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濂面色一僵,无从反驳,只能讪讪道:“是……是,我这就走。”离开之前,他还回头看了柳善仪一眼,又看了看怀中的披风,到底还是抱着衣服走了。
走时还心道,这两口子还真是越来越像了。一个在里头关着,还有另一个给他冷眼。
对李生的盘查非常顺利,他在岭南从军时只是个最籍籍无名的小卒,两个百夫长都不是,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所谓的机密军报,更不必说他半路就当了逃兵,掸国一战时,正在交州做菜蔬生意,许多老百姓都能作证他始终都在交州。
同时,太子那边也有了进展,一大帮军中的高阶武官与勋贵被纠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曾与叶家有过仇怨。
太子坐于东宫之中,神色冷漠地看着袭一品军衔的承恩将军在他脚下哭得涕泗横流:“殿、殿下,臣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
太子看着老臣扭曲的面孔,觉得万分讽刺。他自少年时期便常年混迹军中,这些人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然而这些所谓的「忠臣」都做了什么呢?面上拥护东宫,实则是在利用他这个太子挟公以报私仇。
冠冕堂皇,口腹蜜剑,两面三刀。
他贵为储君,竟然还会有被臣子挟制的一天。
太子自心底发出一声冷笑,不知对地上痛哭流涕的臣子,还是对他自己。
他眸中浸出冷色,终又回归平静。
“你可以走了。”
太子站起身,没再给匍匐在地上的老臣任何一个眼神。承恩公趴在地上,看着太子明黄色龙袍的从眼前滑过,颓然地收回手,明白一切都完了。
元治帝在平反一事上展现出了要彻底肃清官场的决心,在帝王的雷霆手段下,以承恩侯为首的一系十几个武官被肃清,其中更是有三家涉及最深的人被判任何十八岁以上男丁满门抄斩,剩下的女眷与幼儿全数流放。
宣判一出,登时震动了朝野上下,一时流言四起,其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当年岭南官场大清洗的延续,官场之中,特别是勋贵与武官集团人人自危,生怕元治帝在盛怒之下将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
同时,元治帝正式下诏宣叶京华无罪,释其返回家中。
叶京华从中走了出来,略略抬起眼。
秦显看着面前的男子,挑了挑眉,心想不愧是京城中久负盛名的美男子,在牢里关了这么久,还能是这么个翩翩公子的模样。
叶京华在监牢里呆了这些天,秦显每日看着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信,信件不能递出去就自己存着。秦显注意看了看,每一封都是写给赵宝珠的。
秦显想起他自从上任指挥使以来这么些年常常忙得日夜都宿在衙门上,家里的夫人别说信了,连次饭也没送过,登时心里一噎。
“这些时日,劳烦指挥使大人了。”
秦显听到叶京华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听他问道:“请问司内可有沐浴之处?“
秦显闻言,一愣,因着元治帝特别吩咐过,叶京华关在北镇府司没受什么苦,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洗浴当然没有在家里那么方便。他想了想,道:
“这后头有我平时用的浴房,若叶大人不弃——”
叶京华点了点头:“麻烦大人了。”
秦显便也点了点头,领他到了后头他在衙门上过夜时使用的浴房。待他进去了,秦显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浴房门,暗地里撇了撇嘴,心想这男人和男人之间竟然是这幅德行?回家之前还要沐浴焚香一番,怪讲究的。
半刻后,叶京华走出来时,已是一幅金相玉质,玉树临风的模样。
“叶大人好走。”秦显站在北镇府司门口,看着叶京华,笑了笑:“最好别再来了。”
叶京华俯身朝他行礼:“这几日谢大人关照。”
秦显看得出他归心似箭,便摆了摆手,让人把马牵来,赶紧把这座金佛送回叶家。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两辆青顶小轿忽然从街角转来,从上面跳下来了一票青袍白面的内监,踏着碎步走到叶京华面前:
“叶大人留步!”
一个白面小太监额角带着薄汗,急促地对叶京华道:
“叶大人,还请您跟奴才走一趟,陛下有请——”
叶京华闻言,脚步一顿,看着面前神情焦急的一票内监,微微蹙起了眉头。
元治帝对涉案官员们的宣判一经公布,立刻引起了朝野震动,自全国各地各级官员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来,说什么的都有。文官们抓着机会奋力批判武官集团之腐朽,竟敢拿通敌之事做筏子裹挟党政,实在是恶毒之极。而武官却大多认为元治帝判罚太重,偏心叶家太过,大有轻嫡重庶之嫌。有些在暗中颇有微词,有些则是直接上书为其喊冤,气得元治帝三天三夜都没合眼,太子也跟着连轴转着处理公务。
但是到了祭祖这日,该去还是得去。
一大清早,太子与五皇子的仪仗便准备齐全,自宫门蜿蜒而出,一路到了东山脚下的太庙。
五皇子着一身皇子朝服,跟在落后太子一个身位的地方,随着沉肃的乐声跪在蒲团上。
太子跪在前方不远处,身着赤色盘龙袍,手持三炷香,背脊挺直,高大的身影在地上留下一抹阴影。
五皇子虽然这几日在宫内突袭了礼数,却到底是头一回来祭祖,拿着手上的香,还是有些拿不准是么时候该拜下去。他紧张地用眼睛瞥着前方的太子,见他的身影动了,这才赶忙跟着俯下身。
太庙之中香火环绕,宫廷乐师的奏乐中夹杂和尚低沉喃喃的诵经声,气氛庄重得有些沉重。五皇子跪在蒲团上,跟着前方的太子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祭祖的礼仪十分繁琐,虽然看着就是不断跪拜,实则体力消耗并不小。过了没多久,五皇子便觉得腰酸背疼,手臂渐渐失了力气,背脊也渐渐有了要弯下去的趋势。
然而就在他感觉不适,刚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太子的眼风便已扫了过来:“跪好。”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也说不上严厉,五皇子却骤然一凛,立即就收起了隐隐想支出去的脚,背也瞬间挺直,再不敢造次。
待礼成,五皇子已经完全蔫巴了。出宫放风的那股新鲜劲儿也过了,只觉得祭祖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玩儿。
另一边,太子正在安排人马将乐师和高僧分头送回,一转头,便见五皇子焉头巴脑地站在一旁,正低着头掰着手指头。
太子见状,眉眼一松,走上前,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做得不错。”他放缓了些声音,道:“还以为你是个坐不住的,今日一看,是沉稳了些。”
得了夸奖,五皇子惊喜地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向太子,得意地哼哼了几声:“少师教我的,我都认真学了。”
太子见他这个样子,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五皇子的额角。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传来,打破了两兄弟间和谐的气氛:“陛下驾到——”
太子和五皇子齐齐惊讶地回头,便见一道着明黄龙袍的身影自阳光中走近,夏内监神情肃然地低头跟在一侧,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皇帝仪仗。
两人都没想到元治帝会来,赶忙跪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元治帝大步跨入太庙,略一抬手:“都起来吧。”
太子与五皇子这才站起来。
元治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右手上转过两颗佛珠,扭过头环视了一眼太庙:“礼行完了?”
太子点头回道:“是。”
五皇子看了看元治帝,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上前好奇道:“父皇怎么来了?”元治帝连日来处理公务,本就劳累,他们都以为皇帝今日不回来了。
元治帝回过头:“来看一眼。”接着,他抬起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小五,你先回宫去,朕有事跟你哥哥说。”
说罢,他抬眸看了一眼太子。
五皇子闻言一愣,接着不满地嘟起了嘴:“可是,太子哥哥答应了要带我去皇寺吃素斋的。”
然而这时,太子却也开了口,道:“瓒儿,听父皇的话。素斋下次我再带你去。”
听他这样说,五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转过身,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朝太子道:“那太子哥哥一定要说话算话。”
太子站在元治帝面前,闻言,勾了勾唇,朝五皇子安抚般地笑了笑:“一定。”
五皇子这才放心地走了,待出了太庙,还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父皇要跟太子哥哥说什么。
五皇子撇了撇嘴,觉得大概又是那些官场上的事,他转过头,只想赶快回宸贵妃宫中好好沐浴一番,洗去浑身腻人的香火气。
随着五皇子的离开,跟在元治帝身后的一票人马也都静悄悄地退出了太庙,在外头候命,只留夏内监侍候在元治帝旁边。
五皇子一走,元治帝的神情立即就有些冷了。
而太子似是也隐隐心里有数,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元治帝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向前,略过了太子,走到了香火弥漫的祖宗牌位前。
他手里的佛珠转过一颗,目光一个个滑过紫檀木上镶金的刻字,忽然开口:
“跪下。”
这两个字砸在太子头上,他脸上却没有惊讶的神色,直接就跪下了。祭拜用的蒲团已经被收走,太子就这么跪在了冰冷的石面上,垂下头,肩膀微微下塌,是个非常谦卑的姿态。
元治帝回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看你这幅样子,想必也知道朕要问什么。”
他面上的神情很冷,只看了太子一眼,就又回过了头,道:“今天当着祖宗的面,你好好说一说,都干了什么蠢事!”
元治帝冷硬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重重压在太子心头。
在太庙,当着历代皇帝宗祠的牌位被父亲如此诘问,这对于任何一个皇子而言都来了巨大的压力。
太子屏住呼吸,稍稍思考了片刻,开口道:
“儿臣,任意妄为,妄自尊大,行事鲁莽,受人挟制,用人不谨,以致于忠臣遭到陷害,朝野不宁。此事,全是儿臣一人之责,是儿臣太狂妄了,还请父皇责罚。”
闻言,元治帝手上转着的佛珠略略一停,沉默了半晌,才道:“朕自小便告诉过你,为君者,威不外露,思虑无声,你是全都忘了。”
他微微偏过头,垂眼看向太子:“你以为你是储君,就能高枕无忧了?”
说着,他转过身,一双虎目死死盯在太子身上:
“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你觉得你只要讨好朕就够了吗?”元治帝眉宇见浮起怒气,隔空指了指太子:“你是储君,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那些结党营私,利欲熏心,狡猾阴险之人就等着你露出破绽,你倒好、忙着把把柄往人家手上送!”
元治帝厉声道:“愚蠢至极!”
太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元治帝如此劈头盖脸地骂过,一时羞愧地低下了头,耳根都有些发红:
“父皇教训的是。”他的姿态更恭敬了些,垂头道:“是儿臣托大了。”
元治帝却似是还没消气,垂眼看着他,冷声道:“再想想,你还有更大的错事。”
太子闻言,浑身一震,也不敢抬头看元治的神色,沉默了半晌后,才咬牙道:
“……儿臣因一时意气,与京华相争,有违父皇的教导——”
“你不只是违背了朕。”元治帝打断了他,将手上的佛珠一收:“什么一时意气?给我说清楚!”
太子一顿,屏住呼吸,额上泌出虚汗。虽然他已隐隐感觉元治帝知道了其中内情,可这种事,暗地里心知肚明和放到台面上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更加激发了元治帝的怒火:“不说是吧。”元治帝虎目之中燃起怒火,胸膛起伏两下,抬手朝夏内监怒吼:“拿家法来!”
闻言,太子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元治帝:“父皇!”
一旁的夏内监立即蹲下来,放下了怀中抱着的黑色檀木巷子,将其打开,赫然从中拿出了一柄通体玄色、手柄处金丝缠绕的长鞭!
若是有心人看见,便会发现这柄长鞭和太子常用的鞭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长,也更粗。
“拿来!”
元治帝嫌夏内监动作慢,直接一把将鞭子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挥!
“啪!”
鞭子划破空气,打在石面上,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脆响!
“朕再最后问一次!”元治帝怒发冲冠,用鞭子指着太子的鼻子:“你说不说?!”
太子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元治帝,似是不敢相信一直疼爱他的父皇真的要打他。
然而下一瞬,元治帝直接一鞭抽在了他肩上!
元治帝显然没有留手,太子身上的盘龙赤袍登时撕开一道裂口!夏内监看了,倒吸了口凉气,赶忙低下头退远了些。
太子咬牙受了这一鞭,一声都未吭。
元治帝犹未解气,反手又是一鞭抽在了太子身上,这下直接让他肩上皮开肉绽!
太子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依旧是一声不吭。
“是谁教的你去做这些违背人伦的把戏,嗯?”元治帝瞪着嫡子这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怒发冲冠,用鞭子指着他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小把戏?!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你对慧卿做了什么、一有空就往宫外头钻,朕告诉你,朕都看在眼里!”
这下,太子的俊脸彻底失去了血色。遮掩在他之前的那层冠冕堂皇的面具被彻底击了个粉碎。在元治帝面前,他再也无法扯起遮羞的薄纱,一切都血淋淋地被划开。太子内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股羞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挫败感。
“……一切都是儿臣的过错。”太子满面通红,颓然地垂下头,宽阔的肩线仿佛背什么压着往下塌:“是……是儿臣鬼迷心窍,是儿臣的一厢情愿,儿臣万死不能辞其咎,父皇想怎么惩罚儿臣,儿臣都愿意承受,只求——”
太子说到这儿,咬了咬唇,抬头看向元治帝,低声道:“只求……只求父皇不要牵连赵员外郎。”
自那日从赵府出来,太子便悔恨不已。因为他自己的愚蠢,不仅毁了他和宝珠之间的情谊,引起了朝廷动乱,还让赵宝珠如此为难——想到此事或许会让赵宝珠的仕途受到了影响,太子就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锅之中煎熬。
太子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乞求般地望着元治帝——然而就在下一瞬,元治帝竟然发出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朕跟你一样蠢?”
皇帝英武的脸上写满了怒气,额上绷出青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太子:
“你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连赵宝珠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太子登时愣住了。
元治帝看他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又给了太子一鞭,这次打在了他的手臂上:“既你已糊涂至此,今天朕就好好告诉告诉你你错在哪!”
“第一鞭,是罚你作为储君,身负我朝江山社稷,却为私情左右。”
元治帝盛怒空前,紧紧盯着太子:
“你以为朕让你与慧卿交好是为了什么?曹家不中用,朕从小培养你们,就是为了你能够牢牢控制住文官,进而掌控朝臣!你倒好,翅膀还没长硬就宫里宫外地扑腾,因为这点儿儿女私情的小事就要跟慧卿断绝,简直蠢如猪猡!”
“第二鞭,是罚你为君无德!”
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子,怒火中烧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时朕从小就交给你的道理。你与慧卿互相试探,做这些小动作,能达到什么目的?对待心腹,只要他对你的衷心不改,作为君主就没有什么不能赏、没有什么不能让的!而若决心弃之,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你这样优柔寡断,做些儿戏之事,除了破坏朕的精心谋划外毫无一点作用!”
元治帝的怒斥声在殿堂之中回荡,声势之大,让祖宗牌位前的香火都晃动起来。太子的脸色越来越白,然而同时,眼神却越来越亮——虽然在祖宗牌位,是头一次被这般劈头盖脸的痛骂,他算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但太子也清楚,若元治帝真的厌弃了他,是不会费这个力气来这般教训他的: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
然而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又是一鞭抽向了太子!
“第三鞭,是罚忤逆不孝!”
这样不留余力的几鞭子下去,饶是皮糙肉厚如太子,也被打得鲜血淋漓。然而听到元治帝骂他不孝,太子面上立即血色全失,不顾伤势挣扎着向前膝行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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