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京城?”秦铎也侧眸看他。
“是啊,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在下刚及冠,本揣着一身抱负,自认为有几分才华,想去京中施展一番,却发现是走投无门。”楼柯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才看得出有几分年长的沧桑来。
“京城已成定型了,插不进去,在下在那蹉跎了几年,后来一日在京郊,偶然遇到一位女夫子,她比在下年岁大些,正在传道授业,在下听了几天,恍然大悟,就背起行囊,回到家乡做了个小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份力,至少让岐川好些。”
“京城的女夫子......传道授业?”秦铎也忽然想到,说,“是余引墨?”
“文大人竟也知道她,看来她真的一直在坚持啊。”楼柯赞叹了一句,回想起一生,无奈笑笑,不知又想起什么,眼中划过憧憬,“岐川就是在下的家乡。据说成烈帝时期,岐川是真正的富庶之乡,岁岁仓廪充足,商路也繁华,十万人家参差,檐牙相啄。在下想在余生中,就留在岐川,在下还有残年时日,希望可以见到岐川换个人间......也不知道不能有幸再见成烈帝时期的场景。”
“楼先生,请别这么说,这次多亏有你,让村民一路逃到京城,敲响了登闻鼓,才彻底将这被掩埋了许久的罪恶重见天日。”秦铎也将手搭在楼柯的肩上,郑重地看他,“你有善心,聪慧,也有能力,既然想留在家乡,那做汜水州牧如何?若你觉得合适,我回头让陛下写圣旨。”
楼柯先是怔了怔,然后面色严肃起来,也郑重地应下,“柯必不辱使命。”
应声过后,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讶,说,“文大人,有没有人对你提起过,你的相貌,和成烈帝有五分像。”
秦铎也一僵,但面色却不显,随口问:“何出此言?”
楼柯道:“在下曾祖父曾是楼家村的村长,家中有一副族中老人与成烈帝一同躬耕地画卷,画卷中成烈帝也是这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鼓舞农人辛勤耕作的。”
秦铎也顿了顿,他回忆了下,年轻时确实是下过岐川,在育苗令刚推行的时候,需要切身实地去考察推行的效果,所以选择了稻子可以一年三熟的岐川,和百姓们共同耕种。
好像当时确实是有个民间的画师,将这一幕画了下来,他没怎么在意,就任由这画卷散布开了。
“哈哈......”秦铎也毫无感情地笑了两声,“能和圣皇帝有几分相似,是我的荣幸哈哈哈......”
说着,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假装自己很忙。
这天傍晚和楼柯在府衙城楼上望着夕阳聊了许久,秦玄枵在府衙内等急了,便出来寻人,见两个人在城楼上相谈甚欢。
后来那天晚上,这人生了好大一个气啊。
秦铎也被按在床榻上,各种好声好气地哄人,也没哄好。
被咬了好几口,又被按着亲了许久,直到他整个人都被亲得无法喘息,甚至有些缺氧,衣衫散乱,整个人瘫在床榻上,绯红从面颊一气红到了脖颈和肩胛,嘴唇都亲得破了皮,看那样子,秦玄枵似乎还是不肯罢休一样。
若不是第二日要出发回京城,秦铎也觉得这家伙能抱着他啃一晚上。
十一月廿六,帝与使君于朝时离开岐川,回到京城。
回程前,万人空巷,岐川郡城门,百姓纷纷自行夹道相送,采集红枫、金桂,抛掷到他们二人同乘的马车车架上,赤红的、金黄的花与叶将马车装点的如同融金一般,车轮骨碌碌驶过,压出弯弯的车辙,乘着朝阳离去。
有香盈满路。
直到远远离去了,岐川郡从城墙已然消失在层叠树荫中,秦铎也这才缓缓地将车帘放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怅然若失的,”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看到秦铎也这样,微微勾唇,凑过去,“爱卿这是舍不得啊。”
“是有些。”秦铎也点了点头。
曾经那些年,他也来岐川郡,来与农民一同耕种,岐川百姓的纯朴和善意,早已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了。
回京城的路途不是很急,便乘着马车,摇摇晃晃,白日里窝在马车上,批阅奏折,京城一切安好,秦玄枵走时设置了戒严的状态,蔺栖元忠心耿耿,带着军队,没人敢造次。
累了,就下车舒活舒活筋骨。
傍晚车里燃了灯烛,但毕竟是行驶的车中,就不适宜处理公务了,便在车上玩射覆,秦铎也掀开帘子,招呼青玄来车里一同玩会,人多有趣,全然一副这是自家东西的样子。
青玄呆呆地看了眼他的前主子秦玄枵,见这皇帝好像也乐得让秦铎也做主,就听他现主子的话,上了车。
秦玄枵想了想,也招呼苍玄来车里坐着。
这还是秦铎也第一次见这个气息一直存在在暗处,但却从没见过的死士头领,看起来面若冰霜的,非常冷酷。
四人互相组队,猜一阵子,星辰渐起,天色更晚了,马车内就一点点安静下来。
秦铎也有些困倦,他将手中的器具放在桌上,微微合拢双眼,脑袋向后靠在马车车厢上,准备小憩片刻。
马车材质很好,一点也不颠晃,秦铎也渐渐睡得深了些,脑袋不自觉歪向侧边,随着睡意,一点一点的。
秦玄枵看见了,歪了歪头,长臂一伸,从秦铎也的身后绕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让秦铎也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着头,直到看见对方彻底踏踏实实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凤眸一片潋滟。
青玄坐在二人对面,一脸呆样。
张着张大嘴,看看秦铎也,又看看秦玄枵,最后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兄长。
苍玄:“......”
他一把捂住傻弟弟的整个脑袋,带着对方,悄无声息地滚下了马车。
从岐川到京城,马车的路程大概要走半月。
从秦铎也重新和秦玄枵再次碰面的那日起,他便没人严格看着遵守作息,按时吃饭,好好休养身体,二十多日下来,他觉着自己又行了,一拳一个之前的自己不是问题。有夸大的成分在,但终归是健康了不少。
在冬月初十,他们的马车踏进了京城的地界。
周围的路段热闹起来,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昭告天下,所以周围也就没人知道这是天子的车架。
秦铎也正安静地倚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卷奏折,执笔细细批阅,这时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秦玄枵就粘粘糊糊地凑上去。
“亲一下?”秦玄枵问。
这一个月来,秦铎也已经被秦玄枵时不时的索吻给亲习惯了,这家伙可真是,不分时间场合,一天能亲个百来次。
所以此时又听到秦玄枵的询问,秦铎也丝毫不经过大脑,眼睛还粘在奏折上,只是略抬了抬下巴,随口道,“亲吧。”
温软的触感又覆了上来,秦铎也轻哼一声,闭上眼,陷入黑暗,沉溺在一片温柔缠绵的长吻中。
一吻结束,秦铎也轻轻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又重新提起笔,开始看奏折。
秦玄枵不满地用手捧上他的脸,将秦铎也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视线幽幽,语气幽怨:“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秦铎也对上那双含情的凤眸,愣了愣,什么关系,他还真没想过。
未来他们这样,恐怕也少不了天下人的口舌和搬弄是非。
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
正准备好好回答,忽然从马车外,传来了一声童谣。
听清楚那童谣内容的一瞬,秦铎也顷刻间变了脸色。
第74章 童谣
“怎么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对,捧着对方脸颊的双手松开,撑在秦铎也的身体两侧,见人面色严肃却不理他,凤眸中委屈的情绪几乎要一瞬间溢出来了,眼神哀哀切切,“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嘘。”秦铎也微微蹙眉,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伸出手指点在秦玄枵的唇上,“噤声。”
喔。秦玄枵的视线随着对方的手指而动,略略下移,落在秦铎也的指尖上,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了一下。
却听秦铎也问道,“你听到外面唱的什么了么?”
“近来时兴的童谣吧?小孩子们唱的玩意。”
秦玄枵想伸手去挑开车帘,手腕却被秦铎也啪地攥住,对上了对方沉静的双眼。
马车外,遥遥传来孩童们此起彼伏的稚嫩的歌唱,似乎还在踢蹴鞠,童谣的唱词也断断续续的。
“黄粱消,双星正争北极绕......祥瑞兆!”
秦铎也细细侧耳倾听,童谣的唱词又从头开始唱了,他立刻从小桌挑起毛笔,顺手抄起一张纸,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童谣,一边将其记录在纸上。
秦玄枵见他认真,也安静下来,静静听着。
随着马车的逐渐向京城行驶,进了城门,在街道上,坊市周围,小孩子最多闹的地方,这唱词逐渐被补充全。
秦铎也掸了掸手中的纸张,定睛看过去——
皇城高,云雾缭,
有椅空悬有心抛;
金殿寒,烛影摇,
新鬼啾啾旧鬼嚎;
玄衣旧,黄粱消,
双星正争北极绕;
旧星坠,新星芒,
鹤出岐川祥瑞兆。
真是,秦铎也用手指点了点纸张,挑眉看向秦玄枵:“冲你来的。”
秦玄枵贴在他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秦铎也的指向看过去。
“喔,还真是,”秦玄枵一眼扫过纸张上的唱词,“不过......不只冲我来的,还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的指尖点在了那个锋利的“鹤”字上,道,“这不是,岐川这地方和纯瞎编的祥瑞,就差把你的名字写在那个新星之上了。”
秦铎也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哦,现在他还在用文晴鹤的名字,总不太习惯。
“喔。”秦铎也了然地应了一声,理解了歌谣的意思,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纸张向桌上轻轻一抛,“指向性太强了,绝不是普通孩童间流行的歌谣,应是有心之人在故意散播流言,意在挑拨离间。”
“调拨什么?”秦玄枵笑。
“昏君奸臣啊,”秦铎也叹息,“古往今来,就这么点破事,翻来覆去,人人汲汲营营,闷头往里钻。”
“原来如此,那看他这个唱词,似乎是既骂了我这个皇帝,又在大肆赞扬你的功绩,将天命之道按在你身上,言语之中,都在期盼你登基呢。”秦玄枵顺着他的话音,笑了下,“让我对你起疑心,然后找个借口将你杀了......哈哈,那他们的计划可要落空了。”
说着,秦玄枵一下子将秦铎也抱住,头埋在对方的颈边,蹭了蹭,用牙尖细细密密地轻咬,“我只想要你,我整个人都是你的,龙椅算什么,你想要的话,也是你的。”
听到这话,秦铎也不禁侧眸多看了秦玄枵一眼,见人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里依旧清澈,没有一点愠怒和阴阳怪气的意思,便勾过他的肩膀,故意问:“那皇帝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坐两天?”
“好啊。”秦玄枵应声,“要坐多久,我回去就写禅让书。”
秦铎也:“......”
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想好好引导秦玄枵走上正确的路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怎么还是个恋爱脑。
他抬起手就邦邦给了秦玄枵两拳。
“显得你能耐了是不是!”秦铎也微微嗔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我藏住咯!你答应过我什么,好好治理天下,忘了?”
秦玄枵佯装躲闪,实际上却让两拳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然后笑了笑,用手捉住了秦铎也没来的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轻轻一转,翻了个身,将秦铎也压在身下,他俯身过去,“没忘。”
“爱卿,能不能先给我点奖励啊?”秦玄枵凑近了秦铎也的耳边,含住了他的耳垂,“比如,每日都接吻,如何?”
灼热的气息从扑洒在耳畔,秦铎也向一旁偏过头,无语,“你现在不也是每天都亲过来?”
“哦~”秦玄枵笑,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秦铎也已然红得像要滴血一般的耳垂,“提醒我了,那奖励先欠着,以后想好了再提,今日先来接吻,可以吗?”
秦铎也:“......”
他就多余说。
“亲吧亲吧。”秦铎也认命地闭眼,仰起头,任由对方吻来,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
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京城的局面已然不同。
汜水州牧与岐川郡守作为重犯,被押送京城,由慎刑司量刑,分别断定加重赋税、伪造与其他官员交易往来账目、私吞修葺粮仓与堤坝公款、炸毁堤坝致使水患泛滥的罪名,暂时打入大狱,择日问斩,家中亲眷,协助作恶者一并处死,其他人充入掖庭。
负责与汜水州牧存在交易的京中官员一并处罚。
大司农监管手下不利,降职、罚俸。
周太傅举荐的官员犯下大错,且妄为太傅之名,被停职半年,闭门于家中思过。
如此种种,均按大魏律法秉公处治,不容私情,亦不容私刑。
天气已经入冬了,凉的很,来回进进出出,嘴边都能哈出白色的雾气。
定罪也是个不容易的差事,秦铎也来来回回忙活了很多天,不容得一点闪失,也想从这些案簿中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他曾经的习惯就是,一直闷头处理公务,天昏地暗。
但现在,不管有多忙,秦玄枵总会准时在饭点、该吃药的时辰,该睡觉的时辰,准时将他从公务里揪出来。
渐渐的,秦铎也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家伙,每在他忙活过半个时辰之后,凑过来,压住他,问他可不可以亲吻,他刚点头,这家伙就扑过来换着角度各种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在工作中定时休息,减少劳神费力的风险。
用了四日的功夫,这边的涉事官员就被理清。
秦铎也从范钧那里看过审讯记录,又将这份结果记成卷宗,揣进袖中,走出慎刑司,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外头的温度很低,有冷风穿堂而过,宫道两侧,在秋日极尽绚烂的枫叶与梧桐都凋零了,但晌午的阳光像一床柔软温暖的寝具,是毫无温度的暖,洋洋洒洒覆盖在身上,既晒,但感觉又冷又凉,来回呼吸的气也凉,是独属于冬日的感觉。
秦铎也沿着宫道走回含章殿中,一开门,含章殿内充足的热气就铺面而来。
宫殿内通了地龙,门口的博山炉内燃着降真香。温暖舒适的气息笼罩来,有侍者在门口将殿门关上,寒意就被隔绝在殿外了。
秦玄枵从听见他回来,从屏风内转出来,“方才御膳房刚送来了乌梅姜茶汤,喝点暖暖身子,慎刑司那地方阴冷的很。”
说着,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递过去。
秦铎也解下大氅,搭在衣桁上,接过乌梅姜茶汤。
这几日总需要在宫中各个部门来回跑,秦玄枵生怕他忽然从南方湿暖之地回来,一下子不适应,着凉生病,日日换着花样,叫御膳房常备姜汤。
秦铎也揭开茶盖,白雾打着旋涌上来,他轻轻吹气,向内殿走去,边走边对秦玄枵说:“今日偶然碰见第五言,他与我说,宫外的童谣愈演愈烈了,传播的很广,京城中的小孩子几乎人人都会唱,其中的意思也不难猜,让我平日里多多留神。”
说着,乌梅姜茶汤凉下少许,秦铎也低头轻抿了口,暖辣的热气在体内荡开来。
“......啊,这乌梅姜茶汤好酸。”
“估计是这次御膳房按照我的口味做的,下次我让他们多加些白糖。”秦玄枵从他手里面接过不合口味的姜茶,一饮而尽,将茶盏放到一边,“前些时日我让赤玄去查了,但童谣,很难查清源头。”
“嗯,我知晓。”秦铎也与他一并坐在案边,从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写有童谣的那张纸,铺展开来放在桌案上,“只不过......我这几日细想下来,总感觉这童谣,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秦玄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唱词。
“你细看,”秦铎也道,“他前后的情绪是割裂的。”
金殿寒冷、龙椅空悬,鬼魂啼哭。
秦铎也指尖在这些词上一一点过去,“这些用词太过于悲观,前两段的唱词中,非常凄惨且压抑。”
“而你再看,这后两段。”秦铎也指向祥瑞二字,“又太明媚,富有希望。”
“一首童谣,编纂者如何会这么快地将情绪突变?”秦铎也一字一句道,“我怀疑,这可能本是两手童谣,被缝合到了一起。”
秦铎也将纸张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道“背后筹谋者,原本准备的不是这样,但因为某些突发的事件,原先的唱词和筹划不再适用,他们匆忙推翻重来,而时间仓促,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童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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