲上脑门的无措生生拉住。
好像整个人被阅读出的信息按下暂停键。
再也看不下去一点,周景池如坐针毡,抬起头猛然对上走到面前的赵观棋。
“是不是太多了。”周景池愣愣对面前人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抛过来,赵观棋以为他还在担心医药费,丝毫没犹豫说:“不多啊,治个病能多花到哪儿去。”
“不是这个......”周景池站起身,将手机屏幕翻转举到赵观棋面前,“工资,是不是弄错了?”
“哦——”赵观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正当周景池觉得他要修改回之前的薪资时,赵观棋还是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很随意地告诉他:“没搞错,我就是这么交待的。”
“什么?”周景池瞪大眼睛,一句很好理解的话似乎绕来绕去弄不明白。
赵观棋瞧着对面那张疑惑迷茫,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脸,忽然笑起来,“别误会啊,给孩子的。等汤圆病好了,就降薪回两万。”
“别说什么客气话,绕来绕去太麻烦。”赵观棋大手一挥,把着周景池的肩膀一起坐回沙发,转移话题问他:“合同签好了么?”
周景池胡乱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一把年纪矫情太多,只得小声回答:“签好了。”
“那就等下周一来上班。”赵观棋将周景池没喝完的半杯咖啡自顾自端到嘴边,咽下一口才问:“要搬过来住么?”
带着私心的问题还是问出了口,赵观棋淡淡望过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
他有些空白,周景池前几天的无情回绝确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自问是个善于交际且自来熟的人,周边不乏许多揣着有色目的的伙伴,但自己却被一个看起来最缺钱的人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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