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郑鹤啊,你放心,太子和我都好好的,金环也好好的。他说你喜欢这里,说你喜欢闪光的东西,给你做的瘗钱都贴了金银箔…… 有些人去了,可能已经和你见面了,你别太伤心…… 太子说你不能重生了,我觉得也好,不要再受一遍苦。你若是想我们,或者银钱不够使,记得托梦……”
二人看着火舌将薄薄的纸钱卷净,严孤山哽咽地轻唤了一声:“长忆……”
一阵风悄然吹过,轻柔却又带着彻骨的凉意。
风卷起了烧烬的纸钱粉末,那些粉末如同黑色的蝴蝶,轻盈地飞舞在空中。它们在风中旋转、飘荡,最后缓缓地落入湖中。
严孤山缓缓起身,目光投向李源,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感激。“李大人,多谢。”
李源静静地看着严孤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终于是正常了,那一个月你像疯魔了似的。”
严孤山低下头,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所以多谢您没放弃我们两个不省心的。”
他看向李源:“您当时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您说,您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他那时说的话是在诛心。”
“我那时因为长忆的死悲痛愧疚,险些就被皇帝的话骗了进去。”
严孤山微微抬眼,神色平静地说道:“我很清楚,紫虚山根本不是什么神仙之地,我也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之所以去那里,其一,是要在皇帝面前表明态度,让父皇看到我的虔诚与顺从,从而稳固我的地位,也让朝廷上下看到我对皇室的忠诚,避免无端的麻烦和猜忌。
“其二,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远离京城的喧嚣与纷扰,让自己能够静下心来。”
严孤山牵着马和李源并肩走在草地上:“李大人今日来这里,应该也知道我的用意。时至今日我身边、大人身边都有皇帝的耳目。在室内,纵使屏退下人,也碍不住皇帝身边那群耳力极佳的影卫,倒不如来这空旷无人之地相谈。”
“所以你那日给我看的那张,所谓的行刺计划……是故意迷惑监听的影卫的?”
李源看向他,那晚严孤山给自己看的,不是计划,也不是白纸。上面字迹工整的写着一首诗,是落雪那日在月影台,他与郑长忆合作的诗。
严孤山点点头:“是,多亏大人当时反应的快,没露出什么马脚。”
李源皱眉:“但我没想通,你放出消息说要弑君,就算什么都不做,这消息传回皇帝那儿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严孤山轻轻摇头笑了笑:“大人,这其实是一步好棋。”
“在山上的日子,我把郑长忆死前的字字句句剖开揉碎了仔细回想分析。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反复琢磨。”
“郑长忆让我不要再有什么行动,是想告诉我,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皇帝看在眼里。加上皇上与我说的那些话,似乎皇帝是能俯瞰世间洞悉一切开了天目的神。”
“但我不相信。”严孤山偏头看向李源:“一则是我不相信世间有这样超神的人,二则……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我是皇帝的儿子,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很像他。”
“我并没有什么仙法异能,我就不信他能有。”
李源看着太子,那双明眸中闪烁着从前自己看到的那种,自信不疑志在必得的光芒。
“所以我那日故意给大人看一张无关的纸,如果皇帝真的有天目,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那肯定知晓那张纸上的内容。”
“但是他不知道。”
“皇帝只知道我要在万寿节弑君,他在我布置好所有场地陈设后派人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当日甚至让自己所有的影卫在昭阳殿周围埋伏。”
“如果我只是什么都没做,或许他会认为,是我临阵畏惧。”
“但如果我游刃有余坦坦荡荡,他反而会质疑那个弑君消息的来源。”
“他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这几日在东宫监视我的影卫中,有人和周皇后来往密切。”
“皇帝从前对手下亲近的人有一种奇怪的信任,他能容忍手下人做出一些他认为无伤大雅的背叛,他认为只要把他们的性命捏在手里,他们就不敢真的怎么样。”
“在郑长忆自杀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他以为人都是怕死的,但血淋淋的事实表示并非如此。”
“这个时候,让他发现自己最信赖的影卫和如日中天的皇后有关联……往日的一些疑心也会在此时放大百倍。”
“有些关于郑长忆的细枝末节我还没有想清楚,我想着,要彻底知己知彼,才能一击击破。这个时候,不如让他们先去内斗。”
李源看着太子,夕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格外坚毅。
李源笑着叹了口气,满眼欣赏与敬佩的看着他:“好,真好。真是后生可畏啊。”
“您这个样子更像一位储君了。”
严孤山却苦笑着低头:“这些若是换做长忆,恐怕不出几个时辰就能想通……而我却绞尽脑汁花了这么久。”
“我觉得皇帝有一句话说的对,”李源背着手转向严孤山,“你知道郑长忆是重生之人,让他为你谋划。这样虽高效,但你太过依赖他,就永远摸不清宫里的把戏。”
“郑长忆这一世就算正常过下去,也只剩下一两年的寿命,他陪不了你一辈子。”
李源垂下眼睑:“我说句难听的,长忆的死,反而会让你这个太子成长的更快。”
严孤山静默半晌,眼皮微微跳动,缓缓开口:“大人的意思,我明白。”
“自杀,是长忆在那个时候做出的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他如果活着,会被皇帝用你我的性命威胁成为傀儡幽禁宫闱。那日,我强迫骚扰朝臣的行径传出去也会被人诟病。”
“在大齐,杀人都不如艳闻传的更广,影响更深。”
“我从前以为,父皇总会因为我是太子,给我留颜面。”
“但我恍然想起郑长忆说他的父亲,他说,他的父亲嫉妒他。”
“我才明白,父皇已经臭名昭著了,他不想看我得民心得军心,嫉妒我在外人面前过于完美的形象。他总要找点什么过错,让我的人生有污点,让我爬上皇位的时候,和他一样,手里沾满了亲人、爱人、友人的血。”
“郑鹤很会揣摩人心,他给你选了一条当下最好的路,也幸好,你懂他的心。”
李源语气郑重,看着逐渐阴沉的天空,缓缓道:“我今日听下来,觉得你还是个可托付的明主。”
“殿下,日后若是有什么谋划需要微臣,源,召之即来,闻令而动。”
严孤山看着他,不知怎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大人……您真是我和长忆命里的贵人。”
李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牵着马往前走,感受着空气慢慢变得潮湿:“到底是年轻啊,怎么听些这样的话就要哭了?我可从没听长忆说你哭过。”
严孤山赶忙跟上,诚恳道:“李大人,你能照顾一个非亲非故之人从始而终,是天下难得的仁善之人,又刚直正义,我一直很敬佩您。”
李源脚步一顿,轻轻摇头。“仁善…… 我配不得这样的褒奖。我对郑长忆的照顾…… 多半是源于愧疚的。”
严孤山微微一怔,疑惑道:“大人这是如何说?”
李源背对着他,慢慢走着:“他十七岁那年,我把他救起送到客栈。那时他问我,京城还有没有公道,有没有王法。
我当时刚刚升任刑部侍郎,觉得像我这样的出身都能有飞黄腾达的时候…… 我当时是相信的。
我告诉他,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治国。律法严明,上位者不会不管不顾的。之后我因为查案暂离京城,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我那些年眼睁睁看着,始终懊悔自己当时没有劝说他回去,而是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希望……”
“所以,他在我面前,不管怎么闹,怎么耍脾气,我都觉得,只要他能消气就好。”
严孤山面露不忍,开口:“大人,您这是良善太过。您是救人性命的善人,错的永远是那些施暴的恶人。长忆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定是把您当成家人,却性格别扭不会表达才这般的。您千万不要因此自责啊。”
乌云随着黑夜一同压下来,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洛湖湖面。
李源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长叹一口气:
“或许是吧,可是太子殿下,你还年轻,你不懂。”
“很多事,他明白,我明白,可是不说出口,永远是个心结。”
“到最后,彼此都觉得亏欠。”
“对你来说,长忆走的突然,对我来说也是。”
“很多话,我们也没来得及说清。”
第148章 逝者已逝,逝者已逝
对于严孤山来说,永昌三十一年过得如同白驹过隙般迅速。夏天悄然来临,东海的袁老将军在这热烈的季节里与世长辞,也算是寿终正寝,安详地死在了军营大帐之内。
太子严孤山听闻此消息,心中悲痛之余,自请去吊唁。
皇帝思索片刻后同意了,毕竟袁家忠心为国,多年来一直安分地镇守边疆,这份功绩不可磨灭。
皇帝特赐袁老将军镇海侯的封号,又拨出白银五千两以作厚葬之资,主将之位则由其子小袁将军袁千江继任。
皇帝此举,多多少少有点打周氏脸的意思。这几个月来,帝后关系不和,那矛盾几乎都快闹到明面上来了。周传策将军因为留在京城,自然也上书为自己姐姐说话。
周将军性子直爽,又在天高皇帝远的南疆当一把手惯了,在朝堂上说话都常常有失分寸,更别说在奏折上了。那言辞激烈之处,让皇帝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但终归是大齐缺良将,袁老将军这一去世,满大齐就更不剩几个能堪当大任的将领了。
郑长忆活着的时候,皇帝敢游戏生命,肆意妄为。但他死后,皇帝明显不敢再搞那么疯的举动了。这更加深了严孤山的猜想 —— 自己爹有幻想症,根本没什么仙术异能。
不日后他带着皇帝的封赏赶到东海,先是宣读圣旨,然后去师父灵前吊唁,按流程走完后,晚上主动去和袁千江一同守灵。
严孤山十五岁被送到东海军营,那会儿袁千江十六,两人都在袁老将军帐下受教,袁老将军对自己的独子严苛,对这个太子也同样如此。两个少年共度五年,有同袍之情,也有兄弟之情。
如今袁老将军寿终正寝,二人虽是伤感,但也并不多悲痛,一生戎马老于帐中,尸骨完整,风光大办,追封为侯,这是天下武将梦寐以求的最好结局。
二人跪在灵前,说了些肺腑发话,但都想起从前老将军的威严,感觉如果在这儿掉眼泪,会把老将军气活,然后一人踹一脚说“别这么娇气,罚你们去帐外抡锤百次!”
二人相视一笑,一年不见,都成熟了很多。
他们彼此也都知道对方的事,太子说千江兄数月前除东瀛海贼的计谋很是奇绝,如今已是能独挑大梁。
袁千江摇摇头笑道:“哪里赶得上师弟啊,不,现在我可不敢再称师弟了,您现在贤名威名在外,我得恭恭敬敬的称您太子殿下了。”
严孤山作势要跟他恼:“千江兄这是故意挤兑我呢,我这就跟师父告状,说你这个师兄一点儿不知道照顾人。”
袁千江笑着锤他:“怎么回京城呆了一年就得这么造作了?我听说的关于你的事儿可都好的不得了,在朝中铲除奸臣,去南疆平定荆蛮,又得皇帝喜爱,你这么有本事,还要我照顾你什么?”
“哎?说起南疆那场仗,你可真是神了,怎么就能算出荆蛮那边会有内乱,后期直接不战而胜的?从南疆回来的弟兄们都说你这个太子是神仙庇佑呢。”
严孤山听完眼神一暗,起身去灵帐外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才进来小声说:“你可别信他们胡说,这都是稳定军心的说辞,那有什么神仙庇佑,说难听点,当时就是我军瞎猫碰上死耗子。当时京城像死了一样不给任何支援,兵马粮草船只一概不给,连周围的州府都被传信说不出兵帮扶。”
严孤山指了指心口:“我当时这里被强弩射中一箭,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当时都出了幻觉,以为你带兵来南疆支援了。醒来后发现营地里一片狼藉,这要是荆蛮杀过来,根本无力抵抗,我撑着一口气没敢死,硬是挺过来了。”
“我虽然不信什么神佛,但我也总觉得是个奇迹。我醒来后本还在殚精竭虑,结果荆蛮那边的探子突然来报说他们内乱,首领被射杀了,没过多久百姓军队都四散奔走了。”
严孤山又把战时的一些攻法细节说与他听,袁千江听完仔细想了想:“照你这么说,我倒感觉荆蛮内乱不是巧合,南疆的战争打了那么久,连大齐的军力都打到亏空了,何况是那样一个上下管理不调的部族?他们当时的打算肯定是想让你这个擅水战的将领带着一众水军落地洄陆,然后借着险峻的地势把你们骗进去围剿,还好你谨慎啊。”
严孤山苦笑:“得多亏最后是赢了,当时的圣旨是要我乘胜追击直接进攻的,算起来我那还是抗旨呢。”
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当时皇帝派来看着我的人都走了……”
袁千江没听清:“什么?”
严孤山抬头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想啊,军医说我当时虽没伤到心脏,但肺部重伤,呼吸都停了,不知怎么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活蹦乱跳的。”
“行行行,太子殿下福大命大,你就偷着乐吧,别显摆了。”小袁将军是个独臂,感觉说这话的要不是自己师弟,高低要让他尝尝自己剩下那条胳膊的力气。
话虽这么说,但上过战场的都知道,那样穿胸口的箭下去,就算能活,也基本会折寿,而且后遗症缠身。
太子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端着,在这儿放松下来,说话时明显能看出胸口起伏剧烈。
袁千江叹了口气,起身去给拿茶水,心想着,也不知道皇帝怎么能对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亲儿子这么狠心。
他回来坐下,看着严孤山腰间挂着的荷包,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没说。
“啊对了,我娘同意我和岳姑娘的婚事了。”
严孤山很是惊喜:“就是从前常来军营找你的那位太守家的姑娘吧?当时就见你们眉来眼去的,如今能结为夫妻真是可喜可贺啊。”
“只是师父这一去,你还要守孝三年,岳家那边怎么说?”
袁小将军笑了起来:“我们半月前定了婚事,两家见了面,聘礼也都送了,现在就差过门。我爹走前留下遗嘱,说让我不用守那么多规矩,只需守孝一年,尽快完婚,不能耽搁人家姑娘,而且他也想早点看着我成家。”
严孤山笑着帮他倒茶:“师父还是开明的,师娘这么久才同意可能也是怕你是一时兴起,毕竟是婚姻大事,还是要两家相看了才好。”
袁千江接过茶盏:“你个没成亲的来说我……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我早跟我娘发誓过,我和岳姑娘是交付真心的。我娘之前没答应是觉得我一个独臂的配不上人家好姑娘。”
严孤山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你英俊潇洒着呢,你没看过那武侠话本?人家独臂大侠武功盖世,与爱侣恩爱长久成一段佳话。”
“京城这都卖的什么话本啊…”
袁千江虽然这么说,也被夸的高兴,兴致勃勃的问道,“光说我了,你呢?我可听闻你回京的时候掷果盈车啊,没找到一位知心人儿?”
严孤山垂下眼,抿了一口茶:“找到了,而且是少时的故人。”
“故人?那更好啊!你这屡屡立功,没想着向你父皇提亲?”
严孤山眼神一暗,放下茶杯:“他数月前离世了。”
袁千江一愣,有点不知所措的安慰:“那个……抱歉啊,唉,这真是……美人薄命啊……”
严孤山不由得垂眸苦笑:“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是美人?”
“嗯……直觉吧?不过我感觉以你的性格,你爱上的人,样貌应该是她最普通的优点。”
严孤山看着他,瞳孔慢慢放大:“千江兄,他如果听到有人这样夸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他再次低头轻轻摩挲着指尖:“当然,他也是美人,貌若天仙。”
袁千江拍了拍他:“唉,斯人已逝,你也要朝前看啊。”
严孤山又捧起茶盏,轻声道:“我知道。”
袁千江放心的呼了一口气:“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幸好你不是痴情到疯魔的那种人,否则真怕你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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