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息怒。”
这下就算是盛怒如曹尚书,也为之一震,腰背一颤,缓缓坐回到座椅上。
右侍郎赶忙叫已经快被吓死的小吏上前斟出热茶,送到曹尚书跟前:“大人快喝口茶,喝口茶。”说罢瞥赵宝珠一眼,见他一头一脸血得站在哪儿,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心想完了,叶二那心思如百丝缕麻的小子,见了还不得将他们吏部满门全部恨个贼死?
左侍郎也没想到场面会搞得这么不好看,赶忙皱眉呵斥四周呆若木鸡的小吏:“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吏门齐齐醒神,便要往外冲,赵宝珠赶忙将他们拦下:“不用,我没有大碍。”
说罢抬起手拿衣袖往伤口上抹了两把,血红色从额头上转到袖口,浅绯色的布料上一片一片。
右侍郎看着这血刺呼啦的场景,心头一跳,本想开口还是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来。谁知上首的曹尚书不知是下不来台还是怎么的,忽然开口道:
“你说你遵的是国法?”曹尚书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盯紧赵宝珠:“你才入官场几年?无知小儿,懂什么是国法吗?!”
这句话虽然依旧是疾言厉色,但言语中却给了赵宝珠一个台阶下。他年纪轻,承认自己是’无知小儿’没什么大不了,这比先前曹尚书对他仗着皇帝太子的势作威作福的指控要轻多了。
然而赵宝珠丝毫没应,而是一张嘴,国法便似流水般背出来:“大文律法二则至五则,及吏律二卷,掌百官擢选迁跃诸事,其一则名曰——”
赵宝珠向来背功极好,他声音清亮,口条顺溜,国法三则十八律一字不差地背出,直说了小半刻才停下来。
桌上三双眼睛瞪着他背完,神色各不相同。
左侍郎闭了闭眼,抬手抚过美须,点了点头,神情中有赞赏之意。右侍郎眸光闪烁,低低叹了口气,勾起唇角,神情中倒是带上了几分无奈,真是少年血勇,一点儿余地都无。他拿崭新的目光看赵宝珠,如同看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
曹尚书自然是气得眉毛胡子都在发颤,若是旁人给他这样没脸,他明日即刻一张状子告到皇帝面前罢了这人的官也是使得的。可这人偏偏是赵宝珠,他一口气憋在胸中,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指的抬手指着赵宝珠的鼻子怒道:
“狂悖小儿!不懂变通!可见你无识人之明,圣贤书未教化你半分!你以为能背得出国法就能得其精意了吗?!选官用人之术,岂是你可以通晓的?朝中诸位重臣乃天子近臣,朝廷需要什么人,难道你会比诸公更清楚?所谓举贤不避亲,你可知是何意?”
曹尚书一顿臭骂,赵宝珠本来安静听着,面上并无不服之色,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若利刃般射向曹尚书:
“难不成贤人之子便必定是贤人?重臣之子也必是重臣?小子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曹尚书的脸色若被人迎头痛击。
饶是沉稳端正若左侍郎,听了这句话也是不禁露出一丝骇然。右侍郎,右侍郎已经麻木。反正不管赵宝珠再出什么狂言,到底他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前,叶京华这个夫婿维护在后,总不至于将他拖出去打死。
“你、你——”曹尚书指着他抽气。
赵宝珠面色凛然不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人所言’举贤不避亲’之事,下官亦赞同,各候选地上来的荐信我都一一查验,取其与实证相符者,比如尚书大人的嫡孙曹濂于江南巡视之间屡屡立功,由江南巡抚亲自举荐,下官验查后属实,便将其列入升班一列。若不如此,将那些虚报、瞒报、于功绩夸大其词之人混淆一处,未免对曹公子一系贤才不公。”
谁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调转话头,曹尚书登时顿住,面上怒色停滞,因为年老,面皮肌肉略松,眼角眉梢还在不断颤抖,十分滑稽。
右侍郎在心里喝彩一声!
此招极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若放在以往,曹濂位列升班只能算是平常,可如今名册上大数世家子弟都被撤下,偏偏留了曹濂,更能显现出他的贤德来。受此恭维,曹尚书在如何盛怒面子上也抹不开,更何况他都将人打了,再添一层愧色。
果然,曹尚书安静了许久,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终究未再说下去:
“去去去——”他驱赶赵宝珠:“拿着你的名册给我滚!”
赵宝珠也预料到这种名册难以一次通过上官审查,利落地俯首告辞,扭头就走,从头到尾不失礼节,步若流星。陈真慢一拍跟上,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内,曹尚书气得胸口疼,也坐不住,站起来冷哼一声便走了,出门前还丢给两个下属一句话:
“叫那个狂生重拟一份上来,拟到我满意为止!”
话毕甩袖离去。
屋中只留左、右侍郎两人。
两人对视一言,左侍郎略微挑起眉毛,右侍郎忍不住发出一声笑,屋中气氛为之一松。
右侍郎向后靠在椅子上,自胸膛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我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场景了?今日这差当得恁值。”
左侍郎点了点头:“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可见一般,古人智慧远超我辈。”
右侍郎也感慨:“真是年轻。往日不觉,今日一见他,才知你我衰老。”
左侍郎也点头,叹息一声。他与右侍郎乃同窗好友,在荥阳求学之时,他老成持重,右侍郎十分调皮,常与教谕闹得鸡飞狗跳,还曾为学子食宿问题写过一篇长千字的骈文,在书院四处张贴。后来被叶老爷子收为关门弟子,这厮才略安静些。
十余年过去,他亦成为会给上官沏茶的中年人。两人一时无限唏嘘。
可他们到底是上官,说回公事,右侍郎低头看一看名册,抬眼问左侍郎:“你怎么看?”
左侍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观其变。若必要时,我会支持他。”
右侍郎挑一挑眉,隐晦地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太子回銮,叶氏一脉受到影响,毕竟就算叶家势力再大,也没人敢得罪未来新君。曹尚书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加之早年出了岭南官场那一回事,数年来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却不太管事,吏部一干大小事都由左右侍郎裁决。然而太子一回来,小老头似一夜回春,事事都要重新插手,发号施令。
右侍郎有些隐忧:“太子仁厚,又一向孝顺外祖父。”
左侍郎想一想,道:“说不准,殿下向来将公事与私事分的极开,况且陛下一直有意——”
他没在说下去,不过右侍郎自然懂他要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到底还有公务,两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去,右侍郎用一句话总结:“往后清闲日子怕是少了。”
另一边,赵宝珠走出门去,一路来到考功司,才停下脚,靠着柱子长出一口气。
他虽心中没有畏惧,但那样同上官打机锋也实在消耗体力,此刻一松,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陈真自他身后追上来,停在赵宝珠身侧,声音低微却难掩激动:“大人,您实在是太神勇了。”
赵宝珠诧异地回头:“什么?”
陈真此刻面上已经全没有了之前的战战兢兢,他双颊涨红,满脸崇拜地看着赵宝珠:“尚书大人那样刁难,您都对答如流,下、下官实在佩服。”
老实人夸起人来也磕磕巴巴,赵宝珠还没说什么,陈真自己先红了大半张脸。看着这么一个年长他许多的人如此激动,赵宝珠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算什么,既然名册是我拟的,自然该是我来承担,你不必担心,往后曹尚书有什么话都我去回,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好。”
陈真的嘴张大,又合上,看着赵宝珠的神情万分复杂,他自科举取仕,在官场混迹十余年,少有不拿下属顶锅的上官。
这也是为什么江彦急急避开。
陈真心绪复杂,望向赵宝珠——难道他也有如此荣幸,今生能得遇见一位真君子?陈真沉默片刻,面色逐渐肃然,看了赵宝珠一眼,忽而问道:
“大人准备如何修改名册?”
赵宝珠转一转眼珠,咧嘴一笑:“还没想好,不过定然不是按尚书大人的意思修改。”
此言一出,陈真顿一顿,忽而’噗通’一声跪下,拱手举过头顶:“真愿誓死追随大人,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诶。”赵宝珠被他吓一跳,立即出手将他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我也不用你替我效死,兢兢业业做好本职便可。”
陈真站起身,看了眼赵宝珠,低下头小声道:“先前还有数封公文,由江彦压着未交给大人,我现在去拿。”
赵宝珠倒是没想到还有此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去吧。”
陈真遂转过身,赵宝珠看着他的背影,不太介意,于官场如履薄冰,陈真有自己的隐瞒,他能够理解,但心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恐怕挫折还有许多。
但赵宝珠想一想,亦不觉畏惧,旁人顾忌的仕途前程家族皆不在他考虑之内,少忧便少惧,他心如明镜,所行所为皆为正义。
陈真拿来新的公文,赵宝珠埋首公务,什么一品二品官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到黄昏时分都未抬起头来。
直到有小吏前来通报:“赵大人,您的马车到了。”
赵宝珠早已习惯叶家的马车来接,头也不抬地道:“劳烦叫他们等一等。”
谁知这次小吏却并未离去,反而道:“赵大人,外头有贵客在等您呢。”
赵宝珠一顿,抬头疑惑道:“哪一位?”
小吏回:“户部叶少卿在外头等着呢。”
赵宝珠听了,登时一喜,竟然是少爷亲自来接他?他惊喜地搁下笔,站起来就要出去迎,然而刚刚走到门口,却忽然自窗户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赫然发现他头上有道血红的伤口,此时已经结痂,变为褐色,扭曲狰狞如一条蚂蟥盘桓在额角处。
赵宝珠面色一白,心下大呼不好——他竟把这事儿忘了!
他要是顶着这一脑袋伤去见叶京华,肯定让他担心。
赵宝珠有些惴惴不安,这伤对他来说倒是小事,但是叶京华待他精细,往日里哪里擦挂出个小口子都要一问再问,见了哪里能罢休?
可现在人都在外面了,说什么都晚了。
赵宝珠呆立片刻,遂慌张地冲小吏道:“给我端盆水来。”
小吏愣住:“什么?”
赵宝珠急得直跳脚,一边用手摸伤口一边道:“诶呀!水!一盆热水!还有毛巾也拿一条来!”
小吏这次听明白了,急急跑出去,片刻后端来一盆热水和一条毛巾。赵宝也管不得三七二十,匆匆把伤口上的血痂擦干净,确保伤口不太明显了,又将额发扒拉下来一些,将伤口掩盖住。这时,叶京华已差遣了第二个小吏来催他:
“赵大人,外头一位叶大人找您呢。”
赵宝珠赶忙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随即整理了一下着装,往外走出去。
一出衙门,果然见叶京华站在橙红色的夕阳前,臂弯里挂着一件大袄,后头是叶府的马车。一见赵宝珠出来,他趋向前两步,玉石般的面孔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你如今官威是大了,求见一面不容易。”
赵宝珠讪讪笑了笑,害怕被叶京华看见伤口,一直低着头,小步小步地挪近。叶京华抬手搂住他,将大袄披在赵宝珠肩上:
“风大。”遂问他:“今日如何?”
他知道今日赵宝珠要将季度铨选名册上呈给两位侍郎。他心里对赵宝珠要做什么大约有个猜想,倒不是很担心,左右侍郎都是叶老爷子的门生,就算不会即刻支持赵宝珠,也不会反对。
赵宝珠十分心虚,低头在他怀里躲来躲去:“嗯……呃、还好——”
叶京华皱蹙了蹙眉头,却也没说什么,目光朝下扫去,忽然看到了什么,神情一滞。
“……这是怎么回事?”叶京华猛地捉住他的右手,拉起来一看,衣袖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鲜血在上面粘了一整个下午,已从鲜红色变为褐色,在浅绯色的衣袖上格外显眼。
赵宝珠一愣,接着大惊,眼见着叶京华面上变色,舌头都在打卷儿:“我……这、这不是我的血——”
叶京华本来盯着他的袖子,闻言骤然抬起眼:“血?”
赵宝珠一噎,心中一突,完蛋,他不打自招。不说是血,可以说是酱油——
然而现在已经太晚了,赵宝珠眼看着叶京华的脸一寸寸冷了下来。
赵宝珠还想要隐瞒,刚要低头,忽然下颌被一股巨力钳住,强迫他抬起了头!
“少、少爷——”赵宝珠惊慌地瞪大眼睛。
叶京华的目光由温和变作冷厉,如锋利的刀刃,一寸一寸扫过赵宝珠的面孔。忽然,他目光一顿,一把掀开赵宝珠额前的头发,其下半指长的伤口骤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叶京华神情乍变,那伤口发白,里头还在往外渗血。方才赵宝珠拿毛巾去擦,把血痂擦掉,顺带着还把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
赵宝珠看着他的神情心惊胆战:“少、少爷——我——”
“谁做的?侍郎?”叶京华目光沉沉,指头按得赵宝珠生疼。
赵宝珠赶忙道:“不关侍郎大人的事!”
叶京华眼睫微敛,略一思索便道:“那就是曹尚书。”
赵宝珠一滞,没能即刻说出话。叶京华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放开了赵宝珠,转身就要往吏部衙门里头走。
赵宝珠愣了愣,遂赶忙扑上去,双臂紧紧箍住叶京华:
“少爷!你、你要干什么?!”
他力气奇大,叶京华一时挣脱不过,偏头道:“我进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本朝没有上官能肆意殴打下官的道理。”
他语气平静,眸子却极黑,额角上一条青筋正在鼓动。赵宝珠看得心惊胆战,更加不敢松开叶京华:
“少爷!少爷你别这样——曹尚书也不算打我,就是扔了个名册,我没躲,你现在进去,人家也早回去了啊!”
叶京华闻言,动作一滞。他顿了片刻,抬手盖住赵宝珠换在他腰上的手:“行了,放开吧。”
赵宝珠半信半疑地放开手,小心地看着叶京华,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冷静下来了。叶京华回过身,脸色冷到极点,一张面孔白得几乎透明。自腰间拿出一张手绢,按在了赵宝珠额角的伤口上,同时提高了声音道:
“来人。”
他虽不是吏部的官员,但自有股威严的气势,话音刚落,一个小吏便战战兢兢地跑过来,俯首听他吩咐。
“去看看曹尚书,左右侍郎大人是否还在衙门。”叶京华淡声道,一手还按着赵宝珠额上的伤口。
小吏点头应是,屁颠颠地小跑进衙门,半晌后转回,向叶京华回道:“回叶大人,尚书大人,左右侍郎大人都不在。”
曹尚书当然不必说,*左、右两位侍郎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条子了,一个个脚底抹油,早就回家躲着了。
叶京华面色不虞。
小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手擦一擦额上的冷汗。赵宝珠被伏在叶京华怀里,也不敢说话,不能救小吏于水火之中。
叶京没有沉默太久,抬起眼对小吏道:“烦请你明日告诉两位侍郎大人,我改日上门拜访。”
闻言,赵宝珠心下一凛,抬头去看叶京华。小吏面上冷汗津津,不住地点头哈腰:“是,是。”
叶京华收回目光,一手紧紧揽住赵宝珠:“话请一定带到。”
小吏就快要把头低到土里去了。这位户部的大人实在气势太惊人。
叶京华不再多言,搂着赵宝珠转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赵宝珠就急急抬头望向叶京华:“少爷,你要做什么?”他怕叶京华是要找两位侍郎大人的麻烦,但今日之事,真的不关他们的事啊!
叶京华一手紧紧扣着赵宝珠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他额上的伤口,闻言,没有说话,也不看他。
赵宝珠等不到答复,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少爷,你说话啊。”
叶京华下颌微动,垂眸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赵宝珠被他的目光冻地一凛,叶京华已经许久没对他说过这样不客气的话了。他悻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整个回程的路途中,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叶京华全程都冷冰冰的,赵宝珠噤若寒蝉,待到下了马车,才发觉他们回的不是小叶府,而是本家。
赵宝珠惊讶地张了张嘴,刚想问什么,却被叶京华抄起膝弯一把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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