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达成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条件,就很可能会让他立刻坠入无底深渊。
陆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困住陵川渡的,居然是他的命。
陵川渡潜意识里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但是那抹希望他活着的执念变成了圈养心魔的沃土。
百余年里,添砖加瓦滋生出一个他活着的世界。
心魔阴森笑着望向他, 完全没有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的意思。
陆渊穿过无知无觉叩首的晧天仙盟众人,他们只是幻相里填充物,或低眉或崇拜,这都是来自陵川渡的潜意识。
他单纯地认为这些蛀虫对陆渊的姿态就应当是如此, 俯首跪拜。
陆渊脸色愈发阴沉, 随着他走得每一步, 仙盟的玉阶便承受不住似的龟裂开来。
“陆首座是想杀了我么?”心魔唇边是愉悦的笑,眼里是胸有成竹的猖狂, “你知道,没用的。”
他见陆渊停住了脚步, 更加得意起来,示威似的轻佻抚过身侧之人的脸颊。陵川渡漠然顿了一下,但是没有丝毫的迟疑,顺着对方的动作乖巧又凝滞。
陆渊缓缓垂眸,低低地笑了出来。
是杀意,更多的是自嘲。
他的师弟对他有不同的感情。
早就该想到的。
陆渊笑意倏而敛去, 陡然抬眼, 身形已变成一道虚影,他森然道:“不觉!”
配挂在心魔腰侧的横刀,尖啸着出鞘, 哪怕是一把折射在幻相里的虚影,依旧锐利,带起的气劲似乎就可以将周遭绞杀殆尽。
心魔没有料想这把在自己主宰幻相里的刀, 居然脱离了掌控。
陆渊眼神泠然,反手倒转刀柄, 极窄极锋的刀身先是带来刺破皮肉的触感,接着是骨骼令人牙疼的断裂声。
鲜血溅落到陵川渡茫无所知的脸庞, 横扫而落的血液落到他的眉间,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随即他睁大了双眼,陵川渡看不到被心魔隔离在外的陆渊,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到身旁刚刚还在与他交谈的人,突然蹙眉倒了下去。
陵川渡无措慌乱地想捂住陆渊洇血的伤口,不过终究是徒劳,血瞬间就从他的指缝涌出。
相同的伤口位置,甚至是相同的表情。
有什么东西猛地在脑海中裂开。
不该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不会有事的。”陵川渡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颤音。
陆渊想拉开陵川渡,心魔脸上嘲讽的表情,在他看来更加刺眼了。
陆渊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不觉携着他暴怒的气息,横刀一斩,心魔的头颅从高高在上的尊座上,一路滚落玉阶。
“不……不要!”陵川渡感觉有什么在拉扯着自己,不让自己离开,他恼怒跟这股力道较起劲来。
恨不得啖其血肉,恨不得将这个看不见的人一片片撕碎。
陆渊承受着对方看似凶狠,实则没有什么力道的捶打。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浓烈的情绪低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他掰着陵川渡的下颌,强迫他看向玉阶之下,指着依旧死死盯着他们的心魔头颅,“看清楚,陆灵越已经死了。”
“……骗人。”
不知何时,陵川渡才发现自己哭了,他颤抖着粗暴地拭去眼泪。
陆渊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对方的颤抖而细细密密的疼。
“这是假的。”陵川渡痛苦中语气满是不甘心,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师兄……明明活得好好的。
陆渊抓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诱声道:“对,这里是假的。”
出来吧,你就能看见真正的我。
醒过来……
幻相开始分崩离析,晧天仙盟在轰塌中坠落,冒牌货的脑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好消息是陵川渡这次没有像发疯了似的要去拿。
陆渊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根浮木,将快要溺死在混乱情绪里的陵川渡救起。
门外是有序不紊宣召的声音,门内的陆渊卸下了紧绷的防备。
他听到了一道哀哀的声音,“……师兄。”
陵川渡在将醒未醒之间,眼睑微动,想挣扎着脱离梦魇。
陆渊沉默了一瞬,哑声道:“我在。”
陵川渡缓缓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应该不算太好,手指凉得厉害,心里也堵得不舒服。
他扶起额头,有点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听起来也过于离谱。
陆渊咽下嗓子里的腥甜,下意识地将手藏住。他必须要尽快找到那副蕴藏自己神识灵力的画,否则死期就不是在这个冬末了。
他感觉到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睡着了。”陆渊仿佛猜到陵川渡要问什么,堪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陵川渡狐疑地盯着他,自己依稀记得陆渊是提了什么他不认可的方法,然后记忆就断片了。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你的手给我看看。”
陆渊没有答话。
不可否认的是,心魔说得一句话是对的。
他知道,没用的。靠外力破心障是没用的。
所有登天入道之人,均是自行勘破心障,得道半神之躯。
破解那处幻相的方法,只能靠陵川渡自己,杀了寄生在执念中的心魔。
可这对于他来说,太过残忍了。
陆渊反手将陵川渡想要查看的手握住,坚决但温柔地说道:“我没事。”
陵川渡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让陆渊动用了神血的力量。也不知道他失去意识后,陆渊做了什么。
这些对他而言,通通都不重要。
最后,也只好听之任之,又带着一点儿希望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陆渊应了一声,他现在情绪很复杂。
甚至此时此刻想问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对系统说过:在你不能给对方回应前,要会拒绝。
只不过眼下这种情境很不适用,没有含蓄又浓烈的挑明,又何来回应拒绝。
“到我们了。”陆渊没有解释更多,他眼里跃动着烛火的光亮。
两个人站得很近,温度仿佛都可以互相传递。
“你说过的,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陆渊将面具替对方仔细戴好,说笑道:“前辈要是这么走出去,外面可就热闹了。”
陵川渡视线顺着陆渊的手背向上,窄挺的鼻梁,浓烈的眉眼,看似无情的薄唇,但他知道笑起来时也是肆意温暖的。
明明他已经看了几百年,却总觉得还没有刻画到心里。
胤仁帝在宫内怒号不止,他来回地兜圈,“废物!都是废物!”
太监宫女不敢擅离职守,被迫近距离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竟无一人。”胤仁帝脸上狰狞地扭曲着,“普天之下,竟无一人可以治好太子吗!”
娇软的女声响了起来,如一汪清泉浇灭了宫里将要燃起的火苗,“陛下何必动怒,还有那么多修士还未看呢。”
胤仁帝看向端着烟枪的女子,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他年轻时也许长得英俊端正,不过老了之后就显得脸色灰败,只余心如死灰。
女人厌倦地扫了一眼,便懒散地告退。她步行窈窕,掀起一阵香风。
胤仁帝忍了对方这种已经很无理的举动,他身侧的太监总管看不下去了,“陛下,她这也未免太不把您放眼里了。”
“随她。”胤仁帝恶声恶气回道,他大马金刀地坐下,“现在几时了?”
“快子时了,这是最后一拨了。”总管细声细气地答,他低声请示道:“钦天监那边说息灾不够用了,十年前被用得太多了,库存已经告急……”
外殿的宫女听到殿内传来一阵重物砸落的声音,她们互相惊惧地看着,明白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愤怒推倒在地。
胤仁帝喘着粗气,瞪着面前东倒西歪的玉制银雕的摆件。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殿门打开,有人踏月而来。
陆渊脚步未停,面无表情地绕过倒落横亘在路中央的屏风。
胤仁帝闻声望去,来人腰身修长,立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古刀,透着森森寒意。
那股锋芒似无形之刃一般,仰面而来。
陆渊目光逡巡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等胤仁帝开口。
胤仁帝察觉到若有若无的压力,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感,挤出几个字,“仙师,这边请。”
本来是太监引着修真者往里去的,不知怎的,胤仁帝这次鬼使神差地亲自一路随行。
在胤仁帝眼里,来人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投足之间却让他感到十足的压迫。
一行人在迷宫似的殿内建筑里穿梭,最后停在一道小径前。
夜风钻过侍卫火把的间隙,一群人严严实实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陆渊余光瞥了胤仁帝一眼,他看出了对方脸上藏不住的紧张。
这群人目送着陆渊,胤仁帝瞧着对方不紧不慢的步伐,恨不得推他一把。
陆渊漆黑的影子倒映在门上,他蓦然转身,望向皇帝,淡淡一笑,“烦请再说一遍,确定是这里么?”
胤仁帝脸色一黑,“朕难不成大半夜在这里逛街吗!”他轻声呵斥完,又觉得陆渊在晚上看起来格外的瘆人,不情不愿地补充,“太子当然就在里面。”
陆渊了然颔首,似乎在沉思,他过了半响才回答,“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他将目光收回,望着毫无动静的屋内,“只是,我已经站在这里,还没有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说话如此直白的修真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
陆渊见一群人聚在几尺开外,对这间屋子避之不及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他轻轻推了一下屋门, 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里面一盏灯都没点, 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被割了脖子放血家禽的腥臭味。
陆渊熟悉这种味道, 和当时在寂照寺闻到的如出一辙,他眉眼阴沉望向胤仁帝, “不进来么?”
胤仁帝比任何都清楚,他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陆渊的话语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听他言语行事的魄力。
他挥开了下人试图搀扶的手, 如一只老迈的凶兽,岁数上来了,却依旧想装得龙骧虎视。
陆渊记得这种模样,像极了晧天盟里一张张尸位素餐的脸。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踏入月光也难以挤入的室内。
“不要点灯。”
胤仁帝站在他身后, 脸色凝重, “他遇到光亮会躁动不安。”
陆渊看见了窗户都被封的密不透风,部分地方还拿厚重的帘子遮上了。
怪不得屋内一点月色也无。
“他这个情况多久了?”陆渊问着,侧头听见轻微的摩擦声。
胤仁帝思索了一会, 才回答他:“就这两个月吧,这个问题跟治好他有什么关联么?”
陆渊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幅身体才筑基期, 没法在这种环境看得更加清楚,他声音有点躁郁, “得罪了。”
浅浅的气劲像一阵风掠过胤仁帝的身侧,一旁的帘子悄然而落。
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摇摇欲坠,痛苦地晃动着脑袋。
床上尽是撕扯彻底的被单,灯座倒在地上,灯油流了一地,干涸后留下肮脏的斑痕。
黑影朝着陆渊发出警告地嗥叫。
陆渊只看了一眼,就将窗帘重新掀了回去。
“两个月?”他冷漠地反问。
胤仁帝看不见陆渊的表情,他被问得就像幼时见到太傅一样,很久不曾有的心虚和紧张感让他心跳急了几分。
他想遮盖真相,但又担心惹得陆渊不悦。
要说他不关心太子是假的,但要说太子薨了他就要死要活,那也是假话。
胤仁帝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那么怕陆渊做什么,好歹身为一国之主,况且修真者对凡人下手必遭天罚。
“仙师对此有异议?”
陆渊本就不打算参与这件事,他本就是借口过来看看,若太子韩奕真是被什么邪祟所迫,心火离散,保留一具阴身,他也只会驱散邪祟,至于韩奕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若是说他两个月之内出现这个状况。”陆渊冷漠地转身乜了胤仁帝一眼,“倒不如说,他从出生下来就是这般模样吧。”
陆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把胤仁帝炸的脑袋嗡鸣。
“他生下来应当是个死婴吧。”陆渊回忆着月光下那瞬间的一瞥,异化的速度太快了,若有息灾的效果就不该是这样,他看起来更像彻底地失控了。“我见过阴身之人,虽然心火离散,但是却不惧光亮。太子这个情况……并非阴身,他就没有真正的活过。”
陆渊顿了顿,眉头拧起,他是真的很好奇,“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半神之躯尚不能将一个从来都没有活过的人,强行从阴司里扣压早夭的魂魄,硬塞回此人的肉身。
这种做法就像昭武王的那些鬼兵,不生不死,没有异化,完全脱离了生死轮回,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联系让陆渊不得不重视起来。虽然他这辈子打算脱离被人安以重任的苦海,但不影响他想顺水推舟给林绛雪行个方便。
毕竟他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
胤仁帝也不心虚,之前所有人都没说这个情况,现在他觉得陆渊是真有些本事,胤仁帝感到点希望的苗头,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陆渊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你,我只关心有没有救。”
他听到了低沉的笑声。
像是嗤笑他的天真。
“我也不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关心他的死活。”
陆渊歪着头,指尖朝着胤仁帝的方向遥遥一指。
胤仁帝脸色发白,在黑暗里他看不分明对方的动作,但是那微弱如星火闪烁的光亮,点燃了他昏聩的眼瞳。
闪电般的细纹朝着他蓄势待发。
暗处的太子身影,也不安地闹腾起来。
胤仁帝震惊:“你要做什么!”
他想振臂一呼,却惊恐地捂着自己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别说了。”陆渊垂眸,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瞳猛然骤缩。
胤仁帝愕然发现陆渊的瞳仁瞬间变成掠食者般的竖瞳,在阴暗的房间里燃着淡金色的灼灼之光。
这一刻,胤仁帝觉得面前的人比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的儿子,更加危险和邪性。
那不似人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激起他一阵战栗。
动也不能动,好像被禁锢在了原地,哪怕对面的人甚至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僵在原地。
经历过争储的尔虞我诈,在朝堂叱咤风云的皇帝,在这个时候,像一个稚儿只能搬出大人威胁般色厉内荏,用眼神警告对方:你要是敢动我,国师留下的阵法断然让你有来无回。
陆渊耐心实在告急,他现在迟迟没有动手,是在斟酌这具身体能不能再支撑自己使用一次本源力量。
本可以让陵川渡神识直接覆盖整座宫殿,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这需要一段时间,必然会惊动林绛雪前来。
他不想让旧友处在难做的境地。
蓦然,陆渊低声笑出了声,露出森白的齿尖。
胤仁帝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悚了。
陆渊几乎想扶额叹气,他突然反应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
上辈子他肆意妄为,从未考虑过可不可以做,只有想不想。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知终点的险途。
而现在的他,居然开始担心畏惧自己的死亡。
自己什么时候如此束手束脚了……
他眼前浮过幻相里,陵川渡痛楚的神情。
那一瞬间,陆渊觉得心里被奇怪的困扰充满了,不是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是某种轻羽挠过般耐人寻味的痕迹。
原来有了挂念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么?
陆渊看着胤仁帝,敛去表情。
他音色低沉,脸上扬起上一世的压迫戾气,“本座耐心有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胤仁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动静,他惊恐地嗬了一声,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出声了。
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呼救和听从陆渊的话中间,摇摆不定。
陆渊神色冰冷,他唇角微抬,似乎是有些遗憾,“看来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仙师!”胤仁帝被他一句话敲醒,若是自己呼救,眼前这人也完全可以破罐子破摔,跟自己同归于尽。“仙师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不就对了,何必把场面弄得那么不快。”
胤仁帝感到额头有什么东西,顺着他脸侧滑了下来,他僵硬地抬手擦了擦,才反应过来,在这大冬天,他吓出来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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