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萧索,仿佛瞬间老了数十岁。
果然是痴傻了。
陆渊眉尾一扬。
自从他的父母逝于一场除祟任务中,亲自执掌九苍城以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少君这个称呼了。
陆渊:“……”
本来还想问他点事情,还是算了。看着就挺神经的。
“凤池宗要来人了。”
陵川渡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他盯着周围众人,压低声音说道。
陆渊淡淡垂下眼睫,“你的手还好么?”
陵川渡手掌蜷缩了一下,不动声色道:“永宁殿里那个女术士,身形鬼魅,修为难测。可惜叫她跑了。”
他不想在陆渊面前显得自己无能。
其实那个女子实力不俗,论真要硬碰硬,他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备。
陆渊看着陵川渡狠戾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问你痛不痛。”
他师弟才是块真木头吧。陆渊无言地想。
一群修士如乌合之众,无人敢阻拦,他们眼睁睁地黑衣男子坦然地和其“同伙”,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天都城的一家客栈内。
几个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意味。
陆渊:“说吧。”他长眉微蹙,抱臂看着沈循安。
要是凤池宗今晚逮到的人,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就好笑了。
沈循安还顶着一张有点滑稽的妆容,胭脂眉粉此刻在他脸上糊作一团。
他自暴自弃地搓了一把脸。
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找到收纳袋,努力地掏啊掏啊。
收纳袋跟无底洞似的,哗啦啦地倒出一叠叠册子。
沈循安这才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咒,说道:“我去是为了找这些名册。”
他本来对这个委托其实并不太上心的,只是担心陆渊的身体,才跟过来看看。
但是裴映之阻扰的态度,让他迟来叛逆的心理作祟。
沈循安挠了挠头,“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这些东西上面居然也有禁制。”
摊在地上的这一堆名册,个个封面上恨不得写个绝密。
陵川渡跟陆渊对视一眼,覆手于空中,数个记录着皇室密辛的史料名册在飞速地自行翻动着。
他脸色随着纸张翻页不停的声音,蓦然变得难看起来。
陆渊道:“如何?”
陵川渡手中动作一顿,除了一本还在空中的名册外,其余尽数落地。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如何。”
并非是他没有找到关于小镜池的信息,而是事情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陆渊抬手招来那本名册,密密麻麻的字迹描述着不为人知的历史。
[……南胤元年初一端柔郡主韩寻真溺毙于小镜池,帝甚哀,命人填池……]
陵川渡:“韩寻真是昭武王的胞妹,按照时间,她几乎是在昭武王暴毙于旧都后不久,就死在了小镜池里。”
元年一月初一,百废待兴,新帝继位确定年号的第一年。
“不过这确实印证了一些想法。”陆渊侧头看了一眼陵川渡,“还记得第一个离魂之症是发生在何时的么?”
陵川渡知道陆渊想说什么,“一月初七。”
对于一个莫名被唤醒,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邪祟。
那一天,正是她的头七。
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谜语的沈循安,“所以呢?”
“所以,小孩子要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陆渊撵他。
沈循安明白陆渊在敷衍他,眼睛睁大:“我也不算矮,而且也不是小孩了。”
见到师兄几百年如一日打发别人回去的话术,陵川渡简直想扶额,他拍了拍沈循安的肩膀,示意对方听陆渊的话。
沈循安没有办法,见到前辈也那么坚持,只好悻悻离开。
“我不想让他参与这件事。”陆渊笑了一下,神魂修复让他唇上多了些血色。
陵川渡看着陆渊像神龛中塑像般不悲不喜的面容,如前世一样,有些恍然。
陆渊沉默了一会说道:“明潇潇说那个邪祟只有她一半多高,就像没有小腿一样。”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那是因为……”
……她还只是个孩子。
总有人说大道无情, 修士均是素来寡漠,木石心肠,才能堪破心障,寻道长生。
但总有人生性单纯, 喜欢很简单, 恨也很纯粹。
譬如沈循安此前在凤池宗种种维护陆渊的做法, 无非就是看不惯无故的欺凌罢了。
陵川渡对沈循安秉性不了解,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大概看出了些许, 他头疼道:“林绛雪选了他,也许就看中了这份赤子之心吧。”
他说得相当含蓄, 因为沈循安总是对弱者有种难以言说的包容,这并非什么好事。
说得好听是古道热肠,说得不好听是过于单纯,对世间总抱有刚出襁褓般的天真。
陆渊低低咳了一声:“这也是我不想让他继续留在这的原因。”
“身体还未见好?”陵川渡神情紧张起来。
“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糊弄那群人绰绰有余了。”陆渊轻轻按了按胸膛,吸收了自己部分的神魂力量后, 好在心口当时受创的幻痛倒是消失了, “你再看看小镜池的描述。”
陵川渡眼睫微垂,随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按这上面的说法, 从小镜湖里引水入行宫的小镜池,深不足两尺,当时工匠设计只是为了让星野倒垂, 形成一副镜面星斗奇观。”
“两尺深的小镜池,竟然活生生地淹死了一个人。”陆渊带着冷意的眸子若有所思。“偏偏这人几百年后还又‘活’了过来, 成了夜行在小镜湖的邪祟。”
“若她只是普通人,可能还有意外之说, 但韩寻真是昭武王韩世照一母同胞的妹妹。这就导致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谋杀。”陵川渡思索片刻回道。
邪祟的诞生来自一场有计划的屠戮,这仿佛是为她的存在增添了一些悲情的色彩。
陆渊不置可否半开玩笑道,“沈循安若知道来龙去脉,我怕他的同情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我并不信任他所谓的那个朋友。”
当人变成邪祟的那一瞬间,这个不可逆的结局便已成定论。
有的路是单行道,去了便无回头路可言。
执剑人只有一个选择,出剑凛冽,无我心空。
陵川渡再一次于陆渊脸上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色。
——那是他曾杀了堕入邪道的朋友的表情。
陵川渡熟知对方性格,看上去嬉笑怒骂可与旁人混作一团,实则心中之道从未如晦。
心台似明镜,万古如长明。
甚至……好像从未见他有过心障。
陆渊说话真真假假,后半句才说了实话。
陵川渡对沈循安身边那个看起来很是威严的朋友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对方带着一些跟年纪不搭的稳重。
陆渊依旧带着笑,但眼底已然没了笑意,“我本来对他只是有点怀疑,直到那天我们在霜简书局里查小镜湖时,他说了一句话。”
再开口时,语气平静,杀意骤现,“他说江夏行宫有一处摘星阁,沿着布置在宫墙内侧九曲的云梯,便可到达位于宫墙上的摘星阁。”
那本《囿苑集》并未介绍过一句江夏行宫的模样。
陵川渡轻轻开口,“所以,裴映之早就知道行宫的布局,却一直装作懵然不知。”
陆渊说:“按他所言,霜简书局打算一探湖底。但现在我们知道,韩寻真是死在小镜池的,那么小镜湖底一定另有他物。”
现在情况已经了然,离魂之症的女人均是定制了婆娑境的骨雕。在神智迷蒙之时,被韩寻真上身当做伥鬼,用以勾引死者来小镜湖旁杀害。
陆渊:“倒也不必守株待兔了,盯着裴映之即可。”
陵川渡能看见陆渊眼底青色,知晓虽然找到了曾经的东西稳固了神魂,但终究他是一抹离魂,寄居在不合适的身体之上。
他第一次用强硬地语气说道:“你该休息了。”
陆渊失笑道:“怎么,你也怕我长不高么?”
陵川渡感觉自己后槽牙在发痒,但是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没有 。
青年眉目英挺,笑起来带着缱绻的情谊,中和了他本身狠戾的长相。陵川渡知道陆渊就是靠这幅完美的皮囊迷倒无数芳心暗许的修士。
只要他高兴,从不吝啬给别人一个笑靥。
陆渊见陵川渡还站着,有点无奈道:“师弟你是现在还害怕一个人睡觉么?”他目光从陵川渡脸上移到床边,“只是这个床榻略显……”窄小。
陵川渡被他说的浑身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扭头就走。
他心底明白陆渊只是跟他开玩笑,但总有秘密被扒光公之于众的感觉。
陵川渡还记得年幼时两人抵足相眠,对方温热的气息会拂过他的头顶,少年还略显瘦削的臂膀会将他圈在怀里,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和踏实。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段感情单方面发生了改变。
只是,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到那个时候。
韩寻真坐在二楼的围栏上晃着脚。
头上戴着明潇潇说的红盖头,实际上凑近看的话,那只是一块被血染红的裹尸布。
“哥哥,我饿啦。”小女孩脆生生地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面回响。
韩世照皱着眉望着她,好像对方还是个普通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道:“快下来。上次摔碎了的骨头给你找了好久,还记不记得?”
韩寻真心虚地摸了摸胸口的凹陷处,老老实实地翻了下来,顺着楼梯走到韩世照的面前,“可是一直在这里好无聊,坐在那可以看见星星。”
听到女孩说到星星,韩世照蹲下身,脸上带着韩寻真看不懂的疼惜,“哥哥知道你饿了,但是最近不安全,真真乖啊,再忍一忍好不好。”
“好了,好了。”一道声音不耐烦地打断这个看似温情的场面,拿着烟枪的女人冷笑地看着这个吃了不少人的女孩,脸上露出些许讥讽,“别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兄妹情深了,事态有变。”
韩世照仍旧穿着那天去未央宫时的大氅,脸上的温柔在扭头看向女人时,变得荡然无存,“太子薨了?”
赤方娘子娇声笑起来,“本来就是一个死人,何论薨了一说。你知道那天我在永宁殿看到谁了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细雾般的白烟朝着兄妹飘了过去,韩世照厌恶地挥了挥手。
赤方娘子脸上又多了那种似梦似醒的表情,“我看到了陆灵越。”
韩世照忍了忍,看向赤方娘子的眼神已是不耐,但两人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所以还是问道,“你说的是那位晧天仙盟的前任首座么?”
赤方娘子红唇勾起妩媚的笑,“哈,前任首座。陆渊活着的时候,你并未见过。那是真正的说一不二,万人仰目。”
晧天仙盟有些人总是会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称号,这样别人见到他们,就会毕恭毕敬地叫某某仙尊。
唯独陆渊是个例外,他并未有什么别致的称呼。旁人见到也只是客气地称上一声陆首座。
但可笑的是,他是真正唯一,无限接近神的存在。
“你怕他。”韩世照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赤方娘子哼笑道:“怕?”她磕了磕烟杆,“谁不怕他。我嘛,也就那么一点点。”
她比了比一节小拇指,“说是怕,不如说是烦。他总是坏我好事,一百多年前就是,现在还是。”
韩世照听到这,冷笑一声,颇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那我可要感谢他了,要不是一百年前你的事没办成,我也不可能活着再看一眼这大胤。”
赤方娘子羊脂玉般的小腿随着她大咧咧的姿势,毫无遮掩的露在外面。“何必说的那么难听,在某些事情上,我们可是达成一致的。”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陆灵越?”
“如假包换。”赤方娘子眉眼一弯,笑嘻嘻地说,“不过还有个好消息,他修为明显不比从前,可以找个机会……”她修长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的脖子。
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划出一道窄红的印记。
她又正色道:“不过嘛,我们可不能做这个出头鸟。”
韩世照面无表情,目光落在赤方娘子的脖颈上,“还说你不怕他。”
赤方娘子也不恼,“只是有了好的锻刀石,何必自己冒险。就让他跟陆渊这把刀硬碰硬吧。”
“霜简书局近期会把小镜湖湖水排空,届时,湖底的东西可就藏不住了。”韩世照理了理韩寻真头上的那一块“红盖头”,他很想把这块似乎要不停滴血的布拿走,但是韩寻真已变成邪祟,只能保持着死前的模样。
“噢,对了。”赤方娘子收起她的笑容,纵然韩世照知道她只是在假笑,陡然敛去,也让他感到不自然,“让裴小友少说点话,再有下次,可就不好办了。”
她舔了舔殷红的口脂,染得贝齿上沾了血色,仿佛刚生食完血肉,“你知道的,我不想再继续等了。”
韩寻真感受到哥哥的僵硬,她紧张地拉住韩世照的手。
“没关系。我一定……一定会给你报仇。”男人俯下身安慰她,说着便将额头抵上那森然可怖的裹尸布。
仿佛布下好像还是他妹妹带有温度的皮肤。
接下来几日天都城似乎无事。
直到某日清晨, 只听闻鸣钟声遥遥从宫阙内传出,声音绵长似幽咽。
路上行人驻足,有不明所以的人好奇地望向钟声来的方向。
“太子薨了。”有知道消息的人低声细语。
他人大惊:“那可如何是好,下一位入主东宫的又是哪一位?”
说罢头上就被挨了一记筷子, “这是我们小百姓能提的吗?好好吃你的饭!”
早点摊子上一时间只有白茫茫的蒸汽和碗筷间的碰撞声。
沈循安慢吞吞地咽下一口虾饺, 还是被烫得龇牙咧嘴, 即便如此他依旧挣扎着开口,“陆师兄, 你那天晚上不会是……”
陆渊抬眼问道:“我怎么了我?”
“那夜动静挺大的。”沈循安咬着筷子评价道,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因为太子的事情么?”
陆渊:“我说不是,你信么?”
沈循安自讨没趣地摇头,他本来想把东西放回客栈,再想办法去捞他胆大包天的师兄。结果还没动身,陆渊‘恶人先告状’。先逮着他问了一堆。
“裴映之最近找你了么?”陆渊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呀。”沈循安有点不明白陆渊为什么好端端要提这个,“最近他忙着处理小镜湖的事情。”
陆渊:“你与他怎么认识的?”
沈循安:“师兄你不觉得, 我问你啥你都笑而不语, 还反过来问我的行为,很不公平么?”
陆渊闻言看了一眼对方气鼓鼓的脸颊,有些意外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沈循安圆眼眨了眨,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兄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渊雪前辈呀?”
他对实力不俗又玄妙莫测的陵川渡,自然带着好奇和猜度。
但是等了许久, 沈循安都没有听到陆渊的回答。
他放下跟糯米园子斗法的筷子,才发现陆渊垂眸沉思的模样。
陆渊叹了一口气, 无波无澜地说:“算认识吧。”
“前辈那么厉害,是不是天赋异禀啊!”沈循安眉眼间第一次带上了焦虑, “师父说我天分也不错,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担不起她的期望。”
觉得有好些好笑的陆渊:“他?天赋异禀?”
陆渊抱臂缓缓摇头,“他小时候,真是笨得要死。”
沈循安惊讶地看着他,陆师兄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嘴角却掀起自己没意识到的笑意。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倒像极了无可奈何的宠溺。
陆渊年少时也疑惑过,他的师尊时重光,收徒挑三拣四得令人发指。但他号称半神之下第一人,自然有挑剔的资本,结果却偏偏选了天资并不好的陵川渡。
纠结了一段时间后,只能归结于时重光对旧友的情谊。
但时重光又奇怪得很,他对教陵川渡也不算上心,对他日常生活反而更关注一点。
搞得陆渊觉得时重光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养了个孩子。
加上陵川渡天赋可以说是平平,时重光又不怎么教他,导致他来了九苍城两年修为也没什么长进。
陆渊平日会接些委托下山,不为银钱也不为名利,而是他修为暴涨太快,时重光意图让他去找邪祟过招,来衡量自己的水平。以免又在演武场把九苍城的修行者揍得道心破碎。
这个时候,陵川渡就会一声不吭地想要跟着他。
陆渊那个时候不明白,但现在他多少有点懂对方了。
自己只是当时在看见陵川渡为自己生辰祈福后,想为自己无意挫伤对方的话做些找补。
而陵川渡,将自己几乎是无意之举,当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贪念在他这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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