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顿了顿, 答道:“应当是没有的。”
林绛雪揉着额角坐起来, 她四顾张望了一下周围,跟正在观察她的陵川渡打了个照面, “……这是?”
她还没问完,心中已有答案, 鬼鬼祟祟地转向陆渊,轻声问:“这是你师弟吧。”
陆渊点了点头,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绛雪属于是被黑雾卷进去之后,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直晕到现在,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我感觉被人打了一样。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看样子从林绛雪嘴里问不出关于赤方的任何信息了。
揍了林绛雪的正主移开目光, 顾左右而言他:“待到了九苍城,在做下一步计划吧。”
陆渊还从未真正对一个人施展死生之境,如果能借林绛雪这个桥梁, 他就有可能捕捉到曾寄宿在她身上,关于赤方的记忆。
“只是,你知晓这件事情之后, 就态度强硬地让我退出关于拂花村一事的调查。”陆渊当时只觉得此事有异,却又无迹可寻。
他彼时被师尊以各种理由搪塞, 最后也只是从记录下来的幸存者口述,获取了寥寥几个字的真相。
眼下, 陆渊显然已经不是好被打发的少年。
时隔百余年,在一艘离九苍城不知多远的船上,师徒二人遥遥对峙,一如当年。
时重光呼出口气,叹道:“你当时回到九苍城跟我说的第一件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是控告赤方娘娘的行径。
不是为死去的村民愤懑。
“你告诉我,拂花村地下有一个不知从何处起的封印。”时重光像是陷入了回忆,瞳孔紧缩,“你说你能感受到那处封印在崩溃,地下封印的东西正在试图逃脱。”
“祂已经逃脱了。”陆渊耳边那座神像倾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他在离开拂花村之际,唤出不觉将那尊赤方神像贯穿。
利刃出鞘,直接将那尊神像撕裂,数丈高的白玉雕像轰然倒地,如此震动,那位被拂花村视为神祇的赤方娘娘,依旧没有出现。
“是祂的一部分离开了封印。你在拂花村所见到的封印,也仅仅是真正封印的一隅罢了。”
时重光缓缓重复了一遍民间的话本:“上古有云,有一怪物似蛇非蛇,唤作兀遮支,行走时地崩山裂,遮天蔽日,生灵涂炭。古神龙裔将其封印于地下,从此还人间河清海晏。”
陆渊垂下眼睫,“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祂做的所有事情,我可理解这是祂想脱离封印的一种方法。”
“但是为什么,赤方行事反复无常,按幸存的村民所说,赤方只留下一句话,我还道你多么仁慈,原来死人也可以,早知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就干脆地抛弃了祂的信徒。”
时重光解释道:“龙裔封印兀遮支后,就陨落在赤漓,封印阵法的维持并不是依靠着祂的神力,而是世间万物的生死平衡。所以一旦生死平衡不再,封印就会被打破。”
“根据当时所有的信息,我们推断兀遮支一开始误以为要生气盛,死气衰才可以破除封印。等到她意识到不论生死如何博弈,只要一方压过另一方,封印便会松动。”
“祂便不再费力气,毕竟按祂的话说,叫人死总比让人活来的容易一点。”
陡然间陆渊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此行径,那鹧鸪梦中双面佛的举措跟赤方岂不是如出一辙。
若是往更远一点的想,那便是临安镇的聻变之事。
那均是昭武王的鬼兵,赤方鼓弄出如此多的邪祟,怕是要……
“我见过祂。”陆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时重光颔首,“你自然是见过兀遮支的化身。”
陆渊声音很轻,却在时重光耳边落下一记重锤一般,“不是上一世,是在不久前。”
但这仅仅是第一句让时重光感到震惊的话。
“在天都城。”陆渊眼底幽深,“祂久居皇城之中,同另一个人一起。”
时重光差点没坐住,焦急厉声询问:“是谁?!”
陆渊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昭武王,韩世照。”
时重光剧烈地喘了口气,神色震荡,他眉头紧蹙,下意识就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上报仙盟?”
陆渊似笑非笑的神色,在时重光眼中更加明显,“我已经不再是陆灵越,我不愿也不想再参与仙盟任何的事情。”
“更何况,我一个外门弟子跑去仙盟呈报这种消息,会有人信么?”
时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徒弟本就讨厌仙盟内部勾心斗角,更是厌恶尸位素餐的同僚。
“想必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陆渊回想了一下在小镜湖旁与赤方交手的经过,“祂虽然只是兀遮支的一部分,但也未免太弱了。”
那是因为祂并非真正的兀遮支,祂那颗可以洞察万象的心神,正在你师弟体内……
时重光听到陆渊这句带有疑问语气的话,心里一咯噔,只是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陆渊打量了一眼时重光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你有事瞒着我,并且这件事与我陨落有关。”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时重光此刻正在纠结,若是站在林玄溪的角度,那就是万万不能告诉陆渊真相。
毕竟陵川渡之于万象,只是相当于一个没有钥匙的盒子。
等到这个小盒子逐渐关不住万象的时候,林玄溪就会寻一个新盒子重新来稳妥放置。
而原来没有钥匙的旧盒子是怎么打开的,旧盒子能不能恢复如初,这都不在林玄溪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万象如果真的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们是根本无法在这世间茫茫人海中,找出它的下一任宿主的。
换言之,他们之前做的就是,在万象脱离上一个宿主前,就将万象从活着的宿主身上剖出,硬生生地塞入下一个宿主身上。
时重光原本跟林玄溪的看法一致,由林玄溪监管万象,他来修补封印。
事情本来进行的很是顺利。
直到百余年前,陆渊神陨九苍城,而万象在那一瞬间失控,原本被陵千枝生前所控制的万象源源不断吸收灵力。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修为平平的陵川渡一举跃迁数个大境界,离半神之阶仅仅一步之遥。
事情简直就急转而下,朝着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方向去了。
事后,林玄溪与时重光商讨,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重新处置万象。
可是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
原本曾经失控过的万象,依旧没有脱离宿主的倾向。
时重光脑中那一点点侥幸的想法,让他患得患失。
于情,他不愿杀了旧友的孩子。
于理,万象仅仅是在百余年前有过失控,而这些年间,虽有陵川渡患有心煞的传闻,可他的举措在时重光眼里,也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比如说:
什么?陵川渡拆了九苍城的山门?
那下次多做几个,让他拆得尽兴。
这就是时重光的回答。
相较于万象破体而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时重光最后下定决心道:“若有你的亲近之人,虽他无任何过错,但天道已经为他定下死亡的谶语,你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么?”
陆渊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我不会阻止。”
时重光猛得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对林玄溪的态度虽然强硬,但是林玄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杀了陵川渡虽然是下下策,可他不能做全天下的罪人。
“但我会改变这件事。”陆渊一字字说道,眉间凛冽,语气不容置疑。
时重光呆了一刻,这是他未料想过的回答。
“可我记得你曾说过……生死既定,你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时重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他神色刹那间的纠结没有逃过陆渊的眼睛。
“生死如果能改变,那这就不是天道定下的。”陆渊抬起头,墨玉般的眸子像看不见底的寒潭,“你在骗我,到底是谁要杀他,是天道?还是……”
——你?
他意有所指地停下了话头,时重光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
陵川渡迟疑地站在门口。
里面的气氛很沉重,陆渊和时重光正安安静静待在里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却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一触即发。
他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犹豫地看了一眼时重光,最后目光只落在陆渊一个人身上。
甲板上的风吹了进来,似乎想缓解这紧张的氛围。
陆渊眼底的寒气慢慢消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师弟我们走吧,看样子师尊这段时间很忙,在这怕是要给他添麻烦了。”
空气反而在一点点凝滞,时重光垂目望着半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陆渊揶揄地笑了:“我本就没有多少亲近之人。”
他父母死于一场除祟任务,自身无其余兄弟姊妹。除了师门,他暂且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算得上亲近之人。
时重光手猛地蜷起,手背青筋毕露,他沉声道:“你要知道,如果我出手,依你们目前的能力,是出不去这间屋子的。”
他雪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此刻像一位无情的神祇,“你的回答,现在还是不改么?”
陵川渡本来一直站在门口, 他感到现在氛围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知道时重光很少动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得过且过。
除非是陆渊屡教不改,他才会出手教训。
但眼下的感觉,跟陵川渡以往见到的这些又有些不同。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模模糊糊地说不上来。
陵川渡焦虑不安地眨了眨眼,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 他小声地问道:“师尊,是师兄他又惹您生气了么?”
时重光紧握的拳头蓦然一松:“……”
这短短的一句话,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时重光又拉回了九苍城。
曾经, 陆渊在惹得时重光不快后,陵川渡总是会怯生生地讨好师尊,对他说师兄又惹您生气了么?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说话不太中听。”
年纪尚小的陵川渡,鼓起勇气找师尊说上几句开脱的话,已经是尽他所能了。
时重光每次看陵川渡绞尽脑汁给陆渊找理由的样子,就有点又气又乐。
最后事情总是不了了之。
后来, 似乎就是在拂花村此事之后, 陵川渡就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陆渊。
时重光再也没有听过陵川渡说过这句话。
反而陵川渡会站在他一边,不再为陆渊争辩一句,甚至有时会讥讽几句。
陵川渡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过分。
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 已经不在意对方一样。
那天,陆渊被搪塞得终于烦了,加之他一向不注重什么尊师重道, 所以在演武结束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质问时重光:“拂花村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能参与。”
时重光揣着双手,也没有生气徒弟的无礼, 他神色平缓地开口,“你资历尚浅,境界不稳,我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
陆渊怒极反笑:“我境界不稳?”
“你只是有事瞒着我,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陆渊面色如冰:“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会登顶世间,再无一人能瞒我。”
他确实如自己所言,成为天下第一人。可惜他的神陨,就跟他的成功一样,太快也太触目惊心。
像一颗流星,只留下一道余温尚在的痕迹。
“陆渊。”时重光在身后喊他。
对方没有理他,情绪毫无波澜,脚步甚至都未有停止。
时重光脸一沉,加重语气:“陆灵越!”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陆渊始终没有回头,他身姿泠然矫健,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他的脊背。
时重光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个世界不会永远如你所愿。”
待到陆渊离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陵川渡长眉紧蹙,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时重光明白他这个徒弟总是心思沉郁,也许是因为过早失去亲人的原因,他总是很少开口说出心中所想。
所以他很有耐心等着对方。
过了半晌,陵川渡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师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师兄性格锋锐,从未吃过亏。长远看来并非好事。”时重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决定明日就让他去残雪幽径独修。”
陵川渡掩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抖,他默然良久,才收剑告退。
时重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眉尾下垂。
陵川渡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挣扎,落在了时重光眼里。
时重光难以置信一般,像是喃喃自语,同时又试图否认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在……心疼他吧?”
这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
因为他见过有人嫉妒陆渊,欣羡他天赋神骨,一生顺风顺水;有人尊重陆渊,觉得他日后必定会执掌权柄,成为修真界的话事人。
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时重光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个答案。
不过现在的陵川渡,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时重光脸上的怒容有些松动,继而长叹一声。
他当年其实就瞧出了端倪,只是没有细究,那时候陵川渡的哀怜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
时重光望向陆渊,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要……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
陆渊并没有被师尊的一顿敲打而感到恼羞成怒,他反而嘴角带上笑意,“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陨落的?”
陵川渡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拽住陆渊:“师兄,你在说什么?”
时重光像是被戳破心事一样,眉头一跳。
虽然之前他曾千方百计阻挠陆渊知晓关于万象的事情。
但奈何陆渊若干年后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可堪天地心流,万象一事自然也瞒不住他。
陆渊陨落的时候,时重光早已离开九苍城多年。收到消息时,他跟林玄溪的想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陆渊鲁莽行事,想以一己之力抗衡万象,被暴走的万象斩杀当场。
那是古神耗尽生命也未能除去的心神,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又无力。
“那你根本不了解我,师尊。”陆渊静静盯着他,轻微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不再是冲动行事的年纪了。”
陆渊年少时,可以称得上气盛轻狂。可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已经慢慢蜕变成一个仙盟首座该有的样子。
恰到好处的不近人情,冰冷凌厉的上位者气场。年少时的张狂只在他的自信上可以窥见一点往昔的影子。
实际上,他只是开始会掩藏自己的缺点了。
陵川渡在旁边急得要命,他满心焦虑难以描述。
什么陨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可是师兄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
哪里不对……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涌上心头,陵川渡呼吸急促起来。
时重光没有察觉到陵川渡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全在陆渊身上:“但是事情并未有任何转机。”
陵川渡感觉筋脉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干涸变成了满膛的灰烬。
他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可是师兄只是在他耳边低沉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
自从拂花村他被死气缠身,一只眼睛差点看不见后,陆渊很是愧疚,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仿佛一瞬间掉转了身份。
待到陵川渡的眼睛被医好了,陆渊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脾气又恢复以往,只不过这次他很严肃地说:“师弟,我以后一定会护着你。”
可是,我不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出事啊。他恍惚地想着。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死。
这个字眼如怒涛一般搅弄着他本就乱作一团的识海。
陵川渡喘息着倒退几步,他本就站在门口,要不是陆渊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他差点踉跄地被门槛绊倒。
陆渊面色骤变,他看见陵川渡好像失了魂一样地茫然地站在那里。
陵川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瞳孔终于有了焦点,许久才说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陆渊凝神看着陵川渡,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又是心障发作了。
陵川渡静穆地说:“我梦到你死了。”说完他又皱起鼻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荒谬的话,“师兄,梦都是反的,对吧?”
“……嗯。”
陆渊无声地撤去掌中附着的灵力。
他也不想进陵川渡的心魔里,再去杀一遍“自己”。
陆渊再开口时,是对着时重光:“既然师尊信不过我,那也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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