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鲁莽,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看着他,似是一下子从记忆中脱离了出来,用力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情冷了下来。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叶京华方才那一下明显的他都看出来了,急忙打圆场道:“殿下,叶大人遭刺客刺杀,也受了惊吓,幸好没真出事。”
谁知太子听了这话却挑起了眉锋:“他?刺杀?”
赵宝珠一愣,遂点了点头。
太子的眉毛扬得更高,看向叶京华,张口想说什么,叶京华却率先开了口:“臣此番遇刺,多亏了殿下派的两位禁军,才能捉拿住刺客。”他语气轻缓,慢条斯理地说:“若是那弩箭再偏一寸,臣或许就不在这儿了。”
他说的隐晦,但太子怎么会听不懂,一时头疼得更加厉害,捏了捏眉心,道:“……确实他们太不中用,那两个废物孤已经发落了。”他转向赵宝珠,道:“我待会儿再派些人来,宝珠,你定要时时将他们带在身边。”
赵宝珠有些懵:“殿下说的可是楚午与言林?他们挺好的呀,今日之事若不是他们抓住了刺客,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太子已冷下了脸,毫不客气地道:“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房顶伏击,用的还是连弩,他们竟然一个两个都跟瞎了眼一般没有发觉,孤没要他的命的就已经是仁慈了。”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他可不想要了楚、言两个人的命,抿了抿唇,嚅喏道:“也……也没这么严重吧。”
说罢还悄悄看了看太子的脸色。
太子神情严厉,显然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回转的余地。而叶京华也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
这两人站在一条战线上,赵宝珠倒不敢说什么了。
太子看了看他,接着看向叶京华:”你说……他们是来刺杀你的?”
叶京华敛着眸:“臣认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太子听了,也没说好还是不好,沉思了片刻,又转向赵宝珠:“你最近和王家有什么交集吗?”
“王家?”赵宝珠一头雾水:“什么王家?”
太子对他很有耐心,笑了笑道:“就是兵部尚书王广昌的王家。”
这下赵宝珠就想起来了:“哦,考公司的一个主事是王家的。他长久缺席,我便上报给侍郎大人罢了他的官。”
太子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手扶着额角思索了片刻,略看了一眼叶京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得放下手:
“行吧。”
他在桌上拍了两下,顺势站了起来,偏头看向赵宝珠,再次嘱咐道:“待会儿孤派过来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带在身边,知道了吗?”
赵宝珠被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晕乎乎的,闻言跟着站起来,朝太子道:“殿下,楚午和言林真的挺好的。这些人我跟他们也处的熟了,若殿下要派人,还是再将他们也派来吧。”
太子听他这样说,有点不乐意。楚午言林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他是根本不想再用的,可见赵宝珠这么眼巴巴的样子,又有点犹豫。
赵宝珠见他不说话,不禁放低了声音,请求道:“殿下,算臣求你了。”
太子一下子就泄了气,眉目柔和了些许,微笑着垂眼看他:“好了,知道你心软,都依你。”
赵宝珠登时一喜。然而就在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道目光打在了背后。
叶京华走过来,有意无意隔在他们中间,不轻不重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赵宝珠登时浑身一凛,赶忙退后了几步——他差点儿又忘了少爷不喜欢他跟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了!
今日的太子殿下让他想起铁牛哥,赵宝珠一时有些忘形,也不觉拿出了对铁牛哥的态度。
叶京华收回目光,对太子伸出手:“臣送殿下出府。”
太子见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冷笑一声。也忒小心眼了点,宝珠跟他说句话又怎么了?不过今日赵宝珠受了惊吓,他不想当着人的面跟叶京华掰扯,便顺势走了出去。
叶京华一路将他送出叶府。
其实这叶府,太子也来过许多回了,在府中很是轻车熟路。
经过一处庭院时,他忽然开口:“这件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孤不管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叶京华却听懂了。他没有说话,神色很冷漠。
太子心中嗤笑一声。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这小子心里在捣什么鬼?若只是刺杀赵宝珠,那就算赵宝珠是陛下亲口承认的福星,但他到底只是个在京城没有根基的五品小官,且又没有真的出事,那王家小儿恐怕也就是在牢里关几年完事。
但若被刺的人是叶京华,那事情就大不相同了。谁不知道叶家嫡次子在皇帝那里跟半个皇子都差不多了?若是刺杀叶京华未遂,那就不仅是要给公理一个交代,更要给叶执宰,给叶家,给宫里的宸贵妃,给皇帝本人一个交代。
若想王致远得到最大限度的惩处,说成是刺杀叶京华是最有效的。
太子看穿了这件事,但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也对王致远此举非常恼火。
宝珠那么乖巧,不过是在公事上严厉了些,这些个小人心胸就如此狭隘,心肠如此恶毒,真是万死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两人走入庭院中,忽然看到了叶家养在水池旁的两只白鹤——它们不知怎么了,没有如往常一般静静或吃草或远眺,而是打了起来,长长的红色鸟喙交缠在一起。
太子停下脚步,看了几眼。
两只鸟还打得挺凶,坚硬的鸟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们两人一人站在庭院一侧,中间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
太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侧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想给宝珠出气、还是想给我使绊子?”
王致远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而他那个尚书爹,也是铁太子党。太子是个有点尚武的人,虽然他学问也不差,但是军功更是赫赫,早年几场胜仗打下来,让他在军中名声甚为显著。
叶京华要将此次刺杀闹大,恐怕也会牵连到王尚书。
太子想着,微微牵了牵嘴角,他又何必问,叶京华此人做事向来是一箭双雕、甚至三雕。
然而就在这时,叶京华也转过头,迎上了太子微冷的目光:“那殿下先前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阳光的一角扫在叶京华略微绷紧的眼角上:“殿下是为国,还是为私。”
太子看着他,额角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自然是为国。”
叶京华微顿,遂敛下眼:“臣亦然。”
一番不阴不阳的试探下来,两人都知道彼此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便都收回了目光,看着庭院中的两只白鹤。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有些紧绷的气氛。
叶执伦穿着一品紫金官袍,头戴乌纱,正自廊下走来。
两人登时都收敛了神色,转过身朝叶执伦见礼:
“宰相大人。”
“父亲。”
叶执伦在他们面前驻足,就要朝太子行礼:“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哪里敢受他的礼,赶忙将叶执伦扶住:“宰相大人不必多礼。”
叶执伦顺势站起来,转过头,看了眼庭院中缠打在一起的白鹤,忽然道:
“让太子殿下见笑了。这两只白鹤本是养作观赏之用,但畜生到底是畜生,到了春季便整日吵嚷。”
太子闻言一愣,没想到叶执伦忽然说起这个。遂也看去,见两只白鹤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还越打越凶,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春季是牲畜发情的时节,怪不得这两只白鹤如此烦躁。
叶执伦神色平静地看着庭院中的双鹤,接着道:
“若是一雄一雌,便也罢了。偏生养了两只雄鹤,一到此季便争斗不休,实在是扰人清闲。”
他声音淡淡,仿佛只是在说鹤,是真心实意地为此烦恼似得。
听了这话,太子一愣,倒是没接话,连带着叶京华也噤了声。
叶执宰似只是无心提了一嘴,说完就走了。
太子和叶京华站在原地,有些沉默。气氛略有些凝滞,太子也不好再呆下去,简短地告辞后,两人便分道扬镳。
刺杀事件后,赵宝珠在叶府’修养’了几日,才回吏部上差。
太子在那日后果然又派了一队人来,赵宝珠数了数,竟然有整整十五个人。清一色的都是人高马大,身形精壮的小伙子。赵宝珠无奈极了,若是把这些人都带上,他真不知是去上差的还是去踢馆的!
赵宝珠最后退了几个人回去,勉强留了七个。原本就跟着他的楚午、言林二人也在此列。
赵宝珠见着两人的时候,注意到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穿着严实的玄色短打看不出来身上有没有伤口,但赵宝珠看出他们动作间有丝极力掩饰的不自然。
想必是回去受罚了,赵宝珠有些愧疚:“真不好意思,连累了你们。”
谁知楚午、言林两人听了这话立即跪在了地上:“赵大人言重了,本就是我们懈怠粗疏,才让赵大人身至险境——”他们说着,竟然低头给赵宝珠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谢大人起用之恩,若不是大人向太子殿下要回了我们二人,我们恐已被逐出禁军。此等恩情,唯我二人以命相报,今后定当身效犬马,护卫大人周全!”
赵宝珠赶忙扶他们二人起来:“好,好,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快起来吧。”
楚午、言林二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小伙子,竟眼圈有些发红,抿紧唇抬手蹭了蹭眼睛。办砸了差事,受些皮肉之苦都不算什么,但差点儿被逐出禁军是真把他们吓怕了,幸而有赵宝珠求情,这才让他们还能回来办差。峰回路转,他们是又庆幸又感激,下定决心今后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都要将赵宝珠保护好。
赵宝珠见他们激动的样子,顿了顿,犹豫道:“平日里……太子殿下对你们严厉吗?”
楚午,言林闻言正色了些,点了点头道:“太子殿下治军极严。”
听到他们笃定的回答,赵宝珠略微一怔,想起太子在说起禁军时脸上的神情,确实是威严又肃穆。和他记忆里的’铁牛哥’很不一样。铁牛哥是个很宽和的人,脸上始终带着笑,几乎从不跟人红脸。赵宝珠还记得有次村里的孩子们打闹时不小心撞碎了张家的一篓鸡蛋,铁牛哥也没有像村里其他的人那般斥责他们,只是笑了笑,还去拿出果子给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吃。
但显然在楚午、言林两人眼中,太子又是另一幅面孔。
楚午,言林道:“不过太子殿下虽然严厉,却赏罚分明,而且身先士卒,数次和军士们一起出生入死,所以大家都很信服殿下。”
说起这些事,楚言两人眼中闪烁着些许钦佩,显然确实是对太子忠心耿耿。
赵宝珠见状,心中若有所悟。在赵家村那么个平静且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牛哥是宽厚而温柔的,但在京城的太子之前的数十年内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又屡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自然是个不同的人。
但无论如何,赵宝珠相信太子殿下的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善良又温和的铁牛哥。
几日后,赵宝珠带着一票人马浩浩荡荡地上差去了。
赵家的马车被一队禁军护送着穿梭在街巷之间,简直是一道奇景。
好不容易到了吏部,赵宝珠一下马车,果然看到许多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朝围在他马车周围的七个禁军投去畏惧又好奇的目光——甚至右侍郎都赫然在列,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见赵宝珠下来,他笑盈盈地说:“哟,好大的阵仗。”
还一把拉住了路过的左侍郎:“看看,今儿个福星大驾光临,你还不快快跟着我恭迎。”
赵宝珠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被调笑得嚅喏着说不出话来。
左侍郎便驻足,往前头看了一眼,倒是没把右侍郎的调侃放在心上,而是蹙了蹙眉:“这么多人都杵在前头,成何体统。”
赵宝珠赶忙道:“大人说得是,我这就将他们遣开,说罢便将七个人分别遣散,让他们分别在衙门的各处值守。
左侍郎点了点头,又转向聚集在门口的人群:“都没事干吗?”
小吏们登时一哄而散。左侍郎似是这才满意了,遂转身离开。右侍郎倒还是笑盈盈地站在台阶上,朝赵宝珠招了招手:
“小福星,快过来给我瞧瞧。”
赵宝珠害臊极了,红着脸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讪讪道:“大人——”
“这些人想必是太子殿下赐与你的吧。”右侍郎笑着问。
赵宝珠一愣,遂点了点头,而后有些惊讶道:“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右侍郎瞥了他一眼,转身道:“我出仕这么多年,倒也不至于连禁军都不认得。”
赵宝珠登时自惭形秽,跟在右侍郎后头道:“是下官狭隘了,大人博学多识,下官实在钦佩,之前下官就连禁军也不认得呢。”
小马屁拍得还挺顺溜的。右侍郎勾了勾唇,将赵宝珠一路领道了屋里,门口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那只羽毛华丽的鹦鹉看见两人进来,抬起头就朝赵宝珠道:
“赵大人,幸会,幸会——”
赵宝珠登时愣住了,瞪圆了眼睛:“大人,它认识我!”
右侍郎走到桌后走下,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那鹦鹉:“这是南省盛行的玄凤鹦鹉,通晓人性。”
赵宝珠十分震惊:“竟然有如此聪慧的鸟儿?”他心中感叹,还是京城的新鲜玩意儿多。
右侍郎笑了笑,看了赵宝珠一会儿,遂说起了刺杀的事:“先前的事,听闻刺客已被捉拿归案?”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歹人羁押在京兆府尹,应该正在受审。”
右侍郎便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道:“他们可审出了什么?”
赵宝珠闻言摇了摇头,道:“臣不知。”这他还真不知道。他只知贼人在京兆尹府受审,每每问起叶京华,也只是跟他说案子还在审查。此事定是有幕后主使的,只是不清楚到底是谁。
谁知右侍郎听了这话,确实脸色变了变。他看着少年懵懂干净的神情,就知道这实诚孩子说的是真话,他是真的不知道。
右侍郎神色复杂,他都能知道赵宝珠怎么会被蒙在鼓里的。关于案件的进展,赵宝珠定是找叶京华问的,那厮又怎么会说真话?赵宝珠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家少爷,定是随便就被糊弄过去了。
右侍郎欲言又止。本来想叫赵宝珠多少也留点心眼,不要什么话都听之信之,但是又觉得这样说有挑拨人家夫妻感情的嫌疑。
他最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赵宝珠:“你平日办事的机灵都到哪去了?也不知到京兆衙门去打听打听?”
赵宝珠闻言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要去打听这个。少爷人脉见识都比他广,他若不知,自己又怎么能打听得到呢?但赵宝珠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对此案太过疏忽了,少爷差一点就被歹徒所伤,他确实应该多上些心才是。
赵宝珠想到这儿,还有些愧疚,便朝右侍郎躬身道:“谢大人点拨,下官明白了。”
右侍郎总觉得他这个’明白’不是自己所想的明白,可看着赵宝珠正经严肃的一张小脸,终究是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行了,你下去吧。”
赵宝珠并没有察觉出右侍郎语气中的无奈,遂告辞低头出去了。
右侍郎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赵宝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觉得胸口憋得慌。也是,在听闻近日的一系变故之后,他一大堆话想问赵宝珠的话都在少年茫然的神情前都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能不憋得慌吗?
右侍郎缓缓吐出一口气,仰头靠在了椅背上,闭了闭眼,脑子里将近日朝堂上的变故细细想了一遍,而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了看笼子中的鹦鹉。
说起来,这只鹦鹉还是在荥阳书院时叶老爷子赐与他的。彼时他正要自荥阳出发赶赴会试,吝啬的师长出奇地赐了一只如此名贵的鹦鹉给他,其中自然有他的寓意。
所谓鹦鹉檐前不敢言,在如此聪慧的鸟儿面前,许多话都不能说出口。
但右侍郎却偏生将它养在了衙门里头,明目张胆地在鹦鹉前进行一切对话。这是右侍郎在时刻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的手段,*也是叶老爷子对这个聪慧活泼的弟子最不放心之处。
多年下来,他果然变得圆滑了许多,成为了个说话滴水不漏的朝堂官员。
右侍郎敛下眼,深吸了口气,年轻人意气相争,他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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