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祈心说这跟先前说的确是不一样。
“那之后,他就病在了床上,不爱笑了,话也少了,几次寻死,也都被我拦了下来。”
当他看见袁祈时,他就想,如若没有遭逢劫难,他的的桓儿也该是这幅样子,四肢健全,爱笑,说话好听。
他的儿子,本就该这样。
所以当提起儿子时,心中愧疚让他下意识说了谎,将他说成是个健康、懂事,却又不得不离家的孩子。
这些话是自己从心底流出来的,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好就着谎话继续圆下去。
姜阿公磕磕绊绊说出实情,“桓儿因为伤病,躲过了征兵,我叫他活下来,却……没能保住他。”
他痛苦地揪住胸口衣衫,回忆当年,依旧痛的不能自己。
“那年仗打在村外,闹了兵匪着了大火。”
“我拼了命把桓儿背出来,可老天爷不给活路,所有的东西都烧了。”“那是冬天,一场大雪后我们连半碗汤都没有。”
“我背着桓儿,跟上人群,一直往北走,想找口吃的,想找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哪怕有个山洞,有张破草席也行……可是没有……”
袁祈没经历过,但他听说过乱世,饿殍遍野,食不果腹,连路边死麻雀的肚子里,都是石子。
姜阿公深深吸了口气,晶莹眼泪泛着蓝色光晕滴落在地。
他这一生,督工建造了数以百间房屋,无数贵人住在他盖的房子里。
可最终,他相依为命的儿子,饥寒交迫,冻死在了大雪中。
袁祈听着老人抽噎哭泣,抬了抬手想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慰,手都抬起了,却又僵在半空无法落下,最终缓慢收回。
至亲离世,他是经历过的,一向舌灿生花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丧子之痛,别人说再多都是徒劳,真到这一刻,是什么话都是听不进去的——
道理都懂,可心里就是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姜阿公抹抹朦胧泪眼,思绪也从久远记忆中抽回。
“所以啊,孩子,我不能让你毁这里。”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他曾经,的确以为袁祈是真的想要留下,可是现在已经看透,那不过是迷惑他的障眼法罢了。
“你和你们一起来的,都不是寻常人,你们要是想走,出了村子一直往南就能出去,我不为难你们。”
袁祈无奈笑了下,声音不大,轻轻舒了口气,“不行啊。”
“阿翁。”他侧脸看向姜阿公。
尽管性格是假的,但这身皮囊,却是真正的,姜桓长大后的模样。
袁祈顶着这样一张脸叫“阿翁”,是将情感的刀子直直往人心里扎。
“这是我们的任务,即便我同意了,我家那位也不会答应。”
“我们好好谈谈吧。”
月色下,袁祈心平气和地说:“你看,这个村子里,花永远是开的,山永远是绿的,风永远是带着甜味轻柔的,就连月亮,也永远都是满月……”
姜阿公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盯着他。
“姜桓留在了那场大雪里,所以你将自己困在虚构的桃花源中。”
“老三、小胜、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骨头渣子都已经烂没了,你把他们拉回来,日复一日重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这是你想要的吗?”
“阿翁。”袁祈轻轻将掌心覆盖在粗糙手背上,语气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
“姜桓再也回不来了,现在的天下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天下,你可以放过自己,可以安息了。”
他这番软话并没有换来姜阿公的态度松动,周遭景色猛地颤动了下,连天空上的月亮都暗了一瞬,复又亮起,好像有人瞬间对这个村子摁下了“停电”的摁扭。
留在屋内纪宁猛地睁开眼睛。
“纪……”
影青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面前人就已经不见了。
姜阿公五指掐住袁祈脖颈,迫使他抬头上仰,枯瘦的皮肤下,青黑色血管和青筋凸起,像是盘扎的老树根。
袁祈的脸都憋红了,没想到这人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自己明明已经说的很含蓄了,怎么还是不行。
他眼看着血管从手臂上挣扎爆出,随即就跟活了一样,脱离皮肤扎向他的脖颈。
下一秒,窒息压力和刺痛感全消,掐住他脖子的手连带张牙舞爪的血管飙喷着黑血飞出去。
飞溅而出的浓稠液体在落在袁祈身上之前就被纪宁挥手全部挡住。
袁祈脱力跪倒在地上,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刺激的呼吸道瞬间牛城麻花。
他捂着脖子半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这过程还不忘仰头拉住纪宁手。
“瓦当……”他磕磕绊绊提醒,“……战国素面青瓦当。”
袁祈赶忙摸清的文物本体告诉纪宁,这样就算要强行镇压,胜算也会变大。
“嗯。”纪宁淡淡应了声,横在身侧的手掌轻轻一甩,指尖上沾的血就全部消失了。
他盯着前方已经变了模样的姜阿公,冷声问:“想死还是想活?”
袁祈扶着旁边树缓慢站起来,在不断的咳嗽声重掀开一只眼皮,心说这么直接?
影青慢了半步赶来,见袁祈半死不活的靠着树喘息,问:“你怎么了?”
袁祈将咳嗽憋住,动了两下脖子说:“还好,勉强活着。”
影青瞥过脖颈上青紫手印,“怎么回事儿?”
袁祈:“没什么,我们假扮亲戚的计划被识破了,本来想跟他好好谈谈,结果对方突然动手。”
影青大致了解他刚才干了什么傻缺事儿,“有病。”
虽说袁祈曾经有过让李明变相实现执念的先例,但那也是因对方情况特殊,诸多巧合凑在一起的特例。
他竟因此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故技重施。
现在能活下来,纯属是纪组来的及时。
跟纪宁对峙的姜阿公只盯着爬起来的袁祈,猩红双目追随着他的动作。
他如今的形态神貌,黑面红眼,俨然变成了一副厉鬼像。
袁祈不想跟影青过嘴上功夫,抬眸跟姜阿公对视,眉头微不可查往下一压,随即换了副笑脸,揉着脖子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将纪宁手腕压下,安抚性拍了拍对方手背。
“阿翁,我知道刚才对我出手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控制不住,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袁祈此人,能说会道,能屈能伸,甚至为了更深的利益能够暂且放弃眼前得失——是个做销售的好苗子。
纪宁和影青同时侧目看他。
袁祈:“……”
他一不小心收获了所有人的目光,懵懵地问:“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一直都是个能够宽恕别人错误善良的人啊。”
“更何况,执行任务时首选消除执念,强行镇压只是无奈之举,这不是工作守则第一条,你们都没背过吗?”
影青不回,纪宁垂眸收回手,任他继续。
袁祈走出树荫范围,让自己的脸露在月光下,带着笑意轻轻叹口气,“阿翁,你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
事到如今,袁祈总算明白,倘若姜阿公的执念是要姜桓复活,那他的帐便应该永远停在两人最快乐的时刻,而不是日复一日地招魂。
他的儿子死在颠沛中,他却没有记恨任何人,临终执念,只是想要全天下的人不再重蹈他的覆辙,都有一个家。
“现实是残酷,有很多的生老病死以及不如意,可正因如此,人类才有血肉,世人不可能永远活在你镜花水月的庇护之下。”
“一成不变的人,夜不闭户的村子,人人都是质朴真诚的性子,这些都是假的,是你的幻想,你的执念。”
“你在此处圈地画疆,留住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刚才掐袁祈脖颈,是姜阿公源自心底的冲动,他不想让人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可当回过神时又后悔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姜阿公看着袁祈脖颈上惊悚的抓痕,又低头看着自己仅剩下一只的,狰狞手臂,痛苦摇头。
“尽管我不出去,可是我知道的,受我庇护的不仅是村子里的人。”
他颤抖指向群山之外,“还有外边,那百千十号……纵然我舍弃村子里这也已经去的,可外边那些活生生的人怎么办。我能给的住处虽然简陋。可起码能遮风挡雨,天寒不至于冻死。”
“外边那些人自有他们的去处。”
袁祈听到他语气里有松动,继续道:“政府、不是,官家,也不对……你们那个年代应该叫王上,嗯,王上已经决定在这个地方修建商业……不是,修建新房。”
他尽可能用姜阿公能够听懂的词汇表达。
“外边那些人如果愿意,可以留下来做工,有饭吃,也有专门遮风避雨的住处,比住在棚屋里要好得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护着他们活下去不如让他们学会能够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姜阿公看向袁祈,漆黑双瞳迟疑了下,看起来有些动摇。
不得不说,袁祈的话确实有道理,但他又不是很敢相信这人,于是将目光转向纪宁。
纪宁冷淡:“嗯。”
袁祈:“……”他心说为什么啊,自己的诚信积分应该是够刷的。
姜阿公低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纪宁,如果不答应,毫无疑问面前的纪宁有“杀死”他的能力。
他思索片刻,问:“现在外边还打仗吗?”
袁祈说:“早就不打了,现在山河太平。”
“山河太平。”
姜阿公呢喃,这是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四个字,又问:“那能吃得饱吗?”
“当然能。”袁祈说:“当年秦完成了大一统,后来出现了一个朝代叫汉朝,有个人叫张骞,他开辟了四周之路,促进了中原和域外的贸易,引进了更多吃食香料品种,再后来有个叫唐的时代,国力强横,百姓富足,空前盛世,万国来朝……”
姜阿公落下了近三千年光阴,袁祈将这期间进步发展缓慢说给他听,
“有历朝历代先辈的积累,如今大家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冬天有取暖的炉子,夏天也有凉快的风扇,收种粮食都不用人力,机械全都能搞定,吃的东西也变的五花八门,像是杂粮糯米饭、包子饺子粉蒸肉……因为先辈们的无私奉献,粮食产量大增。”
“如今,即便碰上水旱天灾,国库充裕,百姓也能吃饱穿暖……人可以在天上飞,也已经登上了月亮……”
袁祈的声音减弱,因为他看见姜阿公脸上带着认真却又疑惑的痴傻,一点点恢复正常模样,
对于生活在姜阿公那个年代的人,他们无法想象出人能在天上飞,种粮食不需要用耕牛……毕竟曾经的吃饱穿暖,是他们贯穿一生的奢求。
袁祈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寻常百姓,在历史长河中连一粒微小的沉土都算不上。
言官不留,史官不计,即便乡野村志都不会留下只言片语。
但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却也有国泰民安的执念,持续了千年。
即便他竭力去描绘如今的宏伟蓝图,可若非亲眼所见,又怎能理解。
他们之间,终归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长河。
袁祈深感遗憾,轻叹了声,带着些许无奈,极轻极轻的笑了,“要是可以,真想带你看看,如今这太平盛世。”
姜阿公一怔,尽管记忆无法传达,但感情能够想通的。
他从袁祈的语气中觉出,对方或许并没有骗自己。
“要我怎么做,你说吧。”
姜阿公道:“我信你,我也听你的,如果是你,应该会给那些人一个扎根的地方。”
没等袁祈问出:为什么是我?
面前这幅山林月色的景象便开始扭动,眼前的景色与现实逐渐衔接,虚幻的地方化成星星点点飘向天空。
袁祈知道帐要消失,回头看向姜阿公,他的身影也随着帐之透明。
“等等!”
袁祈似乎想起什么,飞快摘下脖颈上的玄圭挂在姜阿公苍老手上。抢在对方完全消失前,保存下了一丝烟雾似得朦胧形体。
天空显露出来,此刻现实也是晚上,白云村内鼾声四起,无人有幸得见这盛况。
袁祈拉着姜阿公缠了玄圭的手,飞速拿出纪宁给的符箓,二话不说贴在自己脑门上。
随着意识短暂恍惚,模糊的轮廓已经飘了出来。
如今的袁祈,已经能控制自己飘动的方向了。
他拉着姜阿公的手腕,两人一起升向半空。
建安市这些年经济发达,繁华鼎盛,GDP逐渐递增,已经跻身一线城市前列。
旧建筑与新时代结合,以钟楼为中心的马路线四通八达。
在城市规划时,设计师将这部分马路做成了弧形环绕的高架叠桥,自高空俯瞰,灯火通明的夜晚,赫然是一直睁开的,巨大明亮眼睛,这是继往开来的意思。
袁祈说不出话,但他看到姜阿公在得见这幕时的震撼和欣慰——高楼林立,交通发达,灯火如昼。
这大概就是,他曾听说过的盛世。
这一刻,姜阿公不再有丝毫遗憾,转过头,想跟拉住自己的那团雾气说声谢谢。
可他只是转了头,便彻底消失了。
贴在袁祈额头上的符咒碎成粉末。
他缓慢睁开眼睛,掌中凭空多了一份沉重。
抬起手,月光之下,袁祈的手中多了一块被玄圭绳子缠绕的老旧瓦当。
战国的瓦当没有纹路,不似后来雕刻吉祥,被附加的美好寓意的唐宋瓦当那般受人追捧,在收藏界亦没什么价值。
它就像是路边所有平平无奇破瓦片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片不起眼的东西,三千年间给了无数走投无路者一个容身之地。
袁祈回过身,看身后白云村无数房屋化为星星点点碎光漂浮升起,黑色灵体混在其中,不安地四处乱走。
就像纪宁之前预想的那样,帐主消失,灵体失去了控制开始暴走。
袁祈头皮发麻,小心往后退了半步。
纪宁扶住他腰,从容道:“影青,封域。”
影青二话不说结印,袁祈只觉着有什么东西从身上穿过,蔓延着入骨冷意,这种冷意并不正常,像是在夏天经过郊区野草茂盛的地方,突然袭来的莫名清冷。
他环顾四周,知道影青张开了域,但四周景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漆黑的灵体肉眼可见得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在这方寸天地间横冲直撞。
袁祈问纪宁,“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觉着,影青无法控制这些东西一辈子。
更何况天一亮,这一地鸡毛又该怎么解释。
纪宁转过头望向他,眼神中突然多了点不明的情绪,没等他琢磨出意思,转瞬又被长睫遮住。
“你想要,度化他们吗?”
袁祈:“……”
他看着半空中,乌压压的一群灵体,这要是跑出去了,可都是今年要加的班。
“宝贝儿,我还想赶紧结束让你带我回去睡觉呢,所以咱们就省略掉这些废话前戏直接步入正题吧。”
纪宁:“嗯。”
袁祈问:“北魏松木转经轮,需要我从哪里弄,现在出去找还来得及吗?”
“不需要。”纪宁握住他手。
转经轮所用的松木,是大荒山顶的那棵与灜祈同岁的神木,他一直就在两人身边。
纪宁:“闭上眼。”
袁祈顺从闭上眼睛,面前一片漆黑,这种黑暗其实四周有光的条件下是不正常的。
黑暗深处,弥漫出的不安感让他头皮发麻。
袁祈强行克制着要睁开眼的冲动,纪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往前走。”
他知道纪宁指的不是自己身体,而是脑海中的意识。
袁祈尝试将意识探入,在一片漆黑的意识中缓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青光。
袁祈几乎打了个激灵——这光他见过,就在当初的闵县汉墓中。
当时他循着光爬上了一座山,这青光就是山顶少年的心脏。
袁祈喉结滚动了下,不自觉屏住呼吸,循着那点光匆忙又大步继续往前……
脚下不知道踏出了几步,突然有一瞬间,刺眼白光袭来,袁祈下意识扭头,抬手遮住眼睛。
一阵凉爽山风吹过,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光亮。
袁祈缓慢放下手,鼻尖萦绕熟悉的青草香,瞳孔在看清面前景色时张大,轻轻颤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场景。
山顶、草地、粗壮的老松树下是平摊光滑的巨石……
这次袁祈看清了坐在石头上的少年。
绿色衣衫,青色瞳孔,雪白漂亮的银色发丝上浮动流光。
他有着跟纪宁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面容却不是人间之物。
袁祈向前走了半步,对方却没有丝毫回应,这好似只是以前的剪影,是无数年之前的纪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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