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观棋扣上他的手,攥紧,说:“你最好了。”
 周景池盯着望不穿的夜空,逐渐失焦的视野中,星星长出毛茸茸的边裙,变大变小,偶有一只小过星星的飞机呼吸灯缓慢驶离视线。
 宇宙繁星让人哑然,让人觉得渺小如尘埃。
 赵观棋左手抚摸着另一只手,右手挨着笑得灿烂的姐姐。
 没有人说话,辨不清方位的小虫鸣叫,周景池阖上眼睛,在土地,青草,和赵观棋熟悉的沐浴露味道中沉沉昏昏。
 赵观棋想开口,一侧头,呼吸也不由自主放轻。
 周景池像睡熟了。
 不知怎的,赵观棋想起带他去看医生的那天,自己也这么看着人睡了很久。那时候高泽洋告诉他,周景池随时会自杀,随时会离开他,即使那个时刻他和他什么关系都未近一步。
 分明没有什么可比性,可赵观棋却有点庆幸又固执地觉得,他的心脏似乎强大了一些,丰盈了一些,可赖了一些。
 足够周景池靠一靠,足够周景池留下来。
 赵观棋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子,专注地看。周景池睡颜是很美的,赵观棋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得当的形容词,他在姐姐面前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很漂亮。
 他很漂亮,姐姐。
 不是花花草草的漂亮,不是猫猫狗狗的漂亮,也不是女子的漂亮,是清瘦又白莹的漂亮。一呼一吸,睫毛跟着轻轻颤动,像蜻蜓的薄薄翅膀,阴影投在鼻梁上,像打在他心上的一束白月光。
 如果说月池的月亮是逼近的,如在眼前的。那么北斗湾的月亮就是遥远的,像一顶镁光灯,隔着数万光年泼洒而来,照在存在同一时空的他们身上。
 月亮应该挂在天上,月亮合该供人瞻仰。
 可谁叫他是追着月亮的潮汐,可谁叫他赵观棋终究幸运到头,小时候跟着他跑的月亮在他拧干湿漉漉的衣裳之后,真的落在他面前。
 他幸运,还是失去月亮的其他人不幸?
 赵观棋想到这里有些止不住地窃喜,看来过去那么些年的愿望都没有白许,一见钟情落在他身上,没有痴痴的折磨单恋。
 管得谁幸运?赵观棋混不在意地想,他幸运就够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也蒙上一层懊恼,他之前在犹豫徘徊什么?
 就算是周景池喜欢女生,他也是要攥到手里的。不过还好,还好,他还够年轻,够有岁月成本可供弥补享受。
 赵观棋临摹着,周景池在视线中忽然深吸一口气。
 还是没有开口,赵观棋问:“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周景池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在做梦,“在听。”
 “听什么?”赵观棋问。
 “心跳。”
 “我听见你心跳得很快。”周景池睁开眼睛,照样问他:“你在想什么?”
 “真假的,你能听见我心跳?”赵观棋不信,又自顾不暇地假借托辞,“唬人吧你。”
 “我自己的也能听见。”
 周景池扯着他的手盖到自己心口,手指跟着心跳节拍精准地点在赵观棋手背上。
 一下又一下,无一错漏。
 赵观棋惊异:“怎么可能。”
 “我从小就能听到。”周景池将这当做津津乐道的特长,“我耳朵里,心跳声好大。”
 和煦如鹅毛的夜风吹散声音,赵观棋收回手,撑起身子,周景池看着他将头轻轻俯到自己胸前。
 周景池摸着他的头,低下眼睛看他的头顶。
 “这不是特异功能。”赵观棋声音极低,像遮掩着什么,“你心跳这么轻......你不应该听见的。”
 “我也觉得。”周景池点头,又摇头,“所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是枕头的心跳。”
 赵观棋在他胸前闷笑几声,慢慢从他身上起来,专注地看了他很久。
 “为什么会听到?”赵观棋问。
 是因为生病,是因为敏感,还是因为彻夜彻夜的不眠?
 周景池不太确定:“因为小伶吧。”
 赵观棋拧起眉头,听得他声音断续。
 “她要被抱走的前一晚,我是知道的。”
 “我听到我妈一直哭,求情,说的什么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要把小伶送走。”
 “我在门外,没进去。”
 “我知道我进去也没用,惹急了,又是一顿逃不掉的打。那个时候我妈脸上的伤口都还没结痂,没必要进去再讨一顿。”
 “那时候还在老房子住,小伶的房间在我隔壁。她很厉害,两岁就能自己分床睡了。”
 “那天家里很冷清,我爸又去喝酒打牌了。妈妈还在队上帮衬别人家吊丧守夜。”
 “小伶抱着被子去隔壁找我,不过我那时候在院子里,我睡不着。”
 “她有点委屈地跑出来喊我,说在房间叫我好久,我都不理她。说今晚上家里只有她一个要睡觉,她好害怕,问我可不可以陪她一起。”
 “我答应了。她的床很小,我只好在床边打地铺,她还很认真地要我保证绝对不会等她睡着了偷偷回去。”
 “我点头答应她,她牵着我的手,很开心地睡了。”
 “那时候也是秋天,外面在下小雨,滴滴答答的,我怎么都睡不着,越听越清醒。”
 “听着听着,外面雨都停了,耳朵里还在响。我找了好久,竟然是枕头的声音。”
 “只要我躺下去,就会听见枕头的心跳声。”
 讲到这里,连周景池自己都笑了,这确实不能算是一种猛然开窍的特异功能,最多算是秋天送给他的,漫长病程的见面礼。
 “到现在也是。”周景池感觉自己在梦呓,怀疑地问:“这算病吧?”
 “不算。”赵观棋毅然决然否定他。
 “只能听见自己的算病,你能听见我的,算你牛逼。”
 “你只会哄我。”周景池笑得眉眼都颤。
 “哄老婆不是应该的?”赵观棋屈身,在皎白的月光下紧紧环抱他,“星星哪有你好看啊,不哄你,哄谁?”
 “我有点累了。”
 周景池蜷在赵观棋怀里,垂着头,闭着眼。
 他觉得有点累了,在看数不胜数星子的今夜累了,又仿若不止今夜。
 “睡会儿吧。”赵观棋拍他的后背,“我哄你睡。”
 周景池捧场,未作声就这样让赵观棋抱着,去够一个以往夜晚够不到的美梦。
 淅沥的月光洒落,在他发丝上,银白得像一觉睡到垂垂老矣。
 赵观棋低头去吻他的头发,眼睁睁看着视线中的头发被染成与天地一般的灰白。
 抱着人,他不禁前所未有的恍惚恍然——
 这只是个平常的夜晚,他们是平常的爱侣,在毫不吝啬光亮的皎月下,过完了平常的、相爱的、漫长又可忆的......
 【作者有话说】
 两头牛幸福地在草坡上睡着了……(bushi)
 要逐渐完成一些池和棋原该做却还没做的事情,要走一点难的路了,在此之前要铺垫一些。
 就这两周的事情,他俩肯定……那啥
 每周都会超额完成榜单任务滴^ω^
 ps:推荐大家去听回春丹的《初恋》听完心情会好(即使没谈恋爱)
 夜晚是宁静的,周景池睡过的好觉都不是在床上。
 床像个要好眠的信号,人躺在上面,莫名就要背负上一种‘不能马上入睡我就会死’的压力。而往往适得其反,像热狗机上的热狗一样辗转到爆炸也还是清醒无比。
 周景池甚至觉得一到晚上就要睡觉成了一个艰巨任务,而他是成绩最差的那位。
 晚上睡不好,白天犯困在电脑前趴一会儿,靠在赵观棋办公室沙发上小憩都比在床上效率高上一百倍。
 赵观棋提了几回,要他住上来,还是一起睡。
 周景池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思来想去,还是说不要了吧。
 不要了吧,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
 他不来,赵观棋就去,开车也不嫌累的往周景池越来越整洁的小屋子里跑,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在第七次提出重新装修被否决的时候,赵观棋终于如愿以偿地爬上周景池屋子里唯一的小床。
 有了人陪,周景池踏实不少。
 但也比不上这样蜷在赵观棋怀里,周身全是淡淡青草和干燥土地的味道安心。
 赵观棋健身颇有成效,胳膊是个上乘的枕头,周景池就这样靠着他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星星被云遮住四次,又趁着风重新闪烁。
 毕竟不是平坦的地,赵观棋感觉胳膊有些发麻,像蚂蚁钻到袖子里噬咬,但又不敢动,心里是欢喜的。今晚的主题早就被这种欢喜抛之脑后,观星哪儿能比过观景池。
 “赵观棋。”周景池闷在他胸膛喊他,眼睛还是闭着的,“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他像小动物从巢穴里爬出来一样恋恋不舍地从赵观棋怀里挣出来,揉了揉眼睛:“接吧。”
 “诈骗电话。”赵观棋伸手揽住他,舍不得似的要他再躺回来,“不用管,我开免打扰。”
 他在手机上胡乱操作一番,双手一伸又要周景池进来。
 “再睡会儿吧,看你白天一直挺累的。”赵观棋有理有据,又说:“摄制组后期的事儿你别跟了。”
 “为什么?”周景池小牛似的拱回去,却也是没有瞌睡了,低头玩赵观棋脖子上垂下来的平安扣,“要结束了呢,不差这两天了。”
 “还是别了吧。”
 赵观棋语气没得商量,看周景池也不睡了,腾出一只手伸到头发里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痕。
 “还疼吗?”他问。
 “早就好了。”周景池没觉得是什么大伤,他从怀里昂起头,问:“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啊?”
 “摄制组的事情,你替我操心这么久还没完啊?”赵观棋觉得周景池这种人换个地方上班肯定是个天选牛马打工人,自己的活儿不够还得上赶着去揽活儿,声音都高上几个度:“我又不是没给他们开工资,你遭这罪做什么?”
 “不是。”
 周景池将头昂得更高,两个人面对面贴得不能再近,赵观棋几乎能借着月光看清楚近在咫尺蓝色瞳孔如烟花蔓延的细纹,两个人像草木一样,散着沐浴露的香气。
 赵观棋不自觉吞咽,被勾得忍不住,慢慢偏头往下靠。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那个?”周景池几乎是抵着他嘴唇问出这句话。
 一个理应浪漫的吻就这样唇对唇地被拦截。
 赵观棋听出来周景池的意思,撤开脸垂眸看他。
 周景池眼睛仍然亮得无畏坦然,碎发和眼睫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上上下下。赵观棋克制住要重新吻下去的冲动,竟然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
 “为什么不是我帮你?”赵观棋问,“这个是必要的吗?”
 他顿了一刻,不愿意周景池误会,补上一句:“在我这里不是。”
 他不是因为什么下半身的冲动才喜欢的,更不要周景池往这边认为。一丝一缕,都不允许。
 周景池反应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思考同样的问句,不躲避地迎上赵观棋的眼睛。
 “好,那你先帮我。”
 怎么还整上谁先谁后了,赵观棋被这句坦荡的话哽住,微微眯起眼睛看周景池:“在这里?”
 “回去弄。”天与地就他们两个人,周景池一点不害臊地说:“这里不舒服。”
 他手蹭在地上,粗粝的泥土夹杂着小石子儿,还有些枯黄的杂草掺在里面,不是个可以享受的地儿。
 周景池见赵观棋不吭声了,怕人反悔似的凑上去吻他,轻咬一口,故意喘着问:“去你那,还是我那?”
 赵观棋皱着眉,亲得心不在焉,周景池看他装傻也不拆穿,只是停了吻。
 “那个......”周景池冒出个猜测,想着措辞,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压低声音:“你,你是不是……不太行?”
 “?!”
 周景池看赵观棋表情骤变,立马说:“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我们可以,可以那个用其他方式的,或者,或者我买了些——”
 “你不许说了!”赵观棋瞬间炸毛,手半撑起来,周景池唰地一下呲溜磕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叫疼,已经被拽住衣服。赵观棋红着耳畔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这是诽谤啊!”
 “我这么年轻,身体倍儿好,你居然说我......说我!”赵观棋支支吾吾半晌才拈出个词,“说我不举?”
 周景池忍不住笑了,这一下赵观棋更炸了,急慌慌地不知道要怎么证明。
 正中周景池下怀,他凑过去,亲亲赵观棋嘴角和耳朵:“证明。”
 赵观棋还在为自己鸣不平,叽叽歪歪地不要周景池亲,要他先道歉。
 “没有不行。”周景池坐着看他,若有所思道:“又不证明。”
 “你柏拉图啊?”周景池说。
 赵观棋磨磨蹭蹭且大声:“当然不是。”
 “那你——”
 说到一半,滑落到两人膝盖之间的手机亮起一则来电。
 嗡嗡地在地上震动往下滑,周景池看了眼,拿起来递给赵观棋:“这么晚了,接吧,怕是什么正事儿。”
 赵观棋瞥了眼名字,不想接,摁了挂断。
 “哦?”周景池看着这很微妙的动作,“谁啊?”
 “我走远些?给你留点空间?”
 阴阳怪气的,赵观棋干脆把手机扔远点,还是耿耿于怀,但也不耽误哼哼唧唧地往周景池怀里钻。
 “我哥。”赵观棋说,“你不睡了,你抱着我睡。”
 周景池笑了,笑声带着心口一颤一颤的:“不生气?”
 “身正不怕影子歪,自会证明。”赵观棋嘟囔着,“过两天泽洋要来这边玩儿几天,你等我闲下来的。”
 “我这几天没发烧了。”周景池说着,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暗示。
 “没咳嗽?没头疼?”赵观棋在他怀里躺的大摇大摆,“出门才吃了药,你这会儿跟我犟什么。”
 周景池无话可说了,摸着他头发,问:“高医生什么时候来?”
 “这周末吧。”赵观棋扬起手在头顶的土里找手机,按亮灰扑扑屏幕,“还有两天。”
 “高医生喜欢吃什么?”周景池思索着,“一直麻烦他给我看病,得提前准备准备。”
 “他是医生不看病看什么。”赵观棋说,“给他领食堂吃两碗面得了。”
 “怎么可以!”周景池待人之道的客气刻到骨子里,“来者是客,这不像话的。”
 赵观棋捻着他指尖,好半晌才做声:“你怎么谁都给做饭啊......”
 “小云你也做饭,他来你也给做饭。”他像吃醋似的,开口有点委屈,“不是说了只给我做嘛?”
 “我不是天天给你做饭吃了?”周景池听出他的意味,飞快啄了一下他的唇,“这么小气?”
 “本来就是啊。”赵观棋来了兴致,蹭一下坐起来,正襟危坐面朝周景池,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何望晴你也请她吃过饭,还和她一起杵门口看风景。祖欣你也送了自己做的甜品,连那个摄制组的经理你也送了礼物......”
 “甜品整个组都送了呀。”周景池有点想笑,没想到赵观棋把这些小事都记在心里算账。他伸手捏了下赵观棋耳垂,像安慰似的:“摄制组的那套银饰不是我送的,那姐托我在月池老工匠那儿打来送孩子的。”
 “那何望晴呢。”赵观棋问。
 “还说不记仇。”周景池哭笑不得,“她请我,我请回去罢了。”
 “你们一起看树叶。”赵观棋翻旧账,“她还说结婚第一个找你。”
 赵观棋说完双手一摊,表情不甚愉悦,用眼神霸凌周景池——谴责他负心汉。
 怎么哪儿都有他,赵观棋跟个微型摄像头似的,做什么都尽收眼底。周景池莫名想起上次也翻出来说一通,无果而终。
 “你偷听都不听完?”周景池无奈。
 那日在烛光下没追问出来的,赵观棋现在接着问:“那,你说什么了?”
 周景池扶正赵观棋肩膀,终于可以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说,我对形婚不感兴趣。”
 原来是这样一句,不是什么引人胡思乱想的话语。赵观棋怔然,这句话似乎隔着些说不透也说不出口的巧合砸到他脑门上,泛起止不住的共鸣。
 脸颊两侧都被周景池的手捧着,赵观棋觉得自己在月亮下,却变成一朵窥得第一缕阳光的向日葵。
 埋到手掌里,他在周景池手里重重点了下头。
 “点什么头,怪傻的。”周景池笑他。
 “我那时候以为你喜欢女生。”赵观棋在他手掌里说,“看到你抱她,听见你们说那样的话,感觉天都塌了。”
 赵观棋今天的话还是这么多,和以往天并无区别,但时隔那么久,周景池才窥得那个雨天他无征兆的拉开距离和掩不住失落的究极原因。
 好长的一条弯路,周景池想。
 只不过他在赵观棋当天发来的信息中侥幸逃出雨天,而赵观棋却独独捧着笑熬了这么久,才从不算愉快的,甚至称得上稀里糊涂的‘试一试’和恍惚的吻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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