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男子骤然一怵,面色微变:“你、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是吏部衙门!岂容你们放肆!”
赵宝珠这才抬起头来,起身道:“楚午,言林,先回来。”
两个禁军这才从男子面前撤开,走到赵宝珠身后,宛若两座高墙。赵宝珠看向那年轻男子,见他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头戴玉冠,生了副细长的眉眼,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身上倒是左一个香囊右一个玉佩,叮叮当当得颇有些珠光宝气。
江彦看见他,压低了声音道:“赵大人,这就是那位王主事……”
赵宝珠眉梢一动,看向他:“哦,原来是你。”语调微微发冷。
年轻男子显然也是来者不善,抬起下颌道:“你就是赵宝珠?”
他语气嚣张,江彦一听就坐不住了,立即跳出来呵斥道:“王主事,这可是赵员外郎赵大人!你怎么能直呼大人的名讳呢?!”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目光转向他:“江彦!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怎么,又攀上高枝儿了?”
江彦被他怼得气急:“你——”
赵宝珠一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头,连走出去都懒得,直接坐回了椅子上:“我知道了,你是王致远。”
王致远乃这位王主事的本名。闻言,年轻男人挑了挑眉,以作回应。
赵宝珠见他这个轻狂的样子,也懒得多说,直接道:“我早已上报两位侍郎大人,罢了你官,你往后不必再到衙门上来了。”
闻言,旁边的江彦蓦得一怔,而后大惊失色。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宝珠竟然罢了王致远的官!
要知道这位王主事可算得上是吏部上关系最硬的一个主儿了!江彦自己只是和曹尚书府上的一个姨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王致远可是姑苏王家的嫡出子嗣。王家祖上是开朝老臣,如今有个正做兵部尚书的老爷子,前朝还有个做了王妃的女儿,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因而虽然这王致远文不成武不就,性情荒唐惫懒,这吏部上下确实谁都不敢招惹他。
没想到赵宝珠竟然把他的官罢了!江彦不住地跟赵宝珠使眼色。
王致远显然也是得了消息,闻言恨恨瞪向赵宝珠:“我正是为此而来!赵宝珠,谁给你的胆子罢我的官?!”
赵宝珠被如此诘问,高高挑起眉,嗤笑道:“自然是陛下。”说罢,他抬手就将一份公文丢给了王致远:“你任主事这两年来告假二百余日,无故缺席数十次,满衙门找不出来一封署了你名字的公文,罢你的官合情合理!我早已禀报左右侍郎大人,再两位大人上述弹劾,陛下的朱批就在上头,你可以自己看。”
王致远一愣,似是没想到赵宝珠真敢把他告到皇帝跟前,赶忙将奏疏捡起来看,这越看脸就越绿。
“这、这——”王致远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还要嘴硬辩驳:“那、那都是因为我家母亲生病,不得不去床前伺候的缘故——”
赵宝珠闻言冷笑一声,觉得这些人真是有趣,平日里或许连一顿饭都未伺候老母吃过,这时候却能把孝心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念,也不嫌害臊!
赵宝珠懒得再跟他多说,直接一挥手道:“此人已不在吏部供职,赶出去。”
此话一出,小吏尚且没反应过来,楚午言林就已经上前,一人一边钳住了王致远的手臂将他往外拖。王致远当即挣扎起来,但禁军可不是吃素的,一用力,他的双脚都悬了空。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致远惊怒交加,立即吵嚷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这样对我,你们死定了!”
赵宝珠此刻已经又将笔拿了起来,继续处理公文,抬手挥了挥,道:“堵住他的嘴。”
禁军立即那了块破布塞上了他的嘴,他们动作利索,王致远还没能叫嚷几下就被拉到外头去了。江彦站在后头看得心惊胆战,对赵宝珠道:
“赵大人,这、这恐怕不太妥当把——”江彦担忧道:“这王致远可不是一般人啊。您若是看不过眼,晾在哪儿不用他就是了,又何苦罢了他的官呢?将来若是闹起来——”
赵宝珠头也不抬地打断他:“那怎么行。他吃的是朝廷的粮饷,花的是百姓的银子,如此尸位素餐,难道不该罢了他的官?”
江彦闻言,也没话说,讪讪道:”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是不好动的人啊。大人知道这王致远是谁吗?”
赵宝珠被他念叨烦了,连日当京官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涵养耗尽:“我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白吃饭的道理!”
江彦见他发火,便不敢多嘴,急急避了出去。
打发走王致远后,吏部又过了几日清净日子。
这日,赵宝珠像往日般去上朝。他照例跟在左、右侍郎后头,探出头向前看,隐约能在户部的队伍中看见叶京华着绯色官袍的背影。
赵宝珠盯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抿了抿唇,他已有好几日没跟少爷说上话了。他想着,心里有些痒痒,很想多看几眼少爷,跟他说说体己话——如果还能抱一抱,就更好了。
赵宝珠这儿正走着神呢,就忽然看见叶京华向外迈出了一步。
“启奏陛下,今户部于赋税变法一时初具章法,望得陛下特许,于今秋税季起始将新税赋于北直隶试行,以观其效。”
此话一出,众官俱是一愣。赵宝珠也怔了怔,接着面上露出喜色,他就说最近少爷怎么忙得见不着人,原来是在忙税法革新的事情。
皇帝听了也很欣喜,身子略微前倾:“哦?竟这么快就能试行了吗?”元治帝喜上眉梢,一双虎目盯着叶京华:“你们可有把握?”
叶京华俯着身,平静道:“是。”
推行赋税变法不是小事,若是换成其他官员,免不了有一番推诿。然而叶京华就只说了个’是’字,元治帝了解他的为人,见叶京华如此笃定,心中即刻有了信心,眼角眉梢浮现出喜色——
然而他刚要应允,前排的太子忽然也踏出一步:“父皇,儿臣有一言望奏。”
元治帝便看向儿子,一挥手:“说。”
太子便俯首道:“赋税变法乃利名之重计,若能尽早实行自然最好,儿臣想着,与其在北直隶各府试行,不若自江南各州府始行。“
“哦?”元治帝来了些兴致,问道:“这又是为何呢?”
太子抬眸,道:“江南富庶,向来便是我朝证税重地,各种繁杂课税类目极多,若想根除重重弊病,不若从江南开始。”
元治帝听了,点了点头,又转回朝叶京华道:“慧卿,你怎么看啊?”
叶京华立于众官之外,闻言,微微抬起眼:“臣以为,此事不可。“
他面色平静而冷淡,姿态恭敬道:“正因为江南各府赋类目繁杂,诸弊丛生,贸然改革恐其生变,北直隶各地乃天子脚下,政令通达,官员众鑫合力,可助推行新法。”
元治帝听了,也点点头。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子便道:“儿臣以为江南官员亦可齐心协力,加之江南税重,新法施行,成效以百万计,于民生更佳。”
叶京华的眉头轻轻一蹙,头埋得更低了些:“臣以为新法初行,需以推行成败为先,成效次之。江南各州府世豪乡绅盘踞,阻碍众多,不益于新法试行。”
“哦?”太子闻言,偏过脸来,微笑着朝叶京华道:“孤以为以京华之智,这种闲杂人等之雕虫小技,应不成问题。”
闻言,不仅是叶京华本人,连一旁观战的右侍郎都心中一晒。
这太子殿下也是个妙人,真是只笑面虎,江南那么多的巨商豪贾,光盐税一项就比北直隶各府加起来的总共赋税还要多上三成,在这位殿下口中就成雕虫小技了?
右侍郎不禁抬起眼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面若冷玉,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略顿了顿,而后敛眸道:“赋税变法事关重大,若成,则立千秋万代之伟业,若不成,妄费人力之余不免民生动荡,臣以为还需谨慎为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就这么在朝堂上争辩了起来。
众官一时都竖起了耳朵——自太子回銮,朝会已经许久都是一片承平太和的景象了,众人都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场风波,还是叶京华和太子这两个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青年才俊争起来了。且两人各有各的理,都是舌灿莲花,言语锋芒来回间好不热闹。
赵宝珠看着这场面,微微张开了嘴,眼珠子跟着两人转来转去,活似只被逗懵了的猫。
这、这怎么忽然就吵起来了呢?
元治帝在上头听着,也未出演干预。中年人略垂着眼,任由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
对于一位君主来说,满朝堂只有一个声音未必是好事。如今他的瑱儿与慧卿也都大了,该是各抒己见的时候了。元治帝老生自在,直到早朝快到点儿的时候才出言道:
“好了,这件事往后再议。”
皇帝一发话,两人骤然收声:“是。”
元治帝看着两人,故作不悦般蹙眉道:“上个朝光听你们两个吵了,像什么话。”
打一鞭子再给个甜枣,道:“不过,你们知道忧心国事,朕很是欣慰。这件事你们自己下去商量,朕只有一句话,秋季之前得定下此议。”
两人忙领旨谢恩。
早朝后,众官不出意料都在议论这件事。赵宝珠走在人群中,留意听了一耳朵,似乎大多是人都觉得这两个人是故意在皇帝面前争辩以示衷心。
真的是这样吗?赵宝珠有些茫然。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还是得找个时间问问清楚才是。赵宝珠想道。可这几日叶京华实在是太忙了,他想找人也寻不到空子。
赵宝珠愣愣地走到外头,赵府的马车正在外头等着,邓云与阿隆正候在轿前。
说是赵府,其实这马车也是叶府原模原样搬过来的,不过是将上面的打的络子换了样式罢了。
赵宝珠心里有事,也没抬头,下意识地就往马车里钻。然而刚伸出手,忽然就被一只手握住了臂膀,一把扯进了轿子里,
“宝珠。”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双手臂就紧紧缠了上来。叶京华不住地啄吻他的侧颊,低声道:
“小宝,夫君好想你——”
赵宝珠被亲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少爷——”
叶京华从身后抱住他,用力在腮帮子上亲了两口,搂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再亲一口。”
赵宝珠被他引导着转过脸,又在嘴上吧唧了两口:”呜……少爷!”
又亲了好几口,叶京华才将他放开了些许,双手却还是紧紧还着他的腰。赵宝珠在一片黑暗中坐在叶京华怀里,感到背后温暖的热度,微微有些气喘。
叶京华抱着他,低头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赵宝珠被他依恋的动作弄得心里发软,双手搂上男子的肩膀:“少爷……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嗯。”叶京华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贴了贴他的侧脸:“是我不好,最近衙门上事忙——“
赵宝珠脸颊微粉,抿了抿唇,有点心虚。他其实最近也回家得很晚。
“今日我早点回府。”叶京华拉过赵宝珠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掌:“小宝也早点儿回府,好不好?”
马车内一片昏暗,赵宝珠的手微微发痒,心底也跟着生出几分痒意,不禁有些期待晚上的团聚,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他这么乖顺的模样,叶京华心底骤然燃起一股热意,侧过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真乖。”
说着说着,手就从他的腰上拿开,缓缓往下移动。
黑暗中响起衣服互相摩擦的窸窣声,赵宝珠的脸颊缓缓变粉,咬了咬唇,一把抓住了叶京华的手。
“少爷,你干什么呢。”赵宝珠红着脸瞪了叶京华一眼。
叶京华动作一顿,状似不经意地收回了手,向后靠了靠,只剩一只手搭着赵宝珠的腰侧:“走吧,先送你回衙门。”
赵宝珠这才发觉他们的马车已经在原地停了半刻钟,也不知旁人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奇怪,赵宝珠脸一红,急忙对外头的邓云道:“快走快走,待会儿被别人看见了。”
邓云应了声,不一会儿,马车动起来。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传入轿中,赵宝珠看了叶京华一眼,悄摸着向旁边移开了点儿。
叶京华立即扣住他的腰,目光扫来:“躲什么?”
赵宝珠被他一下子又捞了回去,瞪大了眼睛,心想要是不躲,你又要动手动脚的。
他刚想开口,忽然异象横生!
裂帛之声响起,接着,一柄利刃深深插入赵宝珠身边的软垫里。
赵宝珠下意识地回过头,眼眸微微睁大。下一瞬,马车骤然倾斜,同时叶京华的手紧紧搂住了他,赵宝珠猛地跌进了叶京华怀里。
“停车!”
叶京华的一声怒吼在他耳边炸开。
紧接着,车辕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声,骤然急停。
赵宝珠由着惯性向前俯身,幸而叶京华的手臂一直稳稳地搂着他的腰,才没跌下去。
马车停下后,叶京华还紧紧抱着他,两条手臂箍住他的身子,几乎整个人都挡在他的前面。赵宝珠还有些懵,半张脸埋在叶京华肩上,目光落在深深插进软垫里的利器上。
那是一只弩箭。
赵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似是差点就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赵宝珠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轿子里没人说话,赵宝珠感到叶京华环住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胸膛上下起伏,耳边回荡着叶京华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接着,车轿外响起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赵宝珠心头一紧,抬起头:“少爷,邓云他们——”
邓云和阿隆还在外头呢!
他这是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外面恐怕是有坏人在作乱。赵宝珠担心外面的坏人会对邓云、阿隆两人不利。
谁知他刚开口,就被叶京华一把捂住了嘴:“嘘。”
赵宝珠睁大了眼睛,挣脱不得,瞪大了眼睛。
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大约过了半刻钟,一道剪影出现在轿子的帏帐上:
“叶大人,赵大人,歹徒已被抓获。”
赵宝珠抬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叶京华这才放开他,转身挡在赵宝珠面前,伸手撩开轿子的外帘。
楚午、言林站在轿外,旁边五花大绑这两个穿着粗布短衣的人。叶京华站在轿子上,垂眼看去,目光先落在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匪徒身上,再移开,看见了落在地上的连弩。
赵宝珠在他身后探出头,见邓云和阿隆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这才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叶京华忽然冷呵出声:“这就是禁军的本事?”
他的神情很冷,目光向刀子一样扫过两人:“你们是干什么吃得?”
语气中的怒气喷涌而出。
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楚午,言林两个人也算是青年士兵中的翘楚,登时羞愧地低下头。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便见叶京华的眉眼间满是戾气,胸膛还在剧烈地上下起伏,额上青筋凸起。
看来是气得不轻。
赵宝珠看着不好,便小心地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少爷……”
叶京华本还想开口说什么,见状一顿,低头看向赵宝珠。赵宝珠受了惊吓,脸色有点白,叶京华见了,神情立即柔和下来,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
“吓着了吧?“叶京华的声音有些哑,又很是低柔,手顺着赵宝珠的头发向下,拍了拍他的背:“不怕。”
赵宝珠见状,摇了摇头:“我不怕。”说罢,他瞥了一眼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两个歹徒,那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张着双吊梢眼,从长相上就透着些狠厉。赵宝珠蹙了蹙眉,对叶京华道:“少爷,还是赶快去报官,将匪徒缉拿起来要紧。”
叶京华一只手放在他背后,闻言敛下眸,略微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
“去京兆府,告诉他们我和宝珠在下朝途中遭遇刺杀。”
这话是朝着邓云说的。
邓云一怔,遂慌张地点了点头,赶忙往外跑。
赵宝珠听到’刺杀’二字,骤然一愣。他方才脑子里想的都是有歹徒作乱。之前他进京赶考,出蜀时还遇上了山匪,身上带着的粮食细软都被劫走了。故而他还以为这两个匪徒是为钱财来打劫官员的车马。
竟然是刺杀吗?
赵宝珠心中一跳,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蓦得变色。
他转过头,盯着地上的两个壮汉:”……你们是来刺杀少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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