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奔波,他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如今总算可得休憩,本应一头栽倒榻上睡到日上三竿,可奈何周公久邀不至,又被冀州这陌生的风月一扰,躺在榻上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得入眠。
傅良夜抬手将里衫半扯.开,只将手中折扇徐徐摇出风来,方才觉得身子爽利些许,这厢忽闻窗外破风声阵阵,托腮探头向外望去,却未能瞧见人影。
奇也怪哉,还有谁同他一般深更半夜不睡觉?
反正左右也是睡不着,傅良夜好奇心起,索性随手披了件外袍,推门寻声而去,只在后院的小竹林中瞧见了晏西楼。
枪刃带出疾风,裹挟着竹叶窸窸窣窣地飘落。
月辉之下,那杆银枪或进或退,或挑或刺,宛若游龙之姿。
皎白的月光落在晏西楼握枪的指节上,恰似软风中横斜出的一截料峭修长的梅骨,只衬得那双手愈发玉白。
真漂亮,手指漂亮,枪也舞得漂亮。
傅良夜唇畔噙着一抹笑意,嗅着空气中飘来的竹叶的清香,心中的浮躁渐渐地平息,只顾静静地望着晏西楼舞枪的身形。
晏西楼似是发觉了身后有人过来,凌厉的目光猛地向后瞥去,只见来人是傅良夜,瞳眸中的戾气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遮掩的欣喜之色。
他忙着收了枪,抬手揩了揩额间的汗水,快步走至人身侧。
“清鹤可真是精力充沛,竟是不知疲累,深更半夜在这儿耍枪。”
傅良夜抬眼瞥着人额上渗出的薄汗,微眯着眼睛靠在一旁的假山上,点点头饶有兴味地品评道。
晏西楼眉眼弯了弯,眸中浮上了一抹温润的笑意,那目光温柔,今夜的月色与其相比,都要逊色三分了。
“方才我分明瞧见你房内灯盏已熄,这会儿怎么醒了?”
见人衣衫半敞,晏西楼忙着帮人拢了拢衣襟,抬眼撞上了傅良夜的目光,不由得同人相视一笑。
“清鹤竟站在房外观察我睡没睡么?真是有心了。”
傅良夜伸手将长枪从晏西楼手中夺过来,握进手里掂了掂,弯起了一抹促狭的笑,“可惜清鹤的心思没用在正地方,你可知我本歇得好好的,可就是被你舞枪的动静给吵醒的?你可千万要负责呢,要知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晏西楼闻言挑了挑眉,心知傅良夜是故意同他说笑,却也并不戳破,只抬手轻轻抚上人的唇角,眸中含着笑意,“这叫臣怎样赔罪才好,无意中竟犯了如此大错。”
傅良夜撇了撇嘴,只伸手把凑上来的人推开,将那柄长枪重新掷进人怀中,扯了扯肩头.滑.落.的外衫,朝着人扬眉笑道:
“赔罪倒是不必,只不过这一路在马背上颠簸,累得我腰.酸.腿.软的,需要清鹤来帮我按一按,方可睡得着呢!”
他就是这般恃宠而骄,晏西楼也总是喜欢满足他所有的无理取闹。
晏西楼坐在榻沿儿,当真是信了傅良夜的信口胡诌,伸手在人肩膀和腰间试探着锤按,感受着指尖下的身子渐渐放软,懒洋洋地像条长虫一样瘫在锦被上。
“哎呦,清鹤轻.点儿.。”
傅良夜软踏踏地趴在榻上,舒服地迷蒙着一双丹凤眼,侧着头端详着晏西楼被烛火染得暖黄的侧脸,美滋滋地弯了弯唇。
“这样可还行?会不会痛了?”
晏西楼减轻了手上的力度,关切地问询道。
傅良夜餍.足地“嗯”了声,被人这般一问,心里忽地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儿愧疚之意,只讪笑着握住了晏西楼的手腕儿。
“舒服不少了,清鹤歇歇罢,换我给你按按。”
未等晏西楼出言拒绝,他便从榻上迅速地爬了起来,抬手去揉人的肩膀。
晏西楼也是有些疲累了,只轻笑了一声,便任人蹂躏,在昏黄的烛光中缓缓地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他很少将疲惫的一面展现出来,装得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大英雄,实际上就算累得像狗熊一般,也不会跟人吱一声,真是气人得很。
傅良夜听着晏西楼被自己按.得直哼.哼,就能猜到他倒底有多累了。
“行军时我日日伴你身侧,见你时常便要背着人吞一颗丸药,可是因了你身上的寒毒的缘故?你…可还会有痛楚?”
傅良夜望着晏西楼的后颈,趁着此刻空闲,犹豫着将藏了许久的疑问说出口。
“吃了药,便无大碍,并不会如初时那般痛苦,倒也不必过度忧虑。”晏西楼心下微微一颤,缓缓地睁开眼睛,“怎么忽然问起此事?”
晏西楼向来隐忍,若是他说有一点点痛,那便是很痛了,傅良夜心底知晓,却还是因为人的安慰轻舒了一口气。
“白日我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他说冀州有一位神医。入夏时冀州大疫,那些得了疫病幸存的百姓,都是被柳郎中的草药治好的,我想…兴许他能解了你的毒。只不过那郎中如今被山匪捉了去,生死未卜。不过听闻那山匪也是有求于他,想必不会遇险。”
“无妨,你不必担忧我的身体。那位柳郎中,我也有所耳闻…看来要尽快平了那山头才好。”
晏西楼静静地听着,闻言轻轻握住傅良夜的手,将人拽到自己身侧坐着。
傅良夜弯唇笑了笑,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般,面色严肃了些许,“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件事儿怪得很。当初李禀恒上奏冀州起尸,那折子皇兄给我瞧过,本以为那是无稽之谈,可未曾想确是有此事发生!”
晏西楼神色微凝,启唇沉声道:
“我从李禀恒那处也听得此事,心觉蹊跷。”
“那孩子还同你说了什么?”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问道。
“倒是再没说什么。只是百姓口中传言,称此为‘天谴’,这倒是令我疑惑,小虎子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活死人’,无一不是因疫病死去的人。”
傅良夜蹙着眉头细细琢磨了一阵儿,蓦地睁大了眼睛,按着晏西楼的肩膀晃来晃去,一脸惊讶道,“难不成同这疫病有何关联?”
晏西楼被人晃得有些迷糊,只笑着将傅良夜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安抚似的揉了揉人的后脑勺儿,“好了好了,你先别着急,这些事儿以后再说。无论如何,都要先平了匪患。”
傅良夜被人按在榻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乖巧地颔首,表示认同。
他安安静静地在榻上平躺了一会儿,而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急不可耐地侧过身,握着人的腕子道:
“既然欲平匪患,可此处山势崎岖,那些山匪得知近日大军入驻冀州,定是不敢再作乱。只是其藏身之处易守难攻,兵士又对山中地势不甚熟悉,若是硬打上去,怕是会损伤惨重,你可想好了应对之法?”
晏西楼闻言沉吟了片刻,抬手扶了扶额头,似是也在思索此事。
傅良夜瞧出了其眉目间的疲累,一时有些心疼,忙不迭地转言道:
“平匪不是一朝之功,需要仔细谋虑才是。现在当务之急……”正说着,他忽地一下直起了身,拽着人的衣襟便往下拉,“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养精蓄锐,先好好儿睡上一觉!”
晏西楼被忽然“诈尸”的人吓了一跳,一时不防,只被人拽着,一同跌进绵软的锦被里。
“我累了,要清鹤陪我睡。”
傅良夜眉眼弯弯,笑着去摸人的手,却被晏西楼反守为攻,主动握进了温热的手心里。
“你的手怎的总是这般凉呢?是穿得少的缘故?”
晏西楼攥着傅良夜冰冷的手,缓缓地移到自己的心口处,让人从衣襟处探进去,帮人暖暖地焐着。
“嗯,我的手总是冰凉。不过有清鹤在就不怕凉了,因为你会帮我焐暖。”傅良夜的手被晏西楼的体温一点点焐热,连带着整颗心,都被人捧在手里珍惜地焐着,“如果清鹤觉得冷了,我也会帮你焐焐,可是你冷的时候,总是不说。我也可以做你的人形小火炉。”
“你……”
闻言,晏西楼微微侧过身,指尖温柔地抚上了他的侧脸。
傅良夜轻笑了一声,掌心覆上晏西楼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
晏西楼的瞳孔小幅度地移动着,傅良夜知晓,那是晏西楼在细细地看着他,用那双惹人心悸的眸子,用他滚.烫的目光,透过灵魂深深地望着他。
傅良夜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模模糊糊的,沉醉地溺死在那方温柔中。
此刻无需多言,一切爱意只藏于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明】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呔,这天儿也太他娘的热了!”
赤膊男子忿忿地冲着山下啐了一口,摘下腰侧的水壶龙吸水般仰头猛灌了一通,方才晃晃脑袋缓过劲儿来,斜眼睨向身侧同样大汗淋漓的同伴,抱怨道:
“也就是咱们两个倒霉催的摊到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你说说,若是下山寻不着那救命的药材,请不到高明的郎中,咱可不得提着脑袋回去嘛?”
背着药篓的少年立在赤膊男子身侧,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无聊地咬着嘴里的叶子。
赤膊男子见少年不回话,不是滋味儿地继续道:
“按我说,柴大当家那般重疾,怕是时候不多了,还求什么药?寻什么医?那姓柳的都治不好他的病,还谁能治啊!听闻山下有官兵驻守着呢,上次哥几个截了官家的粮草,又杀了那个姓黄的大官儿,这账儿官家还没找咱们算呢!大当家今儿个只派咱两个出来,这不是上赶着给人家送人头嘛?喂!小泥鳅,你说是也不是?”
被唤作小泥鳅的少年闻言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将背上的竹篓放下,寻了处树荫坐了下来,抱着胳膊慵懒地眯上了眼睛。
少年脖颈后的头发微长,此刻黏糊糊地被汗水粘在了一块儿,他脏兮兮的脸蛋被烈日晒得黑里透红,勉强能从那张脸上瞧出几分少年稚气,却也被尘垢遮掩得影影绰绰。
“张岭啊,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少年翘着腿,忽然哼笑一声,晃着脚慢悠悠地问道。
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待到张岭反应了一会儿,脸上霎时起了愠色,只偏了头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活多久?小泥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要告诉大当家?”
“没,我可没那么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不屑地打量了张岭一眼,看见那傻大个儿一脸警惕的模样,禁不住笑着补充道:
“真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嘛,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劝你呀,把那张把不住门儿的破嘴关严实了!不然你那条小命早晚得因为嘴折进去!该为谁说话,该说什么话,出口之前,都要掂量掂量。”
“呸,你只不过在柴老大身边多呆了几天,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竟教训起了你爷爷!”
张岭横眉立目,气得从鼻孔里冒烟,但奈何他落草没几天,心中忌惮那小崽子是柴老大的人,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抬手骂骂咧咧地抬起弯刀砍倒了一片枯草权当解气。
小泥鳅冷冷地望着张岭那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
“呵,死可没有你想的那般容易!仅仅掉个脑袋算什么?你可知后山山洞里为何夜半总是有惨叫声?”
说到此处时,少年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声音竟也携了几分颤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
张岭对寨中那山洞早有耳闻,早时他被派到后山守夜,便听到那洞中传出的鬼哭狼嚎,此刻只需稍稍回忆一番,便觉毛骨悚然。
但他仍旧碍于面子,磕磕巴巴地嘴硬道:
“那儿…那儿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大当家凭什么把我丢到那儿去,少吓唬人了!”
“蠢货,你又知道什么?”
少年猛地抬眼,那双眸子竟如同鹰隼般锐利,直逼得张岭打了个冷颤,紧着向后退了一步。
“你…”
张岭盯着那少年霎时阴沉下来的面庞说不出话,纵然云衔山上酷暑难挨,但他的胳膊上仍旧冒出了密密麻麻地鸡皮疙瘩,这小崽子的眼神实在…实在太野了。
紧接着他面色一变,额前又添了一道汗水,只心虚地冲着少年喊道:
“少来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同大当家身边那小娘们儿可是没少私会,别以为捉住了我甚么把柄!”
闻言,少年的眼瞳微动,只用那双淡漠的眸子盯住了张岭,像是一只被惹恼了的野猫。
可是那威胁般的眼神只维持了一瞬,小泥鳅便合上了眸子,敛去了面上的情绪,侧过身去不再言语。
张岭见状,以为小泥鳅服了软,嘴唇得意地动了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话儿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化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毛都没长齐,怕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儿!”
小泥鳅的嘴巴抿了抿,转过身装作没听见。
张岭自讨没趣儿,见小泥鳅根本不理他,便洋洋得意地收了弯刀,吹着口哨儿躲到树荫下歇息去了。
小泥鳅安静地坐在树荫下,微风将他的额发拂起,替他擦干了汗水。
他眉心微动,徐徐睁开了眼睛,忽地将胳膊探到身后,伸手破烂的衣裳里掏了好一阵儿,片刻后似是捉了什么东西出来。
“砰”,轻轻的一声,他把掌心一扣,又缓缓地展开。
一只小蝴蝶颤颤巍巍地趴在他的掌心,触须随着少年的呼吸微微颤抖,薄翼上挂着的金粉涂在他皲裂的掌心上,在从树叶缝隙间落下的日光的照耀下五彩斑斓,熠熠生辉。
少年的眼睛比蝶翼上的金粉还要亮,他痴痴地望着手心里的蝴蝶,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歪倒的翅膀,笑着冲着小家伙吹了口气。
“呼~”
蝴蝶借着微风,拍动着翅膀从掌心飞离,少年的唇畔随之漾起了抹温暖的笑。
他顺着蝴蝶飞走的方向望过去,却察觉到不远处的草丛微微摇动,果不其然,不消眨眼功夫,便从那片繁茂的草丛里冒出两个人——
一个约摸十三四岁、背着草药筐的小童,还有…
一位郎君。
确切地说,是一位长相俊逸的郎君。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俊郎君是个体弱多病的瞎子。
他的眼前蒙着白色丝帛,手中握着支竹杖探路,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缓慢地蹒跚前行。
那副羸弱的模样,倒像方才落在他手心里的那只受伤的蝶,那是小泥鳅对那人的第一印象。
此刻那郎君正接过小童递过来的草药,凑到鼻尖嗅了嗅,微微颔首笑着。
他们是来采药的?说不定那小童背后的竹篓里,便有自己此行需要的药材。
这天气闷热,无论是采药还是下山去寻,都要费不少脚程。
那么,抢过来就好了,反正他现在是这山中的匪。
小泥鳅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不,不好。
阿姊说过,这样做不好。
作者有话说:
新支线剧情开始,傅猫猫又多了新马甲,嘿哈!
ps:喵!失踪人口带着存稿回来也!有人咩有人咩有人咩?
“小虎子,鱼儿上钩了没有?”
借着垂首嗅草药的功夫,傅良夜不动声色地半侧过身,凑到小虎子耳畔悄声问询。
此刻他眼前蒙着薄纱,自是不知前方是何等情形,只得由小虎子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向前挪动着步子,行动缓慢状似蜗牛。
“有戏啊,有戏!方才那个小山匪瞧了郎君许久呢!但不知道因为啥…他好似对咱俩没有什么兴趣,就这一会儿功夫,他把眼睛又闭上了。”
小虎子偷眼瞥着前面树荫下歇息的二人,怯怯地皱皱鼻子,蚊子哼哼似的疑惑道:
“郎君,你确定此计可行?晏将军抓来的那个傻蛋真会说实话么?万一那人只是信口胡诌,那寨主并不缺什么郎中治病…又或者这两人不上当,直接把咱俩当探子逮回去杀了…那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啊?”
傅良夜拍了拍小虎子的肩膀,温声安慰道:
“上山这条路就是那个被捉到的傻蛋给指的,咱们跑到这儿的目的不就是守株待兔么?喏,这不就蹲到了两只兔子?放心吧,那厮才没胆儿说谎。再说了,有我在,别怕!你呀,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我要去救柳郎中,我…我才不怕!”
小虎子揪着衣角,暗自给自己打气。
傅良夜揉揉小虎子的发顶权当安抚,摸索着竹篓的边缘,将手中捻着的药草丢进筐里,趁着这会儿还没走到山匪面前,压低声音又问了小虎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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