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感官都被湮灭,唯余痛楚。
再有意识时,是一双手将他从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一滴水珠落在他脸颊上,他以为是雨,但随后就听到一个人哽咽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是眼泪。
是谁?是在为我而哭泣吗?
林玄尘极力想要睁开眼睛,但双眼却仿佛重愈千斤,怎么都张不开。
接着,他被转交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他听到母亲说要留下来,独自对抗敌人;也听到母亲交待要封印自己的记忆和修为,交给一户普通人家长大。
“不要……”
他不要走,他要和娘亲在一起。
林玄尘翕动双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山洞的那晚,明明已经离开了火场,但他浑身痛苦煎熬,仿佛仍深埋地下,仍受烈火灼烧。
一双手将他抱在怀中,温柔地轻拍,舒缓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进体内,抚平了他身上的伤痛。
天亮之前,林玄尘就醒了,然后便是焦灼又忐忑的等待。
娘亲说过,日出之前会来找他们。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百年那么漫长,太阳升起来了。
他没有等到娘亲来。
一个白衣大哥哥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解释着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洞,说爹爹和娘亲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
林玄尘并不像普通的四岁孩童那般懵懂无知,他知道那是谎言,却没有心思去反驳,他的内心空洞,只余彷徨和茫然:家没有了,爹和娘也没有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不能去青山剑派,娘亲说了,会连累各位师伯。
那么,也不能去找晏离叔叔。
只能像娘亲说的那样,封印记忆和修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无知无觉地过完这一生吗?
林玄尘仰起头,看向眼前的白衣大哥哥。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是他将自己从废墟中救出,并且因为自己还活着喜极而泣;也是他在昨天那个难熬的夜晚一直抱着自己,陪着自己,哄自己入睡。
而且,娘亲很信任他,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
如果……
林玄尘偷偷地想,如果这人能让我跟他走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娘亲以前的朋友吗?
我是不是该问问他?
想到这里,林玄尘心里忽然一抖:为什么他跟我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说过他是谁?
是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封住我的记忆,把我送给别人吗?
一个不久后就会忘掉一切的人,自然没必要告知名字。
他也觉得,我是累赘吗?
心底存了这样的怀疑,哪怕自己很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林玄尘也不肯让对方抱了,担心他觉得自己麻烦。
当然,肚子饿了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牙挨着。
而那人居然也没有察觉。
“这样也好。”林玄尘翻了个身,圆滚滚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委屈地想,“这样他把我丢给别人的时候,我就不会难过了。”
他闭上眼睛,本想什么都不理,但一股焦糊味执着地往他鼻子里钻,刺激得他不由再次睁眼,蹙起眉向味道的来源处望去。
旁边一块被清理过的地面上燃着篝火,那个白衣大哥哥正坐在火堆旁,仔细翻烤一尾串在细枝上的河鱼,火光映入眸中,显得他神色极为专注认真。
不过……
林玄尘目光下移,看到七八条几乎烧成焦炭的鱼被堆积丢弃在一旁,而那股焦糊味也正是来源于此。
不由纳闷:这是在做什么?练功吗?
有时候他爹爹教别人控火之术,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林玄尘坐起身,这才注意到自己不仅身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身上还盖着一件白色的外衣。落叶松软,外衣宽大,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很是暖和。
而现在,这件衣服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拥在了怀中。
林玄尘赶忙放开。
林清听到这边动静,立刻热情洋溢地招呼道:“你醒啦?等着,鱼马上就烤好了。”
林玄尘怔了怔:居然只是在烤鱼吗?
可是——
这鱼完完整整,鳞片俱全,而且,看起来内脏也没剔除。
这真的是在烤鱼吗?
林清小心地控制着篝火温度,约一刻钟后,那条鱼终于两面焦黄,看起来有点儿能吃的模样了。他立刻献宝似的把鱼递给林玄尘:“饿坏了吧?给,吃吧。”
怕他吃得太快,还不忘嘱咐了一句:“小心烫。”
林玄尘心情复杂,好像有些感动,又好像有些感动不起来。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他伸指拨去几片鱼鳞,从缺口处撕下一小条雪白的鱼肉。
然后便顿住了。
下一层的鱼肉还泛着血丝,一看就是生的。
对此一无所知的林清:“快吃呀,等下凉了。”
在这双殷切的目光中,林玄尘眼一闭,心一横,将撕下的鱼肉送入口中。
腥,苦。
林玄尘心想,这条鱼的鱼胆一定被纵贯的枝条给刺破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
林清见林玄尘迟迟没有下咽,紧张地问道。
“咕咚。”
林玄尘艰难地将那块鱼肉咽下去,违心地夸赞道:“好吃。谢谢你,大哥哥。”
“大哥哥”三个字让林清非常受用,忍不住眉眼舒展,抿嘴笑了起来,感觉一晚上七八条烤鱼的折腾都值了。
他伸手揉了揉林玄尘的脑袋:“好乖~”
林玄尘仰着头,任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悄悄想:我这么乖,你就不会把我丢给别人了吧?
林玄尘一次撕下一点儿鱼肉,缓慢而小口地吃着那条烤鱼。
林清感慨,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小少爷,就连饿极了的时候都这么优雅。
他是第一次烤鱼,也想尝尝自己的手艺到底如何,于是也伸手过去拈了一块肉放进口中。
“啊呸!呸呸呸呸呸!”
林清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不仅难吃,那股腥苦味还在口中经久不息,历久弥新,林清连“呸”好几口,边“呸”边夺过林玄尘手中烤鱼,胳膊一挥用力扔了出去。
这玩意儿怎么吃?
林清泪眼婆娑,一半是苦的,一半是出于对林玄尘的愧疚——看把孩子给饿的,为了充饥连那种难吃的东西都开始下咽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野果,看起来像杏子,闻着也十分香甜,本来是准备给林玄尘当饭后水果的,现在不得不拿出来当主食了。
林玄尘两只手捧着果子慢慢地啃,表情看起来和刚才吃烤鱼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林清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不挑食好养活的样子。
林清拿出果子也有点儿哄他开心的意思,可现在林玄尘吃着香甜的果子也不见高兴,眉目间仍是淡淡的哀愁,他顿时心下恻然:
林玄尘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昨天还在承欢父母膝下,不知愁为何物,结果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被他半哄半骗着在这荒山野岭间游荡,沦落到食不果腹、觉不安眠的境地,实在可怜。
林清希望他开心,哪怕是暂时的也好。于是绞尽脑汁思索着哄小孩的招数,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包在掌中神神秘秘地对林玄尘说:“看,这是什么?”
林玄尘侧头看去。
手掌打开,里面是林清从明渊山庄捡来的那个木偶人。
林玄尘愣了一下,伸手想要接过,林清却又收了回去:“它现在受了点伤,不过放心,我马上就修好它,让它陪你玩,好不好?”
林玄尘点了点头,道:“好。”
声音软软糯糯,眼神里也有了光亮。
林清神色也跟着亮起来,只觉得林玄尘小时候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虽然表面看上去和人不热络,实则好哄得很,简直和大师兄一模一样。
随即又摇头失笑:这不就是大师兄?
想到大师兄,忽的一怔: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了。
明知道这里的数月光景也不过是那边的弹指一瞬,大师兄现在必然还跟他离开时一样,正好好地待在床上睡觉,可仍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现在他正陷入走火入魔之中,思维混乱,随时都会有危险。
林清心中忽然有股说不出的烦闷焦躁。
“你怎么了?”
林玄尘歪着头打量他,眼神中满是探究。
“嗯?”
林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居然盯着林玄尘出了神,于是对他笑了笑:“没什么。”
林玄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垂下了双眼,没再多问。
林清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手中木偶人上。
原本的木偶人十分精致,身着华美衣裳,眉目宛然,顾盼神飞;而如今衣衫沾染了灰尘,四肢残缺,失去了灵识,五官也不再灵动。
他想着,既然是修复,首先便是要重做四肢——
于是寻了截树枝,比划着折成三段,用来做木偶人缺失的两条腿和一只手。折好之后,取出匕首就着火光细细刻削打磨。
林玄尘就抱膝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木柴燃烧的轻微“劈啪”声。火光跃动,点点迸溅的火星如一只只蹁跹的蝶,落在地上,栖成灰白的余烬。
木偶人关节灵活,四肢零件众多,林清削凿了半天,才堪堪做出一段上臂的雏形来。他轻轻舒了口气,正打算抖一抖身上木屑,忽觉左臂微沉。
林玄尘靠在他的手臂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林清动作一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枕在臂膀上的脑袋很轻,从自己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小小的脊背因为这个别扭的姿势而稍稍弯曲,看起来不太舒服。林清用另一只手扶上去,左臂慢慢挪动抽离,想让林玄尘仰躺到怀中,睡得更舒服点儿。哪知刚一动,林玄尘眉头就皱了起来,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随后双手一抬,牢牢抱住了林清的胳膊。
林清不敢再动,脊背和胳膊维持一个姿势,整个人定成一尊石雕。
如此,僵持了不知多久,林清料想小家伙应该睡熟了,再度想要动作,忽觉有温热的液体透过衣袖渗了进来。
林玄尘在哭。
可他哭得如此无声无息,仿佛就连泪水也不敢惊扰别人,只在黑暗中慢慢蜿蜒。
林清心头微震,他头一次意识到,也许,这孩子早就察觉出了端倪,只不过不愿说破罢了。
天刚蒙蒙亮,林清背倚大树正熟睡,怀中林玄尘却被啾啾鸟鸣声给惊醒了。他意识尚不清醒,只感觉周身环绕着令人心安的气息,恍惚中以为身边是母亲,脑袋便自然地在那人身上蹭了蹭,然后才迷蒙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张十分好看的少年人脸庞,双目轻阖,睡得正香。而自己则被横抱在怀中,脑袋枕着对方臂弯。那人另一只手支颐,撑住微低下来的头颅,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堆叠在自己身上,宛如覆了层薄被。
林玄尘怔忪了片刻,意识慢慢回笼。
有一缕发丝从林清鬓角散落下来,随着山间清风微微飘拂,晃动在林玄尘眼前。林玄尘目光顺着发丝向上,凝视着林清的脸。天光尚不透亮,这使得林清五官看起来略有些模糊,但即便这样,林玄尘也看到了他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黑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林玄尘抬手想摸,在堪堪要触到他眼睛的时候,又倏地缩了回来。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从林清怀中起了身,然后向林中深处走去。
过不多久,林清也醒了。他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蓦的一惊:林玄尘呢?
他站起身,环顾周遭。透过林叶间隙洒下的日光有些耀眼,昨晚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飘出渺渺细烟。
到处不见林玄尘的身影。
林清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直到昨晚后半夜才入睡,哪知竟一下子睡这么沉,人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经过两天相处,他知道林玄尘听话懂事,断不会无缘无故一个人乱跑。
在他睡着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带走了林玄尘?
天大地大,他该到哪儿去找人呢?
正自焦急,忽听得身后一处灌木丛传来簌簌的动静,林清扭头,就看到林玄尘出现在树丛后,艰难地想分开拦路的横枝藤蔓往这边来。但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腾不出手,偏那树枝又缠得紧,无论怎么挣扎都过不来。
林清:“……”
他又好气又好笑,刚还在想林玄尘听话懂事不会乱跑呢。
不过这样也好,看着总算是有了几分小孩子的活泼调皮,如果老像昨天那样闷着,那才让人担忧。
林清走过去,把林玄尘从乱枝缠绕中解救出来,然后蹲下身,一边摘去粘在他头上的杂叶,一边温声道:“跑哪里玩去了?”
林玄尘没有说话,双臂向前一送,露出怀里抱着的一堆野果。
林清:“你去摘果子了?是不是饿啦?跟我说一声,让我去弄吃的就好。”
林玄尘摇了摇头,双臂再次向前,看着林清,道:“给你。”
林清一愣:“给我的?”
林玄尘点头,脆生生道:“大哥哥这两天很累吧?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吵醒你。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带来的。”
“啊……”
林清心中熨帖,又泛起一阵酸软。他看着林玄尘纯然明净的双眼,多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他,陪他长大,保护他不受那些风雨磋磨。
可惜,他不能。
林清指尖不自然地蜷握了一下,虚虚笼住了自己的掌心——他和幼年的林玄尘本无相遇的机会,是《仙途》带他穿过了时空的罅隙,送他来到这里。就像在云城和少年林玄尘相遇的那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突然离开。
这时光不属于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收回,他又怎能做得了主?
林清心情突然低落,他垂着头,无言地将果子接过来,一一收好。
林玄尘察言观色,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内心惴惴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乱跑?我,我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林清惊异地抬头,他没想到这孩子竟这么敏感,忙露出笑容:“没有,我没生气。你想去哪儿都成,只要跟我说一声……”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当初自己离开都没有跟少年林玄尘说一声呢,害他一直在破庙里等着自己,于是底气渐弱,声音也渐低“……说一声就好。”
林玄尘自无不听,连忙点头:“嗯!我记住了。”
林清心底愧疚更盛。
愧疚之下,总觉得林玄尘瘦了不少,脸颊似乎没之前那么圆润,下巴也变尖了,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四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野果呢?还是得去有人烟的地方正经吃饭啊。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附近哪里有村落镇子,选定方位后对林玄尘伸出手:“我们走吧。”
经历了一次“跟丢”、一次“乱跑”之后,林清心有余悸,生怕真出了什么岔子,于是便想牵着他的手走。
——当然,能抱着最好,这样走得也快些。但谁让林玄尘不喜欢让自己抱呢。
伸过来的手五指修长,指尖莹润,分外好看。林玄尘抬手去够,可惜身量太矮,手又很小,只堪堪握住了林清两根指尖。
林清反手一勾,将林玄尘的小手勾在掌心里,牵着他向前走去。
手被人牵着,连日来的空茫凄惶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一颗心有了依凭之处。林玄尘内心生出小小的希冀:他是不是愿意接纳我,带我一起走呢?
林清步伐不快,林玄尘不用太吃力就能跟得上,他甚至还有余暇去偷偷打量林清。
林清不说自己的身份,林玄尘就不问,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所以便私下猜测,不知不觉间,这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明渊山庄与天玄宗交好,林玄尘一眼就认出了林清衣饰上的天玄云纹,知道他是天玄宗的人;又因为母亲很信任他,推测应当是与父母熟识之人。
——除了晏离叔叔,父母在天玄宗还有哪些熟识的人呢?
对了,还有晏离叔叔的师兄。虽然自己没见过,但听父母谈起过,似乎是天玄宗的掌门。
不过……这个白衣哥哥看起来很年轻啊,应该不会是天玄宗的掌门吧?
林玄尘苦苦思索,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们不是要去西边的古树那里吗?怎么现在在朝北走?
林玄尘仰头看了林清一眼,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随着两人继续向前,林木愈加稀疏,农田开始出现。走在田间的阡陌小道上,林玄尘心中忽然惴惴,呆呆地想:为什么在朝人烟聚集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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