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父大为吃惊,看着那一只只沉重的木箱被抬进来堆在院子里,疑惑地上前,随便打开一个,一眼就看见一张火红的狐狸皮子,成色极好,里头半点儿杂色都没有,摸上去轻软又顺滑。赵父自己也打猎,自然识货,登时关上了箱子,回身正色道:
“叶大人,这个礼我们不能收,太贵重了。”
赵父保持着本分农户的偶素坚持,日子过得再差,也绝不接受施舍。再说他们虽穷,可也是有手有脚,这几年日子也眼看着越过越好了,也不好无故拿人家这么好的东西。
叶京华闻言,眸光闪了闪,倒也没有坚持,只是道:“那便让他们抬进来,先放着,伯父改日挑一两件好的罢。”
赵父听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叶京华如此盛情,他也不好拒绝,只是觉得奇怪,这位叶大人未免也太殷勤了点儿。看看过年时旁边儿老沈家一口气嫁了两个女儿,新姑爷们上门,礼也没这么重啊?难不成读书人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赵父有些茫然。
赵宝珠见状,赶紧转移话题:“爹爹,咱们家怎么还是这样啊,我寄的钱呢,怎么没拿来多修几间房?”
农村人虽质朴,却也爱攀比,那些个爱慕虚荣的,一天到晚就比谁家生的儿子多,谁家修的房子更多。赵宝珠虽不屑做此比较,却不想爹爹在村里过得不好。
“唉,修那么多间房来干嘛?”赵父果然轻易地就被转移了注意,搓着手对赵宝珠道:“钱爹爹都给你存着呢,以后拿来娶个能干媳妇儿。”
闻言,赵宝珠登时一僵。果然见身边的叶京华呼吸一滞,神情淡了些。
赵宝珠咽了口唾沫,只好再次扯开话题:“爹,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提起这个,赵父来了劲,叶京华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赵父虽不打算收,却也十分感念他这份诚心,决定今晚不仅要杀猪,还要再提两只鸡来杀了,好好招待一下这个好心的年轻人。
“行了,你们也别忙活了,赶紧去歇着。”赵父说着,一转身,将背上的镰刀放下,又’唰’得一声抽出一把杀猪刀:“我去把猪杀了。”
叶京华站在近前,略微一顿,接着点了点头:
“辛苦伯父了。”随后转头吩咐:“邓云,陆覃,你们去帮忙。”
赵父是自己干活干惯了的,本想让他们去休息,无奈邓云和陆覃两个怎么赶都赶不走,便把他们一个赶去喂鸡,一个赶去生火。
到了黄昏,赵家升起袅袅炊烟,里头的肉香全村都能闻见。
赵家住不下那么多的人,车队已返回山南县城,在城里的客栈暂时落脚。然而在他们走之前,先挨家挨户送上了谢礼,加一份丰厚的年货,一是答谢众多村名当日鼎力相助,凑钱送赵宝珠进京赶考的恩情,而也有同喜之意,算是变相地发喜糖了。
收到答谢的村民都惊喜不已:“小宝真是出息了!看看、这些东西,这皮子,真好。”
有人感叹道:“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听说光是俸禄都有好几两银子呢,那孩子孝顺,都巴巴得寄回来给他爹了。“
一时众人都纷纷感叹赵熊八生了个好儿子,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不说,还这么出息,也算不枉费他爹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说着说着,便有人疑惑道:“既然寄了钱,怎么都没见赵熊八盖个房子啥的?”
有人答道:“说是在给他儿子存老婆本呢!”
众人恍然大悟,感叹道:“也不知谁家女儿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嫁给小宝……恐怕得找个美人儿才行吧。”
赵宝珠他娘就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一身皮肤若凝脂,赵宝珠长相随娘,小时候跟个女娃子似的,这样的男孩儿,也不知得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唉,我们跟着瞎操什么心,人家说不定在京城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呢。”有人道。
听了他的话,众人深以为言。也是,赵宝珠考上了进士,又长得俊,想必放在京城也是碗香饽饽吧!要不然怎么有「榜下捉婿」这一说呢?
“过几年,要是相个公侯小姐回来,怕是赵熊八就不好交代了哦!还不得连夜把房子盖了——”
众人顿时笑起来,纷纷打趣说话的那人,人家京城的贵小姐难不成愿意跟赵宝珠这个穷小子大老远地跑回益州来,怕是想得太美!
然而众人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歪打正着。
此刻,叶京华正坐在赵家的餐桌上,与赵家父子相谈甚欢。赵父亲手杀了野猪崽,烧了一桌子的好菜,益州人爱吃辣,一吃辣又爱配酒,赵父拿出了花根底下埋着的女儿红,跟叶京华对饮了好几杯。
叶京华倒也不推脱,默不作声地喝了好几杯。
“爽快!”赵父喝多了,两颊都涨红,高兴起来就拿蒲扇般的大手拍叶京华的肩:“大人,没想到你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挺能喝!”
叶京华笑了笑,面孔依旧白如冷玉,低声道:“赵伯父海量,小子不及。”
赵父被恭维地舒舒服服,觉得这叶大人说话真是好听,只是这叶大人实在是太白了些,长得跟那画里似的,看着觉得不怎么踏实。那个姓邓的小子倒是不错,长得结结实实的,能干活。
这些腹诽赵父当然没说出来,而是觉得叶京华这么个斯文的读书人能这么放下身段,看得起他这个庄稼汉,实在是难得,十分受用。他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一个劲儿地往叶京华的杯子里倒酒:
“哈哈哈哈哈,好!我们再来,再来——”
赵宝珠在一旁看着眼馋,拉了拉叶京华的袖口:“少爷,我也想尝一点儿。”
叶京华还没来得及说话,赵父便先道:“小宝也想尝?来,爹爹给你尝一点儿。”说罢,他拿筷子头小心翼翼沾了一点酒液,就要往赵宝珠那边递。
赵宝珠见状,哭笑不得,嘟起嘴道:“爹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又不是没喝过酒。”
赵父闻言,有些讪讪:“哦,是吗。”想来也是,赵宝珠都在京城考了进士呢,肯定少不得有个宴席啥的,他还将赵宝珠当三岁小孩儿呢。
叶京华唇角啜着笑,拿自己的杯子给赵宝珠倒了小半杯,递给他。
赵宝珠一口气喝了,登时被辣得睁不开眼:“好辣!”
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赵父大笑出声,那洪亮的笑声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发颤。叶京华也是面容含笑,伸手轻拍赵宝珠的背,一双星眸中满是柔情,目光始终凝在赵宝珠身上。
赵宝珠缓过劲,埋怨地瞪了叶京华一眼:“这酒这么辣,少爷也不告诉我。”随即又担忧道:“少爷喝这么多酒,小心夜里难受。”
而后转头瞪了眼赵父:“爹爹不许再灌少爷酒了。”
他在家时,赵父都不让他喝酒,没想到他自己酿的女儿红这么辣。想到刚才叶京华悄不声儿地就喝了那么多杯,赵宝珠担心他过后不舒服。
赵父像头做错了事的大熊,憨憨道:“好,好。”说罢将比饭碗还大的酒碗往自己面前揽了揽,心道他自己喝就是了,赵父这般想着,忽然抬起头,问道:
“不过小宝,你为什么叫叶大人’少爷’啊?”
叶京华闻言一凛,赵宝珠也慌张了一瞬,但很快解释道:“这个说来话长,还是我当初上京时,叶大人帮了我——”
他将当初在叶府上的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对叶父道:“若不是叶大人收留,我当初还不知怎么才能在京城立得住脚呢,叶大人对我有大恩,而且,叫少爷我也叫惯了——”
赵父听了整件事,面上的笑容没了,神情很是严肃,握着酒碗的手因着太用力都在微微发抖。许久之后,他才道:
“此事,是叶大人对我们父子有大恩。”
赵宝珠寄回来的信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因而赵父都不知道,小儿上京还有这么一番磋磨。身形那样巨大的一个汉子,此刻心疼得眼圈都红了,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就要朝叶京华跪下去:
“请叶大人受我一拜!”
叶京华大惊,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他,幸好他力气不小,要不然还真扶不住赵父这么大的块头:“伯父万万不可!”
赵父却说什么都要跪:“不行,我必须拜谢大人!”
见两人僵持不下,赵宝珠有些紧张地朝叶京华看了一眼,叶京华也回他了一个眼神,神情缓缓变得整肃,就这扶住赵父的姿势朝他道:
“伯父,有件要事,小子还需告知。”
赵父闻言,从叶京华的神情中看出这事或许很重要,疑惑道:“什么事?”
叶京华将他扶到桌边坐下,赵宝珠也跟着坐下,很紧张地抿起了唇。叶京华在他身旁落座,忽然抬起手握住了赵宝珠放在桌上的手,抬眼直直看向赵父,语气定地说:
“我此番陪宝珠回乡,一是拜见伯父,二是来向伯父提亲。”
他缓缓道:“我与宝珠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恩准。”
此话一出,赵父好半天都没说话。
不得不说,赵父虽然对他们一直和颜悦色,看着很好说话,但这么个身躯庞大、孔武有力的汉子猛地沉下脸,不说话的样子还是十分骇人。
叶京华不觉屏住呼吸,面上更加正色。不得不说,面对自己的亲爹,堂堂一国执宰叶执伦,恐怕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好半天,赵父才出了声,皱着眉头困惑道:“什么意思?你们两个男的,怎么两情相悦?”
叶京华听了,登时一噎,他自小就有出口成章、舌灿莲花之才,没成想却被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的岳父问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话倒是赵宝珠接了:“爹爹!”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分外坚定地道:“我、我跟少爷,就跟其他男人和女人一样,已经是夫妻了。我心悦少爷,想跟他成亲!”
他话说得直白,赵父这才听懂了,又是浑身一颤,’唰’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顶差点触到天花板:“小宝!你、你这是什么话……男人和男人怎么成呢?”
赵宝珠羞得满面通红,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蹭’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冲着赵父道:“就是行!我就喜欢少爷,别的谁都不要!”
赵父本就对赵宝珠百般宠爱,从来都是顺着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见儿子这般气焰汹汹的,他的声音一下弱下来:“小宝……”
赵宝珠顺势扑倒赵父身前,双手抱住爹爹比树干还粗壮的腰,撒娇道:
“爹爹,少爷很好的,又会做文章又会做官,很照顾我的……爹爹,你就同意我们成亲吧!”他眨巴眨巴眼睛,还加了一句:“爹爹,少爷还是我们那一科的状元呢!”
赵父本来还很犹豫,然而一听叶京华是状元,神情顿时一凛:“真的?”
不得不说本朝对科举的推崇十分深入人心,他们这些农家人或许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对「状元」二字有种别样的崇敬。要是哪个村里有人考了状元,可是要专门立牌坊的,听说江南那边儿的潮州就有整整一条状元街。
闻言,赵父犹豫地看了叶京华一眼,神色倒是好了一些。
叶京华从未像今日一般庆幸当日自己下场考了科举。
见赵父看过来,他正色道:“伯父,我与宝珠虽定情,但无长辈之言不敢妄为,还望伯父成全我们二人。”
赵宝珠趁热打铁,抱着爹爹不撒手,软声恳求:“爹爹,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赵父哪里经得住他如此,当即应道:“好好好,依你,爹爹都依你。”
闻言,赵宝珠登时喜笑颜开,抱紧了赵父:“爹爹,你真好!”
见他这么高兴,赵父紧绷的脸和缓下来,怜爱地摸了摸小儿的发顶,也回抱了他一会儿。屋里的气氛登时为之一松。
半响后,赵父放开小儿,拍了拍赵宝珠的肩:“小宝,你先回房,我跟……跟叶大人还有几句话要说。”
赵宝珠闻言,登时瞪大了一双猫儿眼,警惕道:“爹爹要说什么话?什么话我听不得?”
赵父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时,还是叶京华走了过来,对赵宝珠道:“宝珠,听伯父的话,先回去吧。”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见叶京华眼中含笑地朝他点了点头,才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之前还不忘嘱咐赵父道:“爹爹,可不许为难少爷!”
赵父都一一应下了,赵宝珠才放下心离开。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赵父面上慈爱的笑容褪去,眉目严肃起来,露出些凶相,极认真地将叶京华上下打量了一通。
叶京华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暗中微微挺直了腰板。赵父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俊美得过分的男子,让那些个小姑娘小媳妇看去了,还不知怎么喜欢呢,还是个状元……
赵父呼出一口气,像山一样的身躯沉下去,朝叶京华道:“叶大人请坐。”
叶京华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在桌边坐了下来。
赵父也坐了回去,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低着头沉默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略带审视地看向叶京华:“你与我儿这事,家里知道吗?”
赵父虽没什么见识,这一通下来也看出叶京华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那长得能贯穿整个村子的车队,好有拿出来的东西,都是些他们八百辈子都挣不出来的宝贝,想必就算在京城也算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这样的公子,难不成家中没有婚配?
赵父狐疑得盯着叶京华,锐利的目光像是镰刀般试图刺破这个贵公子的面皮,看看他的心是好是歹。
在他的审视下,叶京华神情纹丝不动,也未回答,而是转而拿出来了一只赤红信封,将里头的宣纸拿出来双手呈给赵父:“这是家慈写的婚书,还请伯父过目。”
赵父闻言,愣了半响才明白叶京华是什么意思,将宣纸接过来一看,发现上边儿是娟秀的字迹,写了满满一页,右下角还有两个印章。赵父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看不懂婚书,但是他认得那两个红印,知道凡是盖了印的,那就是极其正式的东西。
这是叶夫人亲笔写的婚书,下方是叶夫人与叶执伦的私印。
当初写婚书的时候,叶执伦是避而不见、百般推拒,但最终还是被叶夫人强行夺了私印盖了上去。
赵父见了婚书,虽是看不懂,但知道儿子可也是读书人,若此物是叶京华拿来糊弄他的,儿子不可能不知道。他非常惊讶,没想到这位叶大人不仅告诉了家里人,还真是这么正经地来提亲,神情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
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把婚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再递还叶京华:“既然你爹娘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本想着给小宝娶个能干的婆娘,没想到他没给我相个媳妇儿回来,倒是给你相去了。”
这话他说得心酸,叶京华听着,也有些不好受,小心道:“伯父可是忧虑子嗣一事——“
他本想说,若是这般,不如从赵家亲戚中间过继一个孩子来。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赵父一挥手打断道:“子嗣我不关心。”
他双手撑在膝头,沉声道:“小宝他娘没福气,去得早,我就小宝这么一个儿子。自他生下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只要小宝过得好,旁的都无所谓。”
叶京华闻言,眉目一颤,心下震动。赵父如何待赵宝珠,他都看在眼里,可这位庄稼汉对儿子满腔怜爱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能让一个传统的农户说出不关心子嗣的话,他对赵宝珠之珍爱可见一般。
叶京华看赵父的目光愈发尊敬,心中还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宝珠出身寒微,自小吃过许多苦,常常因此胡思乱想,遗憾未能早一点遇到赵宝珠。可如今看来,幸而有赵父这样一个父亲,就算家中贫寒,赵父也定然是将最好的都留给了赵宝珠。
“小宝那样听话,自小就乖巧,身子又弱,我一直担心他被人欺负,所以想给他找个能干的婆娘——”
赵父絮絮叨叨地说着,在他心里,细胳膊细腿的赵宝珠就是个水晶玻璃人,只要不在他跟前,赵父一天到晚都悬心赵宝珠在外头是不是又磕着碰着了?有没有人欺负他?
“没想到他找了你。”赵父说着,将酒碗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我能看得出来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从来不期望小宝能有什么荣华富贵,做什么高官,你说想跟他在一块儿,我只要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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