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枵面色如常,随意摆摆手,说:“无妨,他愿意出去走走便随他。”
秦玄枵将怀中一直护着的油纸包取出来,放到桌上。
油纸包中装着点心,仍热气腾腾的,被很好地保管着,没沾上一点雨水。
“朕等他回来一同用点心,”秦玄枵心情依旧不错,似乎能想象到秦铎也回来看见点心眼睛一亮的样子。
秦玄枵随口问:“他今日去哪了?”
勾弘扬心慌慌,他将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回复。
“去了……太尉府。”
他面上的笑意隐去,本欲拆开点心油纸包装的手停住,缓缓站立在桌案旁。
“哪个太尉府?”秦玄枵问。
勾弘扬将头埋得更深了,心道:陛下开始明知故问了,一定是生气了。
“槐安杨氏的......杨太尉的府邸。”
赤玄昨日汇报时,勾弘扬在场,刚被扒出来私交下的交集,今日就这么明晃晃地去了见了槐安杨氏。
勾弘扬现在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秦玄枵的气场像是在数九寒冬中懂了好几年,比那玄冰都冷。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含章殿内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良久,秦玄枵解下了腰间佩着的止戈,长剑被轻轻地放在案上,发出很轻的一声碰撞声,打破了寂静。
“将点心送去御膳房,让他们想办法温着,晚点送到殿里,朕等文卿与杨太尉谈完回来。”
秦玄枵脱去沾着湿气的外袍,勾弘扬忙过去接过。
勾弘扬很早便被派过去照料那位患了失心疯的妃子,也算是看着秦玄枵长大,这孩子年幼时苦得很,没见他笑过。
后来中途秦玄枵出宫过几年,再回来时,已然是不同,一路夺了皇位,用了自己做御内的总管。
勾弘扬在这四年里见到的,只有孤寂的一人,若是要笑,也只有杀人时的冷笑。
而那位文大人来了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陛下似乎开心了许多,腻在那位大人身旁,话也多了不少。
男宠又如何?罔顾国礼又如何?无根之人不讲究这些,只要陛下乐意便是好的。
他手里捧着秦玄枵的外袍,迈着小碎步跟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您不用太过忧心,有青玄大人跟着,文大人不会做什么的。”
秦玄枵冷冷地斜睨一眼,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青玄?那没脑子的蠢蛋估计早就被他忽悠瘸了。”
勾弘扬陪笑,擦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
“朕去批奏折,你出去吧,不用候着。”他随意挥手,让勾弘扬出去。
“等等,”秦玄枵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人停住,“他是不是又没喝药?”
这个他,只有那位不顾医嘱到处乱窜的人了。
“是。”勾弘扬答。
秦玄枵抿了抿唇,果不其然,于是他说:“给他送过去。”
得了吩咐,宫人们都纷纷出了含章殿,殿内冷冷清清,唯剩下秦玄枵一人。
他将博山炉内香灰抹平,又放上新的降真香粉,点燃。
袅袅灰烟顺着炉子飘上来,打着旋,逐渐散在含章殿内了。
烛火幽幽,他缓步到龙书案后坐定,桌案上堆着昨今两日还没批阅的奏折,堆了不少。
身旁的坐榻还在,他特意吩咐过不要动。砚台孤零零摆在桌案上。
秦玄枵叹了口气,若按以往,他今日带着一身疲倦归来,必不会立刻处理这些看着就头大的公文和奏折。
但一想到,若是身边之人在,那这人必定会催促着他,勤勉理政。
虽说不愿,但为了那浅淡的笑意,他倒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今日,身侧的坐榻空无一人。
秦铎也和第五言撑着伞走在道上,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雨势忽急忽缓。
第五言问:“可否辛苦文大人片刻,先陪我去一趟市集?”
秦铎也喜欢热闹和新奇,反正今日下午也是闲来无事,身上也有碎银几两,那便随第五言去市集。
因为下雨的原因,市集中没多少行人,显得冷清了些许,街道两旁,往常摆摊的摊贩只有零星几个,有店铺的商家才开门。
第五言直奔肉铺去了,买了一大包的卤味,又去一旁的果铺中,购置果脯。
这两家店的掌柜都和第五言很熟悉,见人来,直接将笑着说:“还是老样子,对吧?”
第五言就做出一副很板正的样子,点点头,一手接过纸包装,一手将银钱递过去。
“多谢。”第五言一本正经地回复。
走出市集,见秦铎也一副好奇的样子,第五言抬了抬手中的包装,解释:“囡囡喜欢卤味,我夫人和那小子喜欢吃果脯,我时常下值后去买些回家,是以店家老板都认熟了我的脸。”
第五言说这些的时候,在外面时常板着的脸上便不自觉带上了幸福的笑意。
“卤味和果脯都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真是不知怎么想的,就喜欢吃这些。”
明明第五穆兰和第五仲熙都不是小孩子了,放在别处都能做独当一面的大人,可第五言还是惯着他们。
明明第五言和他夫人成亲许久,可这人眼中的爱意仍如同新婚一般。
秦铎也看着对方的笑意,觉得不懂,上辈子他接触到的官员中,一个个对着自家子女,都是望子成龙,严加要求,反到了第五言这,像是恨不得孩子不长大一般,而且上辈子的官员,也并不时常提起妻子,甚至有时闲来喝酒,他们还因为妻子和妾室的争吵而向他这个皇帝倾诉过。
所以秦铎也不懂。
他母亲早逝,父亲未续弦,整日带他们在草原纵马奔腾,或是在军中演武。
尔后父亲被诏入京,了无音讯,亲王府中的总管伯伯和下人们披上了麻衣和缟素。
有人告诉他,从此他便是亲王了。
秦铎也抱着年幼的弟弟,看着府中来往吊唁的客人。
年少的意气便被这滚落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他不得已肩负上责任,负重生存。
后面做了皇帝,责任从他和胞弟的生存,变成了天下百姓的安定。秦铎也夙兴夜寐,从没想过情爱与家庭。
秦铎也还记得上次在第五言的家中,他刚回来,手中也是拎着几包油纸包,说带回了好吃的。
他忍不住问第五言:“你时常给他们买些吃食零嘴?”
“是啊,”第五言眼中笑意温和,他垂首看着手中提着的零食,“看着她们见到零食那一刻,眼睛亮闪闪的样子,我心中爱意更深。我爱她们,所以想看她们开心,常买零食,只是因爱推衍而来的不自觉举动。”
秦铎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第五言,印象中的老古板,此刻眼中莹亮,毫不掩饰地诉说自己对家人的爱意。
秦铎也便再不言语,静静地走路,雨水打落在伞面上,余下一片莎莎的悦耳之音。
跟着第五言去了宅邸中,他仍是那样,推开门,喊:“夫人、孩子们,给你们带了零嘴哦!”
“爹——”
屋内一个什么玩意飞出来了?
秦铎也眼前视线一花,就见到一个紫衣少年熊抱到他爹身上。
然后一双溜圆的眼睛和秦铎也对视上了。
秦铎也:“......”
第五仲熙:“......”
秦铎也眼睁睁看着一种名为尴尬的颜色一点点爬到了第五仲熙的面上,孩子手脚都僵了。
身后,第五穆兰将弟弟从她爹身上撕下来。
“咳咳。”秦铎也佯装身体不适,侧过头去,伸手握拳抵在嘴边,挡住了嘴角的忍俊不禁,假装没看见。
给孩子留点尊严,人都快跑地缝里了。
“咳,文兄,你怎么来了?”
秦铎也跟着他们步入雨廊内,随手将伞折起,递给迎上来的家仆,回道:“我来做客,欢迎吗?”
第五言看见了伞面的图案,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抬眼看了眼秦铎也,没说什么。
第五仲熙不认识御用之物,没注意,只是高呼:“欢迎!嬢嬢——爹爹请客人来家里了!”
转入屋中,秦铎也见一位素净的女子,不施粉黛,将最后一碟菜放到桌上。
“你爹爹差人回来跟我说了。”女子的声音沉静如清泉,“囡囡,看着你弟弟好好将手洗了。”
第五穆兰将两眼放光看着菜肴的第五仲熙拖走了。
一片和乐融融的热闹扑面而来。
一家四口加一个秦铎也,围坐在桌前。
饭菜色香俱佳,可口非常。
秦铎也眼睛一亮,忍不住多吃了些许。
第五言在家中的样子果然跟朝堂中的样子不同,这会豪放地说与秦铎也意气相投,要称兄道弟。
第五仲熙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文兄,你要不跟我爹拜个把子?”
秦铎也手中拿着竹箸,不上不下地,“......”
好混乱的辈分。
第五穆兰给了第五仲熙一记爆栗,第五夫人似是无语极了,秦铎也看见她深深吸气,然后伸手扶着额头。
一顿混乱的晚饭吃完了。
雨势这会儿大了不少,秦铎也站在雨廊内,看雨水成股沿着雨霖铃流入檐下的缸中。连日的阴云密雨,不见日色,让天早早就昏暗下来,各家各户亮起了灯火,但灯火却只能亮在家宅之中,照不清更远处,京中的道路陷入幽深之中。
“文大人,”第五言走到他的身边,说,“天雨地滑,道路昏暗,回宫的路上也许会不安全,不如今夜留宿寒舍,明日一同前去朝会?”
第五家的位置离宫中不算近,秦铎也遥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看看天色和倾盆的大雨,纠结片刻。
他点了头。
“好,那今夜便叨扰了。”
第35章 狗咬猫挠
夜雨悉悉索索,急促地敲打在宫墙和檐牙的瓦片之上,秋风的凉意吹扫,从低压的阴云坠入宫中。
已是亥时,宫中仍灯火通明。
含章殿内气压低沉,静如死灰,连烛火都敢不跃动,只是寂寂地燃烧,宫中侍者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秦玄枵坐在龙书案后,面色凝着,凤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在桌案上平铺的奏折上。
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变过姿势了,秦玄枵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的文字,觉得它们长得像蚊虫蚁兽,乱哄哄地在他脑子里吵成一团,又乱哄哄地跑出去,留下一地狼藉。
一下午加一晚上,尊敬的皇帝陛下一份奏折都没有批完。
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时不时便抬起头,透过殿内的雕窗,看看是否有熟悉的身影归来。
答案是没有。
御膳房在晚上就得了吩咐,将一直用蒸汽温着的点心送来了含章殿。
此刻点心孤零零摆在一旁的圆桌上,已经凉透了。
凉透后,点心中沁出的一点油透过纸洇出,显得可怜极了。
秦玄枵黑着脸,将御笔拍在龙书案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殿内宫人险些没齐刷刷跪在地上。
秦玄枵拂了拂衣摆,端起茶盏,将茶盏中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气全部饮尽。
清甜的白茶香气在唇齿中蔓延。
亏他今日还早早备好了滇南的白茶!
秦玄枵的脸色又黑了一度。
勾弘扬见状,连忙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立在龙书案旁边,替秦玄枵捶打肩头,按摩着。
“他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未回?”秦玄枵轻轻舒一口气,重新提起毛笔,问道。
“陛下,方才去送药时,文大人已离了太尉府了,”勾弘扬答得心惊胆战,“玄衣卫问过青玄大人方知,文大人又去了第五大人家中做客,已留宿在第五大人家中,今夜大抵是不回宫了......”
“......”
秦玄枵手中的毛笔被拦腰折断。
“呵呵,不回来了?”秦玄枵气笑了,“好,真的好极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径直往内殿中去了。
勾弘扬:“……”
诶呦喂爷啊。
文大人,您快回来喂,再不回来陛下可就要气坏咯。
秦玄枵走入屏风后,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身边空空荡荡的,塌下的被子,明晃晃昭示无人存在的那种孤寂。
“......”
秦玄枵翻来覆去。
“......”
又辗转反侧。
可恶,睡不着!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榻上,盯着黑凉雨夜。
秦铎也在第五言家中,吃过饭后,有用过远道追来的汤药。
第五言看着,有些惊叹:“看来陛下待你不薄。”
不厌其烦差人送来药,御用之物也随随便便就让秦铎也拿去使用。
药一路追来,早已凉了,凉透的药物更显苦涩,秦铎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苦药咽下,面上努力维持一副翩然的样子,伸手迅速地取出食盒里的蜜枣,阿乌一口。
“不知算不算冒昧,”第五言见他熟稔的喝药动作,问,“文大人身子哪里不适?”
“心疾,这几年才有的毛病。”秦铎也随口说。
其实他上辈子最初身体是顶顶好的,在位那十二年,日夜操劳,硬是将身子熬坏了。
安平九年的时候,他有一日夜里批阅奏折,站起来时,忽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御医说他忧思过重,建议他先放下公务,出宫走走,或是不要总闷在殿里,一工作就是好几个时辰。
总的来说,就是少操心,多睡觉。
可那年正是新苗法实施的第一年,第一次秋收,他始终悬着一口气,不敢合眼。
于是草草喝过药后,他便顾不上御医的叮嘱,从床榻上披衣起身,在寂寂的长夜中点上烛火,硬撑着去熬。
各郡各县的府报和各部奏折紧锣密鼓一般,纷纷向他案上飞来。
他亲力亲为,每份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出现什么闪失。
他怕对不起天下百姓。
于是将自己逼得很紧,没日没夜操劳,不顾身体一般地熬,灯火剪了一次又一次,蜡泪堆积成花。
恰逢大魏那年风调雨顺,是从未有过的丰年,直至秋收过后,秦铎也看着大魏从此仓廪充实,身子才微微向后,他这一秋消减了不少,病骨支离,倚靠在龙椅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然后忽然低下身,用手捂着嘴,剧烈呛咳,再将手移开时,掌心尽是鲜血。
他那日后,又昏迷了许久。
皇位啊,是个养蛊场,厮杀得血流遍地,然后去摘取那黄金冠。
皇位啊,善良的人上去,被敲骨吸髓,榨尽最后一滴血汗;恶毒的人上去,将民脂民膏作为己用,养出一身臃肿肥肉。
真是奇怪。
秦铎也在位已有九年了,他还是不理解。
为什么这辛苦的职位反而使得人人趋之若鹜。
不过自那年秋日之后,身子便坏了。
秦铎也觉得他这辈子重新在又一个饱受心疾之苦的人身上醒来,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缘,还是上天罚他多受几年病痛折磨。
第五言看了看秦铎也的面色,道:“今日见你,眉间的病气似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皇家的御医和御用的草药,那可是顶尖的好。”秦铎也笑着回,将这事又糊弄过去。
“不知能否根治?城外有个隐世的医者,医术高明,与我相熟,”第五言说,“过几日天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带你去看看。”
秦铎也有些惊讶,他作了一揖,“那便提前谢过第五大人了。”
第五言笑着摆摆手,说:“几日交谈下来,我觉得与你聊的十分契合,不必多言谢,就当是多认了个兄弟。”
“对了,还不知你颈上为何包扎着......”第五言欲言又止,“仲熙那孩子想问来着,又怕冒犯。”
秦铎也摸了摸脖颈上系着的纱布。
颈后的咬痕还没消下去。
他开口:“一时不查,被宫里的狗咬了。”
第五言:“?”
宫里养狗了?咬哪儿?
他们在雨廊前随意聊了几句,雨色隐于夜色之中,茫茫地融为了一体。
第二日还有大朝会,需不到三更便起身洗漱赶去皇宫,且连日阴雨,道路必定难走,便须起更早。
秦铎也早早和衣而睡,在雨声中入眠。
翌日清晨,连日的阴雨停歇,天上仍阴沉沉的,密云堆积,这几日还不定何时雨便会接着下起来。
今日大朝会,所有朝臣都本能地觉得无极殿内的气氛有所不同。
秦玄枵面无表情地俯视满朝文武,薄唇绷成一条线,嘴角下压。
任和人都能看出,今日皇帝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无极殿气压低沉沉的。
早朝的流程进行着,秦玄枵不发一言,只是阴恻恻盯着殿台之下。
朝堂中,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秦玄枵的脖颈和手掌缠了一圈圈的纱布。
周太傅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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