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明明就是普通的古树,并不会引来发光的蝴蝶,是他施法才变出的蝴蝶;这老者家住云城附近,却并没有听过此类传说,但是今晚过后,他一定会一直都记得这棵古树,这个他亲眼见过的“传说”。
那么,这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老者究竟又是何人,已经呼之欲出:
云城此前从没有过神奇古树的传说,是老者在这里看到,回到云城后又向别人述说,这才有此传闻;而九年之后,他穿越到云城,又从少年林玄尘口中听到了此事。
是他将林玄尘托付给了这位老者收养,又封住了林玄尘的记忆和修为,所以林玄尘口中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年纪老迈。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去解林玄尘身上的封印时,他明明修为尚浅,却成功解开了封印。那是因为,这封印就是他亲手封的!
之前他从未细想过这些,如今念头一起,忍不住浑身战栗,难道冥冥之中,竟真的有天意吗?
第82章
林清前番和少年林玄尘相处时,也曾问过他过世养父母的情况。如今与这老者攀谈,有意无意地探听下,发现姓名、年龄、籍贯乃至家庭情况都对得上,心道不会错了,果然就是这人。
老者姓杨,林清便喊他杨伯。杨伯兴致勃勃地向林清讲述他走南闯北的见闻,直到天翻鱼肚白,这才恍然回神,“哎哟”了一声:“瞧我说了这么久,天都亮了。唉,人老了,不知不觉就变得唠叨啦,小友莫怪。”
林清微笑道:“哪里,杨伯讲得十分有趣,我心驰神往,还想再多听一会儿呢。”
杨伯一听,顿时喜上眉梢。他膝下无子,本就对林清这种半大的孩子心生亲近,更何况两人还聊得这么投机,于是便趁机请道:“小友若是不嫌弃,不妨到老朽家中盘桓几日,如何啊?”
林清本就有此意,当即应允:“好啊,那便叨扰了。”
小孩子熬不住,灵蝶散去没多久林玄尘就睡着了,如今侧枕着林清的手臂睡得正香。林清想要叫醒他,杨伯忙制止:“不着急走,让小孩儿再睡会儿。”
林清感激地对杨伯笑了笑。
林玄尘在林清怀中翻了个身,面朝上躺着,砸了咂嘴。林清看他被碎发糊了一脸,便伸手理了理,轻柔地将碎发掖至他耳后。
杨伯一脸慈爱地看着两人,似是怕吵醒了林玄尘,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两个小小年纪,怎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这里来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林清年少贪玩,听说此地有古树奇观便跑过来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带着这么小的幼童一起来,还在这荒郊野岭过夜,难道家里长辈就不担心吗?
林清想了想,编了个“父母过世、族人欺凌、兄弟二人不得已离家出走”的凄惨身世。因为是临时扯的谎,不敢多说,怕露馅,杨伯却当他不愿回忆悲伤往事,便不再追问,只连连感叹:“可怜的孩子,肯定受了很多苦吧?唉……”,说着说着,已然抹上了眼泪。
林清配合着做出凄苦的模样。
抹了会儿眼泪,杨伯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酣睡的林玄尘道:“哎,这……这不是个女娃吗,你怎么说‘兄弟’二人?”
林清低头一看,林玄尘身穿嫩黄襦裙,小脸玉雪可爱,也不怪杨伯认错。他起初是拿错了衣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躲开青山剑派的搜寻,索性将错就错,一直让林玄尘穿的女装。想来青山剑派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弃寻人,还是有必要让林玄尘再扮一阵子女孩,于是林清道:“哦,是这样的。弟弟他自幼体虚,八字弱,某天我家来了个云游道士,道士说要把他当女孩养,至少养到……六岁,方能保他平安长大。”
“哦……不错,是有这样的说法。”杨伯点头赞同。
过不多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林玄尘也悠悠转醒。林清牵起他的手,柔声道:“这位杨伯伯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我们去伯伯家玩几天,好不好?”
杨伯也殷殷地附和道:“伯伯家门前有条小溪,可以抓小鱼抓螃蟹,可好玩啦。”
林玄尘刚睡醒,尚且有些懵懂。他茫然地看看杨伯,又转回来去看林清。林清一如往常的柔声细语,脸上带笑,可林玄尘却敏锐地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小嘴一撇,脸上便是泫然欲泣。
林清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你……你别哭呀。”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玄尘再难忍耐,投入林清怀中便抱着他抽泣起来。
林清被他哭得心都要揪起来了,自打将林玄尘带出明渊山庄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哭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如此伤心,只能猜测他不想去杨伯伯家,林清刚想妥协说“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去了”,就听林玄尘哽咽着说了句:“好。”
林清疑心自己听错了:“嗯?”
林玄尘止住哭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声:“好。”
杨伯在旁也是无措,看他不哭了,这才舒了口气。
林清挠了挠头,他也不清楚林玄尘这是怎么了,只能尴尬地向杨伯解释:“我弟弟他……有起床气,让杨伯见笑了。”
杨伯倒不觉得奇怪,呵呵笑道:“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睡醒找不到妈……”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住了嘴。
真该死啊,自己怎么能在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面前提“找不到妈妈”。
不过这句话倒是让林清恍然大悟,原来林玄尘是想妈妈了。于是便也没有深究下去。
杨伯家并不在云城城中,而在邻郊的白沙镇。镇子不大,总共百十来户人家,白墙黛瓦掩映在青山翠林中,宛若世外桃源。
杨婶前几日便收到了口信,知道丈夫今日归家,于是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见丈夫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由诧异:“老杨,这是?”
杨伯道:“这是我路上结识的小友,着实有缘,来家里住几天。”
林清牵着林玄尘向杨婶行了一礼:“拜见伯母。”
杨婶笑道:“哎呀,拜什么拜,不用拜。看这俩孩子,长得真好,一个比一个俊俏。”
杨伯道:“老婆子,别愣着啦,快去给孩子准备吃的啊。”
“哎,哎!”杨婶连声应了。
杨家住在镇西头,院子有两进,前院养鸡,后院种菜,都被杨婶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显杂乱;中间是两层的小楼,在这个不算繁华的小镇上独树一帜,看来杨伯这些年闯荡确实挣出了不小的家业。
杨伯热情地把人往屋里带:“来,来屋里坐。”
刚坐下,杨婶便端上了瓜果茶点,对林清道:“老杨也是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没个准备。都是自家种的,莫要嫌弃。”说着拿了盘中最红的果子递给林玄尘,“小娃娃,给,吃这个。”
林玄尘不知是认生还是怎的,没有动,而是看向了林清。林清便替他接了,道:“伯母哪里话,是我们贸然前来,打扰了。”
杨婶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打扰,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家里房子多,你们就在这儿住下,住多久都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林清和林玄尘便住了下来。
杨氏夫妇待林清两人极为热情,尤其是杨婶,不仅每天变着花样给两人做好吃的,还从杂货铺子搜罗各种新奇玩意儿,来逗林玄尘开心。不过林玄尘始终不爱说话,对那些玩具也兴致缺缺,只是终日黏在林清身边,片刻不分离。许是从老杨那里听说过两人的“身世”,杨婶也不以为忤,反而对两人加意心疼,分外怜爱。
一晃几日。
这天,林清陪老杨在院中下棋,林玄尘照例依偎在林清身边。
忽听得墙外吵吵嚷嚷。
林清抬头,便看到墙外晃晃悠悠地飞过一只蝴蝶样式的纸鸢,忽高忽低,摇摇欲坠。
林玄尘也怔怔地看着那只风筝。
一女童的声音道:“不对!你要收线,收线!不然风筝要掉下来了!”
又有一男童的声音:“收线风筝还怎么飞高啊,要放线。哎呀,风筝要掉了,快跑起来——”
话音刚落,那只纸鸢就一头栽了下来,落在院中的树上,线还缠上树梢绕了两圈。
“糟了!”
几个孩童在墙外杂乱地惊呼着,然后便是踏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杨家敞开的大门旁探出一只小脑袋。
三只脑袋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地往院中看。
是和林玄尘年纪一般大的几个小孩。
杨婶此时不在院中,杨叔常年不在家,几个小孩对他不熟,旁边是更加不认得的林清和林玄尘,于是几人怯怯地扒着门边,都不敢进来。
林清站起来,一个飞身就上了树。
“哇——”
小孩们仰着头惊叹,俱都张大了嘴合不上。
林清解开缠成一团的风筝线,从树上飞下来,抖了抖袍袖上的落叶。
“风筝要一收一放才能飞起来。”林玄尘忽然道。
“咦,你会放风筝?那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啊。”先前开口的那女童道。
林玄尘自然是会放风筝的,每到春天,阿娘都会拉上他一起放风筝,他握着引线在前边跑,阿娘举着风筝在后边笑着追,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松手,风筝就会飞起来,他拉着引线一收,再一放,风筝就会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林玄尘垂下头,没有回应。
面前突然一片色彩斑斓。
林清将风筝递到他面前,笑着道:“去和他们一块玩吧。”
林玄尘捻着自己的衣带,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接下了风筝。他拿着风筝向小孩们那边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去看林清。
林清依然在笑着看着他,对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几个小孩也在向他招手:“走啊,一起放风筝去啊。”
林玄尘跟着他们一起跑了出去。他捏着风筝线轻轻一扯,风筝便飞了起来,孩子们看着稳步升高的风筝欢呼雀跃,林玄尘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林清目送着林玄尘走远,返身回到棋盘前坐下,对杨伯道:“杨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想和杨伯谈谈寄养林玄尘的事,可这几日林玄尘寸步不离,他始终找不到机会,今日才终于将林玄尘支出去片刻。
琢磨了几日,林清将自己的“身世”完善了一下:他父母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云游道人不是普通道人,而是修仙之人,仙人看他骨骼清奇,想要收他为徒,他也愿拜师学艺,以报父母之仇。只是山中修行艰苦,不忍幼弟跟着他受罪,也不想将幼弟卷入仇恨之中,所以想托付给杨伯照料。
杨伯没料到他身世竟如此曲折,震惊了一下。世上有修仙之人他是晓得的,据说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山庄中就住着仙人。而且刚才林清“嗖”一下就飞上了树梢,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他不信。
其实自打听说林清兄弟两人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后,杨伯就生了收养他们的心思,只不过看林清衣着华贵,怕是大户出身,看不上他们这小门小户,所以就没好意思提。现在林清自己提出来,他自然是乐意的,可是——
哥哥走了,弟弟一个人愿意待这儿吗?
兄弟俩相依为命,这弟弟可是黏哥哥黏的紧啊。
杨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林清道:“不妨。我弟弟一向乖巧,我同他好好说说,他会同意的。”
杨伯将信将疑。
几个孩子已经越跑越远,跑到了田间旷野,那风筝也越飞越高,几乎成了一个小点。几人笑着闹着,忽然,林玄尘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手中“啪”的一声,风筝线断了。
“哎——线断了!”
有孩子叫道。
“怎么办啊,风筝飞走了。”
方才那女童看林玄尘面色不好,眼睛一转,道:“没事!飞走就飞走吧,再找我爹做一个就是了。我爹做的风筝又大又好看,比这个还好看!”
“好啊好啊,我们快去找你爹,让他再给我们做一个。”几人簇拥着女童道。
“走吧,我们回去吧。”女童招呼林玄尘。
林玄尘望了望那飞向天际、最终消失不见的风筝,跟着众人往回走。
“我的风筝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
今日的饭桌上,杨伯和杨婶似乎分外高兴,杨伯还拿出了珍藏的一坛好酒,说要和林清喝两杯,而杨婶则一个劲的给林清夹菜,让他多吃点,末了心疼道:“也不知道以后在山上吃不吃得饱。”
林玄尘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杨伯赶紧咳了一声。
杨婶飞快止住了话茬。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闷。
吃完饭,林清帮着杨婶收拾碗筷,杨婶将他赶了出去:“不用,你去跟你弟弟说说话,以后……唉。”
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林玄尘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
林清走过去,将他抱起来,问道:“困了?”
林玄尘依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嗯。”
林清笑着蹭了蹭他的额头:“走吧,我们去睡觉。”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林清也有些困倦,他躺在林玄尘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哄他睡觉,没想到自己反倒先睡着了。
“林清。”
迷迷糊糊中,林清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谁?他告诉杨伯的是假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叫林清。
“林清!”
那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惶急和紧张。
林清似醒非醒,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但又好像真切地听到了耳边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是林玄尘——大师兄的声音!
“啊……”
林清猛地睁眼,正好看到自己手心微弱的亮光正在慢慢消散。
他想起来了,这次穿越前,他正在睡觉,而大师兄就躺在他身边。
现在,恐怕是大师兄已经醒了,发现他昏睡不醒,所以在唤他,而他也差一点就被大师兄唤醒,意识从这边抽离出去。
林清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不行,不能是现在,他事情还没有办完,最起码——
他看向自己身边,小林玄尘就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微微皱着眉头,手中还抓握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玄尘睡觉时喜欢抓着林清的头发,好像生怕林清会趁他睡着后跑掉一样。
林清苦笑了一下。他跟杨伯说,会同林玄尘好好说,让他同意一个人留下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林玄尘自己要走的事,他要直接封印林玄尘的记忆和修为,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忘掉一切……
不能再犹豫了,没时间了。林清对自己说。
他最后一次拂开林玄尘额上的碎发,将其理好别在耳后,然后在他额头上印下轻柔的一吻。
随后便将食指点在了林玄尘额上,准备就此进行封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小孩子的手稚嫩而柔软,他轻轻地握着林清的手指,吐出的话语也很轻:“你要走了吗?”
轻得似乎一碰就会碎。
林清愣住了:“你,你没睡着吗?”
林玄尘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心口,继续问道:“是因为那个叫林玄尘的人吗?”
林清瞪大了眼睛。
林玄尘道:“你又在梦里喊他的名字了。”他望着林清:“他就那么好吗?”
林清:……
他无从作答。
林玄尘澄澈的眸子中慢慢蓄积起泪水。他很乖地笑了一下,泪水随着他的笑容从眼中滚落下来:“我知道了。”
林清的心像被刺到了一般抖了一下。
林玄尘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慢慢放开了他的手指。这次他没有握林清的头发,而是翻个身,面朝里背对着林清躺下,说:“我要睡了。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声音有些哽咽。
林清沉默着重新躺下。
林玄尘拥着被子蜷缩起来,林清听到他压抑在被子中的小小的、沉闷的声音:“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林清答道。
他又轻轻地拍起了林玄尘的背。
就像昨天、前天,就像他曾在云城的破庙中对少年林玄尘那样。
过了许久,林玄尘终于睡着了——又或许没有睡着,但这次林清动手封印他的记忆和修为时,他没有再阻止。
林清看到随着记忆的抽离,林玄尘的睡姿渐渐放松,紧皱的眉头也平缓下来。他翻了个身,面朝上躺着,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林清笑了一下,替他拉好衣服,盖好了被子。
他又静静地看了林玄尘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去拿放在床边的木偶小人。在上一章里,林清将自己的灵识注入修好的木偶小人里,并把送给林玄尘。经过这几天,小木偶和林玄尘已经很熟了,但是对它来说,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仍是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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