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袁祈带纪宁去屋后小山坡,拿着铜尺四处丈量合适的树木,准备砍了造房子用。
他手持铜尺,四处走动,脚下不停,这里看看那边敲敲,对比着每一棵在纪宁眼中都差不多一样的树,随口问:“宝贝儿,你喜欢哪棵啊?”
这话半晌没有得来回音。
袁祈回头,见纪宁正望着自己发怔,山风吹过鬓角发丝。
“怎么了?”
直到袁祈走到眼前,纪宁都没有回神,于是用铜尺敲了下他的头,“你老公太帅,把你迷晕了?”
“嗯。”
纪宁略低下头,目光看向袁祈持铜尺的手,白衬衣袖子下,纤长五指。
四千年前,一样的场景,瀛祈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只不过当时那片衣袖是青色的。
瀛祈经常站在山巅窥探世间,有一次看到山下的人修缮房屋娶妻,于是心血来潮也要给他一个“名分”。
他要造屋婚娶,便得整个大荒山都知道,手拿铜尺,满山丈量,哪哪都有他的脚印,山风徐徐,缓袖如影,瀛祈蓦然回头笑着问纪宁。
“阿宁,你喜欢哪棵?”
纪宁指了指山腰上那棵万年扶桑木,那是大荒山里除了瀛祈外寿数最久的生灵。
瀛祈轻轻一笑,挥手砍了,为他造出那所山顶小筑。
“自从进了这个帐,我就觉着你有点奇怪。”袁祈见他再度沉默,拉着对方手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行,我撑得住,毕竟被当替身这事儿我都原谅了,现在就算你告诉我,你跟他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好好哄哄,我说不定也就能过去。”
纪宁:“……”
他难得露出无语表情,“你想多了。”
袁祈笑了笑,他知道纪宁不至于真有那么荒唐的事儿,只不过说出来想让这人放松放松罢了。
纪宁视线拉向远处,从山坡上往下,房屋星罗棋布,一排排连接在一起,挤出小路巷陌,也挤出坐在一起聊天的人群。
屋外水田接连成片,茂盛的作物从地上生长出来,风一吹,浪潮铺天盖地打来。
田间劳作人笑声朗朗,从很远的地方跑来,又飘向丛丛青山。
纪宁:“袁祈,你有没有……”
袁祈:“叫老公。”
纪宁:“老公,你有没有想过,镇压了明灵之后,这些灵体的归宿。”
他说完,等了半晌不见袁祈回应,侧脸见对方正用一种想笑,却又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他。
纪宁不明白,“怎么?”
袁祈:“……没什么。”
这声“老公”来的太轻易,他有点不适应。
他低头清了下嗓子,将话题转移,“你刚才问,明灵被镇压后,灵体的归宿?”
纪宁:“嗯。”
这下轮到袁祈不明白了,“明灵被镇压以后,灵体不是会自动消散吗?”
纪宁知道他说的是先前闵县汉墓内的灵体。
“那些都是常规灵体,历经时间不长,墓主消失,不用多久自己就会消散,可以不用处理,不过……”
纪宁的视线落在田头树荫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休息的人上,“这些不一样。”
袁祈:“哪里不一样?”
纪宁说:“他们被吸引至此后已然历经百年千载,即便明灵被镇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解,并且,在等待消亡的这段时间内,倘若遇上带点灵性的文物,就会直接生成明灵。”
袁祈:“……”
他想到白云村那一望无际的棚屋,似乎是看到了无数等待孵化的虫卵……
一旦他们镇压了帐主,百万千万的灵体就会转化成明灵。
这工作量……
干不下去,一点儿也干不下去!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悲观了。”
袁祈认真问:“那纪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纪宁垂了垂眼皮,“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白云村的存在他一直都知道,只不多就算是他,要处理此处也十分棘手。
要不是政府开发选定了这块地皮不得不镇压,他大概会就这么一直漠视下去。
袁祈被他的淡定的束手无策给气笑了,“你都没有后手就把我往帐里带,难道真想跟我留在这里过一辈子?”
纪宁没吭声。
袁祈调侃完,又不信纪宁会真的放任他们困在此处永远都出不去,这不符合对方运筹帷幄的习惯。
他人精似得,不用提醒,主动问:“你想考验我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纪宁转过头,“袁祈,倘若一个朝代能被称得上盛世,那他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袁祈:“……”
他没想到纪宁会问出这么一个“十分人类”的问题。
空气停滞了下,他小声嘟囔,“你怎么会问这个,不知道我从小政治就不及格吗?”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在思考刚才问题,沉默半晌试探回,“自由、平等、公正、法制?”
纪宁:“你应该听说过很多传言,得什么东西就能得天下。”
袁祈:“……中二小说里常有。”
纪宁:“那不是胡言乱语。”
“虽说天道守恒,人类却能够借助文物承载的力量来改变命盘,在你所知里,肯定不乏初始平庸无奇,后来却如有神助荣登帝位的例子。”
袁祈:“你是说我们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捡的明太祖前辈?”
纪宁只是举个例子,自然不会记得谁是谁,既然袁祈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淡淡应了声“嗯。”
继续说:“能有此等影响天命的文物世间有五件——周穆王的昆吾剑、北魏的松木转经轮、河出图、洛出书以及……”他微微顿了下,“大禹九鼎。”
袁祈不难听出意思:“所以……其中的某一件,能解决我们现在破帐的难题?”
纪宁:“嗯。”
“昆吾剑代表绝对力量,可斩天下利刃不能斩之物;转经轮代表善念的信仰、可度化世间一切灵体怨念;河图代表秩序规则,可推演乾坤之内万物法则;洛书代表自由,能寻凡人不能及之地。”
有绝对的力量作为监督,世间才有公正
善良的信仰中诞生了平等
秩序和规则下延伸出法度
心之所往,行之所向,万山无阻,方为自由。
袁祈:“那么九鼎呢?”
纪宁微不可查抿了下唇,“九鼎护佑九州之地,保山河太平。”
袁祈心说这九鼎怎么听起来,跟其它几个都不太一样。
纪宁抬眸觑过袁祈,胸腔中装饰用的心脏也在拼命跳动。
还有一些话,他选择了隐瞒——只有当逢盛世之时,前四件文物才会出世,得到他们的认主,九鼎真身会自无间之处现世。
到那时,一切都将结束。
袁祈的注意力都在能够度化灵体的“松木转经轮上”。
佛教发源于隋唐,盛行于南北朝,北魏尤甚,向来有轮回超度之说。
转经轮又有说法,从左至右转过一圈,就是一个轮回。
袁祈感觉有希望,但不多。
“我们现在已经在帐里了,要去哪里找转经轮呢?更何况,那么厉害的东西,按照小说套路都是在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找到。”
纪宁盯着袁祈半晌,漆黑瞳孔深处稍显复杂,未了缓慢收回目光。
“只要你想,他就会出现。”
转经轮跟其余几件文物不同,他和瀛祈之间有很深的渊源,无需认主,这本身就是他的东西。
袁祈:“我不明白。”
纪宁:“等破了帐,你自然就会知道。”
袁祈:“……”
他心说既然不打算告诉我,那你提前跟我说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到了下午,袁祈在几棵自己看好的树上绑了圈,影青醒过来后,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袁祈心里其实对纪宁上午佛偈似的话依旧在意,但又不好去问本人。
在纪宁不注意的空挡,溜达过去压低声试探问影青。
“你知道,北魏松木转经轮吗?”
影青:“滚。”
袁祈被甩了个冷脸,“你怎么总是不说人话呢?”
影青冷声:“我又不是人。”
袁祈:“行行行。”
你不是人,你骄傲。
心说自己真不该指望他,还是等出去后问问赵乐吧,或许——
他转念一想,张海给他的那个牛皮纸本是不是也能查出来。
不用打卡上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闲逛也没人扰,这一天就在风景秀丽的山上消磨。
晚上姜阿公做了好几个菜,又炖了汤,叫上了白天村里找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是明天要帮忙一起挖地的。
他替袁祈做东,请了顿饭。
姜阿公在村里德高望重,找人干活,没有谁会说个“不”字,都积极地过来了。
袁祈以前就没少在社交场上瞎混,推杯换盏间,就在几个信息闭塞了几千年的古代人中轻而易举获得好评。
几个也都是纯朴善良的人,席间不断感谢姜阿公当年收留他们,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
最后喝高了,纷纷祝他跟纪宁百年好合,袁祈借着酒劲一一笑纳。
最后散的时候,影青问纪宁压低声音问纪宁:“今夜是不是要破帐?”
纪宁端着水碗抬了抬眼皮,看向还在跟姜阿公勾肩搭背调侃的袁祈。
“听他安排。”
影青不知道这俩人的计划,最先睡了过去,纪宁以送他回去为理由也跟着进屋。
院子里就剩下袁祈和姜阿公,脚边是滚落的酒坛,天上月光皎洁。
袁祈手搭在桌子上,意识看起来并不清醒。
姜阿公陪他坐着,袁祈嗓音中带着浓重困意。
“阿公,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您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下寂静无人,袁祈突然提起儿子,姜阿公抬起苍老的眼皮睥他。
夜色中,幽暗瞳孔深处闪过阴厉。
但那道目光在触及袁祈泛红的脸不久,又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
这么多年,村里人都知道姜阿公有个儿子,出去打仗多年未归,他日日等着盼着……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跟他聊过儿子。
就好像大家在平日里都不自觉忽略了这个话题,偶尔提及,才会想起。
袁祈还没有彻底的“融入”他们,因而他的心底没有避讳,也不会“遗忘”。
姜阿公抬起头看向门口,月光洒在田垄上,安静祥和,这是他做梦都想过的生活。
这样的景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又好像从未走过。
似乎他的桓儿,昨天才在村口挥手送别。
直到有一天,见水渠里自己的倒影,两鬓斑白,浑身枯槁像节老松木,才恍然意识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桓儿,离家好多年了。
姜阿公缓缓开口,“我的儿子,叫姜桓,跟你差不多高,但没你俊俏,小时候跟着我干活,被棍子戳穿了眼皮,后来长大了,右眼上一直有条疤。”
袁祈听着,摸了摸自己的右眼眼角,问:“是在这儿?”
“不是。”
姜阿公抬起粗糙苍老的手,没有温度的指腹轻轻拂过袁祈上眼皮中央位置,“在这儿。”
他望向袁祈,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之后才迟缓收手。
“要是桓儿回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他跟你一样,都是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孝顺,他阿母去的早,他从会走路就跟在我屁股后边,我给大王们画图,他就看着,学着,从不吵闹。”
说到这里,姜阿公深深叹气,“要不是后来打仗,阿桓肯定跟我一样,不对,比我更厉害,受皇城里的贵人重用。”
袁祈笑了,“那你觉着,他要是回来了,应该是什么样子?”
姜阿公顿了顿,月光下,尽管目光并不明确,但袁祈能察觉到在看向自己时,那双漆黑瞳孔深处有点细碎光。
“应该是像你这样子。”姜阿公道:“平安康健,然后高高兴兴地,叫我一声阿翁。”
袁祈点点头,大致知道了姜阿公心中有关儿子的形象。
“哎——”对面老人再次叹息,“我的阿桓,要是回来,也该成亲了。”
袁祈一怔,还想要再说点什么,但这时那股朦胧睡意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简直比麻药都管用。
他的意识连挣扎都没来的及就毫无知觉趴在了桌子上。
姜阿公见他倒下,望着他静坐了会儿,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头顶柔软的发丝。
“睡吧。”他尾音颤抖说:“阿桓,好好睡吧。”
反正屋内的两个人,也已经睡死过去。
姜阿公将袁祈安顿好,像之前每天晚上一样,抱着那件细心叠好的婚服出门,沿着小路,摸黑走到村口。
他小心将衣服展开,铺在地上开始拖,衣料摩擦土地发出有规律的窸窣声响,反衬的周遭更加安静。
一圈,两圈,三圈……
姜阿公终于直起腰,朝月光之下,看不见的山外喊,“桓儿,桓儿,阿翁在这,阿翁在呢,你听见了吗?”
“你要是听见了,就往回走,阿公就在这里等你……”
苍老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微弱回音被群山阻隔传,成为这茫茫天地间唯一的回应。
“桓儿……”
姜阿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年过八旬,早已筋疲力竭。
这种累,不止是在身体上,也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袁祈的到来,他心中越来越清晰的感觉,自己的大限好像要到了……
万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他不是看不开的人,只是在临了前,他想再见姜桓一面。
姜阿公蹲坐在地上,低着头,喉咙中哽咽低喃。
远处村口突然升起一团白雾,被夜色衬得格外清晰。
雾气中,缓慢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随着时间推移,那道人形逐渐清晰,最终形成了一个成年男人模样。
男人朝前喊了声。
“阿瓮。”
姜阿公缓慢抬头,双目模糊,看着眼前的人像是怀疑,又像难以置信,两颗浑浊眼珠直勾勾盯住,好半天都没了反应。
地上的那件婚服不知何时消失,面前人抬了抬袖子,笑着说:“不肥不瘦刚刚好。”
姜桓往前踏出一步,雾气就在在顷刻间消散。
他望着姜阿公笑,右眼皮挂着清晰的白色疤痕,带着点憨态。
“阿瓮。”姜桓走过来,轻轻握住老人两只枯瘦的手,在震惊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我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姜阿公眼中霎时流出两行清泪,是蓝色的,带着星星点点光落在地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看着姜桓,过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阿公双手不安地僵放在姜桓胳膊旁,想要落下却又迟迟不敢落下,只是上上下下打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咱们回家,跟着阿公回家。”
他把姜桓领回家,就着灯光对坐,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他看,看了半晌后,又瞅他笑。
“瘦了,长高了,不过身上倒结实,你阿母要是看见,肯定高兴坏了。”
姜桓为他将油灯往前推推,“打仗吃苦,在外就想着你煮的汤,明早,你给我煮汤吃吧。”
姜阿公连连点头说“好,这里年年丰收,也从不打仗,粮食不缺吃。”
他说着,起身现在就得去煮,姜桓赶紧拉住他胳膊,“不急,阿翁,明天再做,我现在不饿,我陪你再说说话。”
姜阿公转过头,看门外暮色四合,想起已入夜好久,于是又重新坐下,拉过姜桓的手道:“一直赶路,累坏了吧,先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你不在家,来了几个外乡人,阿翁就让他们住了你的房子,你别怪我。”
“怎么会呢。”姜桓道:“正好今晚我跟阿公挤挤。”
姜阿公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儿子,心都要高兴化了,笑着说好,灯光下,姜桓连眼皮上的疤痕都格外明亮。
姜阿公从柜子里拿出一直舍不得该盖的新被子,为姜桓将床铺软收拾好。
等到姜桓洗了脚上床,他才贴着儿子身边珍视又缓慢躺下。
姜桓平躺着,油灯灭了半晌也无睡意,他听着旁边人略粗的呼吸声,侧身说:“阿翁,我还不困。”
姜阿公似乎也有此意,转过身说:“我也不困,正好,咱们爷俩继续说话。”
姜阿公先开始,说当年战争残酷,屋舍尽毁,说他在离开故国时,带走了曾经宫城上的一片残破瓦当。
姜桓听到此处,稍稍抬了下眼皮。
姜阿公讲述自己是如何一路险象环生逃亡到这里,途中经过了多少被毁坏的村落,又看见了多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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