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
叶京华温声道,顺势将灯笼居高了些,在暖光下细细打量他的面孔,忽而眉梢一动:
“谁惹你生气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睁大了猫儿眼,不知叶京华是自哪儿看出来的。
叶京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手背在他面颊上一抚而过:“见你面有郁色。”
赵宝珠已习惯叶京华的敏锐,也懒得管他是从何处看出’郁色’的了,不想拂了叶京华的性质,便道:“没什么大事。”
闻言,叶京华蹙了蹙眉头,可也约莫猜得到赵宝珠是因着什么不开心,便也没追问,抬手虚揽着赵宝珠往里走:“晚点再说。”
在进第三道门之前,叶京华在他耳边道:“今日来得宾客有些多,我会一一给你介绍,你跟着我就好。”
赵宝珠闻言,好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心想这人当他是小孩子不成?叶京华此次入京,也算是大出了风头,座上宾客自然多,想来应该是叶家的亲友。
他有些不以为然,谁知一走进门,抬眼便被堂中的光芒晃了眼睛。
这里的’光芒’并不是指座上宾客的着装有多么奢华,而是指每个人头上金光闪闪的品级与官位。
大眼看去,当日在南华门外的百官竟然有半数都在座上。
赵宝珠目瞪口呆,目光从桌上一边捋着美须一边儿推杯换盏的一众大人脸上略过,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几个侯爵,数个伯爵,甚至还有位身着武装的大将军。席间美婢环绕,各个丫鬟手上都举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各式精致菜肴,不断更换着席面,另有人举着长耳银壶,正为各位大人斟酒。
往里头看,酒桌尽头还垂下了数扇珠串金丝帘,另一头隐约有倩影闪烁——正是各家女眷,正在另一边开席。
诸位官员皆未着官服上门,显然默认是私人场合,真是为了叶京华的接风宴而来。
赵宝珠自以为已对叶家的排场有所了解,谁知今日才见了正章。他眼前一阵阵发昏,头重脚轻,被叶京华暗中撑了一把才堪堪未脚下发软。
“少、少爷——”赵宝珠惊慌地转过头,生怕被旁人听了去,将声音压低若蚊子一般:“这、这会不会太隆重了,若是让皇上知道——”
私会百官,这罪名可不小。
叶京华低下头听他说话,闻言解释道:“无碍,座上宾客都与叶氏有渊源,事出有因,算不上私联。”
旁的不说,座上有小半是叶家的姻亲,另外还有半数是荥阳书院的门生,这再者就是曹濂等由皇帝亲自推到的叶京华跟前的友人,些关系都是再光明磊落不过的。叶家之所以能在本朝百年屹立不倒,一大理由便是所用皆为阳谋,全摆在台面上,让人无所指摘。
而其中背靠的,更是百年来才人层出,流芳百世的叶氏族人累年积累,才有这万世之功。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绷紧了面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禁揪紧了叶京华的袖子,往他身后退了小半步。
叶京华赶忙软声安抚:“别怕,来,我先带你去见吏部左右侍郎。”
赵宝珠悚然一惊,张着嘴瞪向叶京华——他就说今早叶京华怎么会专门嘱咐他不用急着去拜会上峰,原来人在这儿等着呢!
第106章 宴会
赵宝珠紧张地双手双脚都冒虚汗,像条小尾巴似得缀在叶京华后头。叶京华带着他趋向前,在一张圆桌前头站定,微微侧过身:
“宝珠,见过吏部左右侍郎,张大人和王大人。”
赵宝珠来不及看清两人的模样,就赶忙俯下身行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左右侍郎倒是都很友善,没让赵宝珠行全礼便叫起。其中右侍郎年纪看起来轻些,长了双笑眼,见赵宝珠直起身,还打趣道:
“快快,叫我们这些也看看陛下的福星长成个什么模样?”
赵宝珠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嘴唇嚅喏着说不出话来。
右侍郎一见更加起劲,’啧啧’了两声,对旁边的左侍郎道:“莫怀兄,你看看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多水灵?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咯——”
左侍郎年纪要大些,两边儿的鬓角夹杂着些许银丝,嘉泽看起来较为严肃,看了右侍郎一眼道:“我看你是老越来越不正经。”说罢转向赵宝珠,略略打量他两眼,面上微微正色:“听闻你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赶忙低头回道:“是——”
闻言,左侍郎眸色稍缓,他自己是科举出身,所以较之那些凭借祖宗荫封入仕的子弟较为待见同样由科举取士的官员。
“既入了吏部,日后便要好好当差,恪尽职守,不可大意疏忽。”左侍郎吩咐道。
赵宝珠赶忙连声应’是’,见状,右侍郎又开始打趣同僚:“莫怀兄,你看你,年轻时便是老成相,现今这老脸更酸,出了衙门还是满口酸话——”
左侍郎似是被他打趣惯了,也没反驳。右侍郎满面笑意地回过头,又对赵宝珠道:“别听他的,往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今儿午时官厨的饭菜你吃着可还妥当?若是吃不惯,日后我带你下馆子去。”
赵宝珠闻言,不敢隐瞒上官,老老实实道:“回大人,今日午时少——叶大人家仆送了饭来。”
右侍郎闻言,倒是一愣,赵宝珠人暂住在叶府上他是知道的。毕竟皇上赐下的宅子还未修缮妥当,找京中亲友暂借住处也是寻常,只是没想到叶京华会如此体贴,连午膳都要单做一份送去——
右侍郎目光微转,在叶京华神色淡然的面上一顿,而后笑道:“如此甚好。”
接着,二人又与叶京华攀谈了几句,言语中提及叶京华的祖父,也是隐居于荥阳深山中的叶家老爷子。赵宝珠这才听出,原来这两位侍郎大人皆曾在荥阳书院求学,听起来与叶家老爷子交情匪浅。
赵宝珠站在一旁,看着叶京华与二人交谈,言语中进退有度,不见谦卑之色,也并不恃才傲物。和三品重臣攀谈,也只道寻常、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赵宝珠暗地里咬了咬腮帮的软肉,他可得好好打起精神,不要给少爷丢脸才是。
接着,叶京华便带着他在堂中一个个拜会官员。赵宝珠小心谨慎,这么多时日的耳濡目染下来礼数也算是周全,加之年少,长相又好,一时间倒是十分妥帖。未曾在见过在南华门见过他的人听说这位’福星’是益州一个小村落出身,见了赵宝珠的真人,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传闻中的乡野村夫是位俊秀的少年郎。
珠帘外,各家夫人也在暗中留意这边的情况。待叶京华与赵宝珠走得近些,帘子这边儿的夫人们纷纷侧目,一时香风阵阵,头上的珠翠叮铃作响。
主桌上,一位身着粉紫团鹤两褂群,头戴点翠凤冠金钗的侯爵夫人朱唇带笑,侧头对身边的叶夫人道:“就是这个?”
叶夫人今日也是大妆见客,面孔艳丽无双,朝珠帘外看了眼,微笑着略点了点头。
侯爵夫人见状,回过头去,目光隔着珠帘落在赵宝珠因着紧张而白中透粉的面庞上,半晌后微微点了点头:“不错,真是个齐全孩子,看那小脸儿、大眼睛——”
闻言,叶夫人几日来有些愁苦的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今日接风宴上来的虽都是与叶家关系亲近的人家,但其中也只有聊聊数名知晓叶京华与赵宝珠真正的关系。这位侯爵夫人乃叶夫人的亲姨表姐,故而知此内情。
叶夫人便压低了声音,与她说起来:“这孩子倒也可怜,自小没了娘,和老父相依为命。此次卿儿陪他回门,顺道也将老泰山接了来,正伺候着在庄子上住着呢。幸而他是个争气的,如今皇上也赐了官,不用我们操心。”
侯爵夫人闻言,何尝不知她是在炫耀呢。要知在旁的地方,就算是世家子弟要谋个六部中正五品的官职也不是易事。更何况是吏部,还是皇帝亲口所认的’福星’——
侯爵夫人不禁微微叹息,这天底下的好处,倒是让叶家一门都占尽了。
她勾起嘴角,与叶夫人调侃道:“这不正合了你的意?白得个好儿子,多么大的福气——”
叶夫人眼尾微勾,瞥了她一眼:“呿。”
随即长长得呼出一口气,眉眼间舒展了些。
她却也是好了些,往日里她虽接受了儿子心悦男子这件事,却到底意难平。如今见赵宝珠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心底才真是庆幸起来,这孩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能同时得了皇上与太子的青眼,已足够让多少世家子都羡慕不来。
只是——叶夫人的目光落在赵宝珠脸上,又往下,微微叹了口气。到底不若女子,否则,要她抱个如宝珠般白白嫩嫩的婴孩,她不知能有多高兴——
珠帘外,赵宝珠对叶夫人心中揣测之事一无所知。
他正忙着拜会各路官员,路过武将那桌,免不得喝了几杯酒,面上更加绯红起来、额角带上了些许薄汗。
然而路过一桌文臣时,忽然生变。一个年纪稍长,满脸福相的官员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面上:“听闻你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一愣。叶京华看一眼,向他介绍:“这位是户部尚书,良康大人。”
赵宝珠一凛,那不就是少爷如今的顶头上司?他赶忙低头作揖:“下官拜见尚书大人。”而后又道:“是……小子不才,于年前春闱中列三甲。”
闻言,良康点了点头,眸光微闪:“不错。听闻你是益州出身?”
赵宝珠不知这位尚书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还是乖乖答道:“是,下官乃益州山南县赵家村生人。”
良康笑了笑,似是回想到了什么似得闭了闭眼,道:“我记得你的试卷,「浮费弥广」一提,你提及益州诸多良策,答得不错。”
赵宝珠听了这话,惊诧地抬起头:“大、大人读过我的策论?”
良康点了点头,微微侧过头,看向他道:”你可还记得是如何作答的?”
赵宝珠当然记得。他自来记性很好,何况那篇策论是汇聚他九日心血所著。他抬起头,张开嘴,咕溜溜地便把整片策论背了出来,顿挫有度,一字不差。
不知何时,桌上静了下来。诸公皆转过头,注意倾听。
半刻后,赵宝珠言毕。诸公中纷纷点头,互相小声交谈起来。赵宝珠这篇策论算不得上佳,却也算是言之有物,最难得的是其脚踏实地,于当地实政之纯熟。
良康眸光闪烁,点了点头:“正是这篇,果然是你不错。”
赵宝珠仍是疑惑,这位户部尚书大人怎会读过他的策论呢?他只是一名小小三甲进士,又无才名——
叶京华未曾想到会有这一出,此刻才反应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良康大人乃春闱主考官。”
赵宝珠这才恍然大悟,愕然看向良康,一想到是这位眼尾眉梢带着笑意,宛若尊弥勒佛一般的大人择选了自己的试卷,激动得双颊涨红,俯下身道:
“下、下官谢大人提拔之恩。”
“诶。”良康面上浮现出笑意,一挥手道:“这都是你寒窗苦读之功,不必言谢。”
此时,桌上的其余与良康相熟的官员与他调侃起来:“如此佳作,怎得就打入三甲?依我看,二甲首列也未尝不可。”
赵宝珠最受不得人家当面夸奖,脸上热度渐升。良康却’呵呵’笑了一声,回头与那友人道:“科举试制便是如此,策论虽写的不错,后头的帖诗却是极差——”
说罢,这位宝刀未老的尚书大人眼珠一转,竟然直接将赵宝珠写的诗句给念了出来。
确实是异常拙劣,桌上诸公登时大笑出声。
赵宝珠站在一旁,臊得满面通红,深深低下头,就差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了。故而并未看清,叶京华站在他身侧,灯影之下的眼神温润如水,其中星光点点,正落在他身上。
深夜,宴终。
这个接风宴,虽是为叶京华办的,到头来却是赵宝珠出尽风头。经此一宴,至少他可正名,以示赵宝珠此人并不只是走大运的村野小子,也不仅仅是因着找回太子这一件事被提拔的幸臣。
宴席后,叶家下人将马车自后院中牵出来,一路拉至府门后,将诸位大人一一送上车。
吏部右侍郎在门廊下与叶京华谈话,他人情练达,在宴会上已多少看出两人的关系,并不以为忤,反而道:“也算是幸好,不然待你尚了公主,太子殿下今朝回銮,反倒不美。”
他指的是年前元治帝曾想将静环公主下嫁叶府之事。彼时太子尚且下落不明,元治帝千方百计想将叶京华拉入朝局之中。若叶京华成了驸马,叶家声势更上一层,太子骤然回朝,形势也许便不能同如今这般温情脉脉了。
叶京华轻轻笑了笑以作回应。右侍郎眸光一转,看见赵宝珠正坐在屋内,如醉虾般团在椅子里,一干小厮丫鬟正忙着用沾湿的丝绢擦拭他的额头。他收回目光,对叶京华道:“你实在不用如此小心,他立了大功,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身,自己又有才学,日后前程是错不了的。”
他以为叶京华今日为赵宝珠引荐众官,是为了他的仕途铺路。然而说及此事,叶京华却静默下来,面似有异。
右侍郎挑起眉峰以示惊讶,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叶京华难以启齿。
半晌后,叶京华抬起眸:“今日之事,是我代宝珠向您先行致歉。”
右侍郎闻言,诧异道:“致歉?何出此言啊?“
叶京华默了默,往屋内看了一眼,转过头道:“宝珠性子有些执拗,日后恐会生变,还望两位大人海涵。”
“执拗?”右侍郎闻言,不能理解其深意,扭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是吗?”他自认有识人之明,方才只觉得赵宝珠眼底澄净,礼数亦是周全,看起来秉性纯良,倒是不知这’执拗’从何处来。
不过人家朝夕相处,想必体会不同。右侍郎笑了笑,没当回事,应道:“自然,自然。”
叶京华微微松一口气,将宾客一一送走,回房去看赵宝珠。
赵宝珠仍醉着,喝了醒酒汤也没清醒多少,面孔红红,瘫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换衣。叶京华走入,挥退众下人:“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叶京华接过活路,取下赵宝珠身上脱掉一半的外袍。
赵宝珠清醒之时,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寝衣,叶京华的手臂环过他的膝弯,似是正要将他抱到榻上。赵宝珠眨了眨眼,模糊地看见叶京华的面孔,忽然起身抱住了他。
叶京华措手不及,抱住赵宝珠的双臂朝下坠了坠,近而搂紧他,皱眉轻斥:“别乱动,小心摔了你。”
赵宝珠虽时醉了,却力气奇大无比,双臂紧紧搂着叶京华的脖子,嘟囔道:“少爷——”嚅喏几下,未说下去,只把脸埋入男子的颈窝用力来回磨蹭。
叶京华被他的一头乱发蹭地发痒,抬手抚住少年的后脑,低低笑了笑:“酒疯子。”
说罢将他抱到榻上,扶着披散乱发的脑袋亲了几口。赵宝珠嘴里嘟嘟囔囔得也不知是在说什么,跟只猫咪似得伏在叶京华胸口,引地叶京华爱怜地抱着他松不开手,凑近与他亲吻。
“少爷……”赵宝珠含混不清的话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清晰的:“少爷,我本不该认识你的。”
叶京华一听,心被扎了一下,立即皱眉:“这是什么话?”
赵宝珠愣一愣,沉默地低下头,好几息都未说话。他今日刚刚见识了选官之龌龊,感慨良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考中进士,再苦做十年清官,好不容易位列升班,却仍敌不过世家子弟手上一封荐信。要说那些荐信个个都是真心举荐,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看看今晚叶家的情形便知,人家也许自祖宗往上数三层便认识。好些或许只需席间一两句话,坏些的再加上银两,也就办妥了。
赵宝珠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辽东巡抚必得将折子递到皇帝跟前,若是送到吏部,封疆大吏或许还得与一干国公侯爵比比身家轻重。
而吏部,则是中间人,想必个个都是拜高踩低的好手。赵宝珠想起江彦,让他背论语或许背不出来,若让他背诵京中权贵族谱,恐怕能倒背如流。
赵宝珠心中五味杂陈。
叶京华何等敏锐,从赵宝珠面上看出什么,轻声问:“可是不喜今日宴席?”他知道赵宝珠最不喜欢这类攀附权贵的把戏,小心道:“若不喜欢,将来不再办便是。”
赵宝珠摇了摇头。他知道叶京华是一片好意。况且他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权贵姻亲,家族提携,自古有之。所谓水至清而无鱼,世间没有尽善尽美之事。况且叶京华本是人杰,难不成他要叫少爷抛弃家族,陪他一清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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