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正要扑上前。
王裕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眸黑漆漆的,在火光之下格外深邃。
一人一鬼面面相觑。
女鬼的脸色几经变幻,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柴火熊熊燃烧着。
剑被剑主人当作火钳,拨弄柴条,火烧得更旺了。
“你们,是谁?”少年抬头瞧对面坐成一排安静如鸡的几鬼。
女鬼挠挠头,发带垂落在脖颈间,搔出些许痒意。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抬头笑道:“少侠,我叫岁娘,是附近村子的,这不,迷了路了,我旁边这几个,都是乡亲。”
“您呢?少侠,你是来这附近探亲的不?”她试探道:“您是修者?”
“寻亲,”少年顿了顿:“普通人。”
他的目光定定地投向了岁娘身边的几鬼。
岁娘刚松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家几鬼嘴包不住,口水滴得老长,一副垂涎得要死的样子。
她咬牙,抬手就是几个爆栗,低喝道:“八叔!九叔!十四叔!二七叔!”
几个叔叔连忙回过神,枯瘦见骨的手急急地擦干嘴角的涎水赔笑:“对,对不,起。”
话语结结巴巴,行动之间多有畏缩,似乎惯不见生人。
岁娘尴尬道:“近些时候,粮食不多,大家就……”
王裕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冷着脸,从腰间取了几块干粮递过去。
岁娘一愣,想要伸手推拒,可两边是眼巴巴瞧着她的叔叔,她还是接了过来。
火焰扭动,岁娘的脸笼在温暖的光下,仿佛柔和几分。
“少侠的亲友在这片?我对周边的村子熟得很,说不定我认识呢。”
“也许。”
“是道口的李家村?林家寨?还是湖边的郑家埠?少侠找得人姓什么呀?话说回来,少侠叫什么名儿?”
“姓王。”
“我叫,王裕。”
“姓王啊?这片没有姓王的人家,少侠是不是找错地了?明儿一早我给您带出这地界,您再找其他人问问,咱们这儿片确实没有姓王的!”岁娘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少侠话挺少啊,是不习惯与人聊天?”
王裕摇摇头:“我是,结巴。”
岁娘眨眨眼:“少侠倒是实在人,在哪高就啊?我瞧少侠英姿勃发,显然武功高强吧?家中几口啊?定亲了没?有孩子了没?孩子有娃娃亲没?我跟少侠说啊!这娃娃可难养活了……”
岁娘快鬼快语,王裕完全插不上嘴,只好抽空摇摇头,表示态度。
火焰懒洋洋的,剩余几鬼小心地撕扯着干粮,一口一口地咀嚼,艰难地咽下肚去。
夜风拂过,随意生长的枝桠交错摇晃,沉沉的影子落在地上,落在少年挺直的背脊,白净的侧脸之上,落在岁娘飘荡的发带之间,轮廓狰狞无比。
“这世道啊,难,人活难,鬼也……”岁娘的话一顿,突然道:“少侠,你听没听过这地的传说,相传有猛鬼夜游。”
岁娘的眼睛冷下来,在昏沉的光下形容压抑,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缓缓地扭动着,烧灼出的伤疤格外恐怖显眼。
王裕沉默地抬眼,手压上了身旁的弓。
“少侠,你看我们——”
“咻——”
一道箭光如猎鹰般俯冲而上,瞬间击破冷凝的空气,留下一层荡开的气浪。
岁娘嗓子一哽,发间的飘带摇晃,冷汗瞬间浸湿背脊。
“娘哎——”
对面的少年凝着脸,松开弓弦,王裕起身沉着脸抽出宝剑,冷冽的剑刃反射出一道暗光,在林地之上拖出极长极高的影子,他脚尖点地,如猛兽一般飞速逼近,冰冷的杀气压迫而下。
岁娘手忙脚乱去抓腰间皮鼓,几鬼被吓得满地乱爬。
少年冲进林间,一道令人牙酸的肌肉撕裂之声乍响,林间内某只诡物发出哀嚎。
几鬼挤在一处瑟瑟发抖,皆满脸懵然地看着地上局势一边倒的落影。
半晌,身姿挺拔的少年走出林子,甩掉剑刃之上的黑血,插进剑鞘,王裕神色自若,抬手用大拇指抹去脸颊边溅到的血污,倒不像是几息间杀了只诡,更像是宰了只鸡。
几鬼颇为慌张地蠕动后退,王裕解释道:“有强盗,杀了。”
岁娘被几鬼拦在身后,她白着脸,手里死死攥着鼓,她颤抖着嗓音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王裕一愣,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他垂眸视下,面容在火光之下格外深邃,淡声道:“一个,普通人。”
几鬼无不瞪大双眼。
心道——你骗鬼啊!
吓鬼啊!真的太吓鬼了!
说杀就杀啊!那一箭的威力与速度,可怕得连正在走鬼化进度条的岁娘都接不下,而他提剑杀过去的时候,岁娘这见过大世面的鬼,当场硬生生把鬼化憋回去了。
太可怕了!
他们可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修者!
在这迷魂林里头,除了顶头那位,谁打猎都靠着几分手段,皆有两把刷子,往往猎物一钻进林子里,暗处的猎手兴奋的眼睛就盯上去了,在铺天盖地的迷雾之下,到处都是强大鬼物的猎场。
他们这群不上不下的家伙,在各个大鬼猎场里夹缝生存的鬼,也就只能每天盼着漏网之鱼捡漏。
几鬼游走的这块地方靠近迷雾林内部,四周有三个大鬼的领地倾轧,少有误入之人能安全无事地转悠到这里。
他们今日在林子里瞧见王裕,还以为走了多大的狗屎运呢!难得有个没被捷足先登的,还以为他们今日终于能够在做鬼的人生之中旗开得胜一次,结果……
如今下场当真不必再提。
岁娘畏惧地抱紧小鼓,火光下,紧张的连发丝都在颤动。
现在想来,就王裕这张扬的劲儿,怕是一路杀进来的吧?拦路的鬼的下场,真不好说啊!
这会儿她倒是有点感谢那个想来抢他们猎物的死诡了,看他那个倒霉样就知道走得也不安详,要是她挨上那么几下,她简直不敢想她能多痛苦。
不过如今苟活也艰难啊。
谁知道对面的玉面杀神留着他们到底要做个什么用处?
总不可能现在还觉得他们是普通人吧?
【16岁:这是一个安静的,漫长的夜晚。
你干了许多件事情,你帮助了同样迷途的旅人,也手刃了再次试图杀你劫货的强盗。
回到火堆,疲惫而安心地坐下,你发出了一声悠悠的长叹。
你,或是食肆里默默饮酒的路人,或是斗殴现场不知名的看客,或只是街头人流中的少年。
你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可,普通人也有理想,普通人也有信念。
公义的理念永远镌刻在你的心中,当你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只想为那个地方的民众带了安心与和平,带走暴戾与野蛮,你力所能及地做着你能做到的每一件事,只想见到所有人安心的笑容!哪怕隐于黑暗!
或许没有多少人见证了你的义举,或许见到你的人永远将你认作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但是你心里清楚,你走过的路途,都留有你为此而战的痕迹!
今天的你又除暴安良了!玉大侠!加油!
你一路打听而来,听闻这片迷魂林里的强盗林匪,奴役了许多普通人,你想,或许你的哥哥可能就在这里。
你义无反顾地走了进来,陪伴你的,只有铁匠铺的剑和弓,还有一颗热血的心!
你将烤熟的饼子分给对面的可怜人,方才你瞧他们吞咽得困难,想着或许是太干噎嗓子吧。
他们有些怕你,你沉痛地反省,这次杀强盗杀得还是太慢了,要是你角度找得再好一点,一箭射穿强盗的眉心,不必提着剑追逐,也不会导致他们感到惧怕。
你下次杀一定会快一点的!
你咬了口饼子,面色沉郁,你现在还在犹豫,是一鼓作气直接打进强盗巢穴,还是先将他们送出去,问题是白日这片林子的迷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兜兜转转全然失去了方向。
很难说会不会带着他们几个一头栽进强盗窝里。】
眼见着杀神的脸色在不断沉下,岁娘攥着饼子心惊胆战。
心道,完了,完了,他一定是要杀鬼了!
岁娘生怕少年沉完脸,就开口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有一个人杀鬼如砍瓜切菜!
岁娘连忙讨好道:“少,少侠!马上就要天亮了!这林子里鬼雾大,让人迷失方向!”
鬼雾?王裕的眼神犀利起来,这不会又是一个搞迷信的吧?
岁娘冷汗直冒,她总觉得杀神下一秒就要拔剑了,她连忙举起小鼓:“不过我是神弟子,可以与神目相连,在迷雾之中带路。”
神弟子,北州这一带的特色修者。
迷魂林连绵北境几十个山岭,分布极广,其间迷雾翻涌,存在时日早已成百上千年,迷雾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
其中的人们为了存活下去,衍生出了这一产物,神弟子在年幼时跟随师傅,共同侍奉神灵,长大后行祭礼,从而借神目看破迷障,规避鬼物,引领族群在迷雾之中行走。
岁娘深呼吸,抬起手,目光坚定,她以一种奇特非人的步伐,配合着拍击小鼓的频率相合。
那鼓声格外闷重,仿佛与人体之中的内脏共鸣,每敲击一下,都好似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沉甸甸地压抑在胸口,叫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王裕拧着眉。
那是一张风格怪诞的鼓,鼓面褐黄,迷雾里折射出来的光照耀在鼓面,仿佛能看见极其清晰的纹理,鲜活得好似存有生命,鼓面边缘镶嵌着规则大小不一的灰白物体,鼓框缠着三色混合的飘带。
岁娘惨白的手放置在鼓面之上,竟一时分不清到底哪块是人的皮囊,飘带顺着她的动作抛起落下,如同翩翩长发摇曳,白蒙蒙的光影间,手鼓竟好像无脸的头颅。
王裕依稀记得谁曾与自己说过,人体会对某些声波格外敏感,甚至对此感到压抑不快,显然,这张鼓是根据这个原理制成,恰好踩在了让人身体不适的阶段。
迷雾让人焦躁,鼓声让人难受,负负相抵吗?这可真是个天才。
王裕放松下来,虽然岁娘说了什么神目啊,神弟子啥的,但他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肯定是岁娘自己认识路,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需要假托神仙作名。
天亮了。
林雾起得很快。
岁娘紧张地看向王裕:“少侠,咱,咱们走着?”
王裕起身:“回去。”
回去?完了,这不是要让他们回地狱去吧?他们这第一次做鬼的,根本就不知道地狱在哪啊!
几鬼脸色发白。
“回家。”王裕还是决定让他们先归家,万一真走进强盗窝,王裕不一定能够护住他们。
几鬼皆是一愣。
只见少年弯腰收拾好弓箭被在身上,拿好剑:“我自己,来。”
“强盗,警惕。”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人,太多,会被发现。”
不是,他真的把他们当自己鬼了啊?
岁娘和几个叔叔们面面相觑,满脸不可置信。
更惊奇得是他居然还要先送他们回家,自己再去杀鬼,他们是救了他祖宗,还是救了他的谁,这么偏爱他们?
岁娘不禁问出口:“少侠,你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少年却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回来:“普通人,帮助,普通人!”
话音斩钉截铁,好似在说什么人世真理一般!可能要不是他结巴,还会接一句“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吗?”。
可问题是,他们也不是普通人啊!
而是,普通鬼?
岁娘暗地里叹了口气,这少侠怕是精神抱恙了,修者修到最后,总是不正常,他大概运气不行,早了点。
回忆起方才王裕毫不留情击杀了一只诡,岁娘打了个颤,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觉得他们不是普通人,从而杀了他们。
岁娘很清楚,在联系上神主之前,少年的快剑就会让她魂飞魄散。
当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
岁娘眼中暗含挣扎,可她想活着,想和叔叔们一起活下来,其余的村人,连变成鬼的资格都没有,就消散在了天边。
他们无法制住这个侠客,但是岁娘在不算漫长的神弟子生涯之中,早就认明白了这一片的鬼。
就在这里不远处,约莫十几分钟的脚程,有一处大鬼,阴气冲天,即将化诡了!
“好的,少侠,请跟着我。”岁娘温温柔柔地笑了笑,转过头,面色隐去挣扎之意。
少年点点头,跟着他们身后断后。
迷雾林里的雾白得混乱,太阳光艰难地透过层层叠叠的雾气,落在他们身上。
这林子里的白天,还是太过冷清。
听不见鸟儿的啼鸣,也感受不了清晨的爽快。
这雾遮天蔽日,如同钢筋水泥里的雾霾,倒是一下领先世界好几个大版本。
风冷得厉害,温度仿佛一下子往下降了,王裕总觉得哪里不对。
岁娘的动作幅度愈发小了,鼓声也奄奄一息起来,她停下了,不知何时,她已然远去,剩余几鬼出现在了她的旁边。
王裕一愣,却只见岁娘神情极为复杂,微微阖上了眼。
“——”
危险的预警乍响!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下意识抽剑格挡!瞳孔紧缩!
“叮——”
一声极为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飞出的银白剑刃之上,一半映照出少年错愕的面孔,一半倒映出鬼物鲜红的血眸!
他翻身后退,拉开距离,绷着脸起身。
眼前的人极为高大,如同山岳一般,满身皮草,上面挂着动物的碎肉,他手中持着一柄宽刀,极宽极厚,咚得一声落在地上,他阴沉沉的双眼如同两个血色的窟窿,咧开嘴,鬓边两簇由牙齿制成的头帘便不由自主地晃动,格外可怖。
王裕偏头瞧了一眼手中断剑,咬牙切齿。
这可是他磨了铁匠铺老板近三个月才买来的镇店之宝啊!
少年抽出弓,他的手拨弄着箭簇,箭桶里只剩下三支箭。
一人一鬼沉默地对视着,各自紧绷的身躯与锐利如鹰的目光无不展现出二者的警惕。
少年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他的鼻尖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种垃圾,活在世界之上,就是普通人的负担,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清理的义务,这是为了全世界着想。
所有人的弱点都是一样的,射中了眼睛会瞎,割开了脖颈会死,插中了心脏会亡。
恶鬼握紧重剑,与对面的少年对峙。
方才那一下,本该直接拍碎他的头颅,本该毫无意外。
可少年的动作太快了,只在那一个瞬间内,就迅速反应过来有突然的袭击,甚至能够抽出剑来格挡,如果他没有看错,以少年的身体动作推测,若是剑未曾断裂,他下一步便要反攻,剑卡着重剑斜砍而上,卸下他的头颅!
如此烈的杀性!如此快的速度!
恶鬼难得感到浑身的阴气沸腾,他兴奋地咧开嘴,作出起手式。
那就先来个简单的开场仪式吧!
恶鬼暴喝一声,青筋一条一条暴起,强壮孔武的身体带动重剑旋转,重剑如同山岳般拍来,偏生那速度又快得离谱,重剑挟裹着一往无前的势头如浪潮般冲来。
可恶鬼快,王裕的身法同样快得离谱,箭矢搭上弓弦,躲避迅猛如狼。
恶鬼转起呼啦圈,他躲就是。
行动间,他抽空瞥了一眼岁娘,岁娘的身影隐在迷雾之中,定定地注视着这边的战场。
几来几往过后,恶鬼彻底没了兴致,重剑压在手心,双方在王裕的放风筝策略之下,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小子,有两把刷子,哪条道上的?”恶鬼朗声问道。
少年向来很有礼貌:“王家,武馆。”
恶鬼疑惑道:“什么东西?老子是问你修得哪条仙道!”
王裕微微叹了口气:“一介,普通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便走走总能遇上迷信的人。
全场一静。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真会讲笑话!”恶鬼的长舌恶意满满地舔过唇边,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等老子把你那张利嘴撕了,尝尝什么味!”
他猩红的眼睛里,血色愈来愈深,最后竟像是蓄满的池塘,血水溢了出来。
他是一只卑鄙的鬼。
靠抢,靠骗,靠偷袭。
恶鬼最得意的能力便是杀意,无边无尽的杀意,那杀意从话语里的词,书中的句,化作真实的虎狼,巍峨的山岳,从他的眼睛里跃出来,侵扑而去,只为让可悲的敌人感受死亡的寂静与恐怖,那时便是最厉害的修者都要在那恐怖之下停顿三秒!
少年皱眉,淡然自若地评价道:“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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