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夫妇听到这番话,见这么高大的儿子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眼泪潸然而下,心中因着往日见不着儿子而生出的伤心怨怼登时烟消云散: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老两口面上眼泪纵横,伸出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将太子扶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英俊的面庞:“殿下能有这份心,对我们就足够了。我们夫妻福薄,膝下无子,这些年多亏了殿下,日子才过的好些——这也、也是殿下对我们夫妇有恩啊!”
这几日他们俩也算是想明白,若’铁牛’真是太子,那在赵家村的这几年反倒是耽误他了。这么一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合该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
只要铁牛过的好,他们便安心了。
太子听了这番话,心下登时酸涩无比,看着老夫妇真挚慈爱的目光,一时红了眼眶。
老夫妇如此澄澄爱子之心,即便在场心硬如铁,城府深沉的五公九卿也不禁有所触动,几个心思敏感些的宫妃已经低头拭起泪来,宸贵妃也不禁微微动容,搂紧了五皇子。
元治帝见状,安抚似得拉起宸贵妃的手轻轻拍了拍,环顾四周,心下还是满意的。
这场风波若是能成为一场君臣相宜,忠孝节义的佳话传出去,便能免去许多事端。太子失踪四年又骤然回京不是小事,未免那些个小人肆意揣测生出事端,还是一开始就将事情定性为好。抛开元治帝本身对赵家村的与张氏夫妇感官良好,就算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以后还是得找块儿好地方将张氏夫妇好好荣养才是。
元治帝一边儿安抚宠妃,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让诸事以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
太子离朝四年,朝局大变,若想让权势回归东宫,不免有一番伤筋动骨。
此事需好好筹划一番,也需有能人在旁辅佐。
元治帝见太子与张氏夫妇说得差不多了,向身旁的夏内监使了个眼神。夏内监立刻一点头,急步上前,’唰’地一下从身后抽出张明黄色的圣旨来,略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无涯县县令赵宝珠,上前接旨——”
赵宝珠正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呢,猛地被夏内监点了名,骤然一惊,赶紧跟叶京华一起跪在了地上。
夏内监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博学宏才,学贯经史,领青州知府之职,才通世务,属文切实,陈善有据,复又护送太子回京,甚慎尔之,实赖股肱之任臣,擢迁为户部清吏司少卿。”
“无涯县县令赵宝珠,刚正不阿,敢于人先,爱民如子,清乡绅世族兼并盘剥之弊,其性之善,其行之良,堪称国之良才,擢迁为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甚至当着元治帝的面,周遭的群臣中都传出了轻微的抽气声。
户部少卿乃正四品,上边儿就是左右侍郎和户部尚书。吏部员外郎乃从五品,堪堪已经够上了上朝听政的资格线。
且那可是户部’清吏司’的一司之长,总管天下各州县的人口物产增减以及税收之事,乃是不折不扣的实权衙门。吏部更不用说,自古以来便有’天官’之称,考功司负责天下文官之绩效考核,升迁任令,向来都是万人争破头的肥缺!
还有无涯县?那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诸位大夫都被这道圣旨给完全搞蒙了。叶京华倒也罢了,他是叶相的麒麟儿,多年前便由皇帝钦定的储君辅臣,如今太子回归要将他提溜起来倒也是寻常。
可这赵宝珠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县官,怎么就能忽然升了京官,还是这么要紧的位置?!难不成就是为了他找着了太子?
诸位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大人们不知多少年来头一次碰到这么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纷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得看向同样一脸震惊的赵宝珠,目光犀利得几乎能穿透赵宝珠的面皮——若这后生崽子这幅样子是演出来的,那倒是真的不得了,不会是从什么偏僻地方钻出来的妖精吧!
百官之中,不知底细的人面上交替出现着震惊、狐疑、嫉妒、茫然等种种情绪。其中以吏部曹尚书反应最大,圣旨一出,他便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瞪向赵宝珠,复又回头看向一边儿满面笑容的元治帝,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碍着当场大喜的氛围还是闭上了嘴。
知道底细的,如曹濂等、常守洸等人神色则是异常复杂,心中有万千思绪,却又不敢露在面上,目光在叶京华、赵宝珠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而站在最前端的叶相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当圣旨宣告之时,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极快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两道圣旨念完,夏内监长舒一口气,然而还未等两人接旨,他又拿出另一封圣旨,高声宣道:
“叶京华、赵宝珠寻回太子,护送入京,天归紫薇,重镇中宫,宽慰朕心,特此赏黄金万两,更赐宅院一座,桃木镶玉美人榻一座,榆木梅兰君子屏一扇,五彩琉璃盏两鼎——”
夏内监洋洋洒洒念了一系列赏赐,足足有数十样,这才堪堪停下来,满是皱痕的面孔上笑得五官全都皱起,俯身朝两人道:“两位大人快接旨吧。”
赵宝珠已经快被吓晕过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后来夏内监说出的那一连串赏赐都没听清,一时都不知道起身。员外郎可是五品的官儿,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都还要高了!还有考功司……那是个什么地方?
赵宝珠还不知在场的诸位公卿侯爵都在疑惑同样一个问题,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不得了的赐官,只是呆呆愣愣地想,少爷在户部,他在吏部,也不知道隔得远不远。
幸而夏内监早有准备,两、三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将两人扶起来。
叶京华从头到尾神情十分得体,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只是当听到赵宝珠被派去吏部之时,眉头微微一蹙,但抬起头来时,又是一派镇定泰然了:
“臣接旨。”
赵宝珠听到他的声音,这才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赶忙俯身道:“谢陛下隆恩——”
见两人都接下了旨意,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更深,见弟弟终于回升了京官,宸贵妃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元治帝走到两人身前,看着一个神情淡然,一个还有些茫然的两个臣子,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两个都是好的,今后都要好好磨砺才是啊!”
赵宝珠张了张嘴,神情立即整肃,赶忙躬身道:“臣遵旨,臣必不负皇上今日之恩——”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几分,俯首道:“臣亦然。”
元治帝看着他们两个恭顺的样子,登时龙心大悦,抚掌大笑:“好、好、好——”
宫门前的这出大戏之后,太子回宫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在京城间传遍了。
无数人被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榻上翻了起来,马不停蹄地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待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皆是下巴掉到了地上——太子竟然失去了记忆,在益州某个小村庄做了整整四年的农民,还被正巧被陪友人回乡的叶家二公子叶京华撞了个正着!
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写进话本里都嫌离奇吧!
但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太子活得好好的,由元治帝亲自迎接,向众臣宣告东宫紫薇回归,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时间,这几年日渐式微的太子党一下挺直了腰板,以曹家为首,简直是春风得意,日日宴请宾客,往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而那些个暗中已经改换门庭的旧日太子党,则是战战兢兢,日日闭门不出,如阴沟里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头底下清算。
而拥立五皇子的朝臣则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垂头丧气,面上还要撑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暗地里确实牙都快咬碎了——谁知道太子竟然还能回来?!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边,叶家却是一切如常,巍然凌驾于众臣之上,依旧是朱门绣户,京城权贵之首。
众人看着都分外眼红,不因叶家之权势,而是因其权势能够风雨不动,不论未来天下归于谁,叶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们再眼红,又能如何?谁让人家生了好儿女,女儿是宸贵妃,儿子又新提了户部少卿,与东宫交情甚笃,一看就是来朝众臣,真真是庄家通杀,让嫉妒的心都生不起来。
他们这些闲人,还是各自挣命去吧!
然而叶家内部,实则并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平静。
叶府,主屋绣房之中。
叶府本家里边的陈设比叶京华的小叶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红漆门层层相对,门边儿放着紫檀雕鹤案,上面立着各式青玉花瓶,插着各色花卉,如今天气回暖,屋子里的炭盆都撤了,几个容貌娇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围。
叶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两声。
叶京华坐于她对面,道:“母亲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叶夫人用丝绢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将茶换了,递上一盏温水,叶夫人喝了半盏,才道:“无碍,日前宫里派了胡太医来开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叶京华闻言点了点头:“胡太医医术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气变幻异常,还请母亲多加珍重身体才是。”
听着儿子关心自己的话,叶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许,眸中有些许欣慰。跟她那个木头似得大儿子比起来,还是这个小儿更加贴心。
这时,一个丫鬟走入房中,袅婷行至叶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药汁:“夫人,该是用药的时候了。”
叶夫人接过药碗,抬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艳丽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早年间为了小儿的婚事,她把身边儿伺候的人全换成了姿容出众的丫鬟,还强派了几个最出众的去叶京华身边儿伺候,谁知媚眼都抛给了瞎子,她儿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
叶夫人正在感慨,便听叶京华道:“宝珠如今在何处?”
叶夫人心中一顿,万分无奈地回过头。
她以往觉得小儿宛若养在府上的一只仙鹤,每日就是姿态缥缈地在那站着,若即若离,高傲出尘,待她不亲近便也认了。现今仙鹤还是仙鹤,不过一开口就是’宝珠’、’宝珠’。
叶夫人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自家府里还能给你搞丢了不成?”可她到底了解小儿的性子,知道他没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着,你就放心吧。”
说罢她还打趣道:“你也是,连果子也不知道拿给人吃。今儿厨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来,拿给他吃了,高兴得跟什么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说了,说是赵小公子吃得开心,一整盘糕点半刻钟就下肚了。听得叶夫人好一阵笑,心想难不成小儿这么小气?平日里竟也不拿些好东西给人吃?
谁知叶京华一听,便皱起眉:“母亲不要给他多吃,日前我还听他说牙疼。”
赵宝珠嗜甜,往日里因着家境贫寒吃不着什么好的,现今还不放开了肚皮吃?虽有叶京华管着,但他手段频出,时而耍赖时而撒娇,总是哄得叶京华手松。但听闻他牙疼之后,叶京华便狠下心,将府里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来。
叶夫人一听,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哟’了一声,朝身边儿的丫鬟吩咐道:“去传我的话,不许再给他吃,再拿盏茶去漱漱口。”
丫鬟应了声,急忙转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叶夫人回过头,好笑地看向叶京华:“你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还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叶京华心细,世上很少有他办不周全的事,但他对自己的心力却十分吝啬,不上心的事情是半点儿力都不会出的。
叶夫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你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叶京华默然,半晌后道:“怡儿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与侍郎府的叶家庶三女诞下的幼子。
叶夫人闻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谁说她了?”
叶京华自然知道叶夫人想说的是谁,敛眸沉默。
叶夫人瞪了他半响,胸中气闷,到底是叹了口气,挥退了周围的丫鬟:“你们都下去吧。”
众丫鬟刹那间都停下手中的活,悄无声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余母子二人,一时屋内分外寂静,春风自窗外穿堂而过,带来微弱的暖香,此时主屋后头的院子里已有几株蓝眼菊与迎春花开了,紫黄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内之人却没心思欣赏美景。
叶夫人抬眸打量了一下叶京华的面色,见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叶京华没有应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叶夫人见状,已知道他的态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说别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进宫去教一教他读书,也是好事啊。”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从太子失踪后,叶京华有意避嫌,无事基本不往宫中去,对五皇子的学业也是撒手不管。宸贵妃为了这件事都跟叶夫人哭诉过好几回了,小五顽皮,眼看着大了,少傅少保哪里管得住他,这些年学识不增反降。
叶京华闻言,将茶盏放下:“五皇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叶夫人闻言,噎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怎么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宫中伴读之时?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夸他的课业呢——”
叶京华默然不语。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脉,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往日的课业那也都是他与太子联手逼迫出来的,字看着一个一个写,文章一句一句改,当然过得去。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长到十四岁上,还是一幅孩子的模样,希望有人能哄着他,非常娇气,做个幼子当然无伤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叶夫人见他沉默,心里堵得更加厉害,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争抢储君之位。可是眼看着前几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几分。哦,现在太子忽然回来,他们就得乖乖让位?叶夫人实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叶夫人气急,’噌’地一下从美人榻上站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病弱的模样,指着叶京华骂道:“你就知道跟太子关系好,可曾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过?!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姐姐怎么办?是要送她到庙里当姑子去还是随便丢到哪个冷宫里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让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么办?他还那样小——”
叶夫人说着眼泪便下来了,一幅伤心至极的模样,揪着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开始哭。
叶京华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景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等叶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亲多虑了,太子仁德,不会为难贵妃和五皇子的。”
叶夫人哭声一滞,转过头瞪向叶京华:“你怎么能确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谁知道待他做了皇上还是不是一样?”
她说这话,本不过是不甘心。然而叶京华听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两息,复才道:“人心易变的道理儿子自然懂得。”
叶夫人闻言,还以为他回心转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叶京华便抬眸道:“可儿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执意争储,贵妃与叶家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宠爱宸贵妃与叶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储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说是一点优势都没有的。
言罢,叶京华敛眸,自座上站起,也没有理会僵在榻上的叶夫人,轻声道:“明日儿与宝珠要到新衙门上任,还需早做准备,就不在母亲这儿用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徒留叶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内。好半天后,她抬起头,看向层叠的朱门后小儿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赵宝珠并不知道宅院深处还发生了一场这样的对话,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带来吃了顿点心,就又被叶京华接回去了。
他也没想着关心叶京华与叶夫人说了什么,满脑子都还是日前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宣读的赏赐,在回去的马车上跟叶京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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