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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物有执念(相与步于中庭)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心里那股不知何起的暴躁情绪压下,避着纪宁打量青石堆砌而成的逼仄墓室,最后仰头看向漆黑压人的穹顶,眉头紧锁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
“现在就剩穹顶没找了,会不会在顶上?”
袁祈眼皮轻跳,不动声色跟纪宁对视了眼。
纪宁被光浸染半透明的长睫轻垂,以毫米计数点了点头。
袁祈站起身,拍着屁股上的灰尘仰视,这个陪葬坑并不算小,但因为地上垫了多层珍宝,以他和纪宁还有刘玉茂的身高,踩在上边伸手就能碰到穹顶。
“那……”
袁祈的手指在自己还有纪宁以及刘玉茂的面前一划拉,“咱们三个找找看?”
刘玉茂眉头紧拧,像是怀揣重重心事又犯了偏头疼的病,迟疑片刻,好不容易才仰头抬起手臂在穹顶上摸索。
穹顶上结了千年的灰尘被指尖触动簌簌下落,袁祈始料未及被迷了眼睛,一边用手背揉眼睛一边噗噗卷动舌头往外吐。
纪宁双掌贴着穹顶,闻声目光往袁祈那边偏了点,眼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囊萤映雪般,只是一瞬间就又被深处泛起的淡漠吞噬。
刘玉茂手上动作不停,心依旧不在焉。
其实刚才他说机关在穹顶并不是随口猜测,或许说并不完全是猜测。
在袁祈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就出现了机关在穹顶这个念头,那种感觉就像是从脑子中翻出牢记的考古史知识点,本能从记忆中跳出。
又好像此刻,他觉着所谓的“机关”会是块凸起一点的花纹,蔓草纹。
刘玉茂借着光,看到手边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石,已经快褪尽的黑颜料隐约勾勒出蔓草图案。
他屏住呼吸,紧张和期待同时升上头顶交织,石头的粗糙感摩擦着指尖。
随着刘玉茂小心将凸起推进去,纪宁面前的青砖墙就在轰隆声中抬起,尘封的墓门终得打开,上方积攒的灰尘小瀑布似的泻下。
袁祈视线扫过尘土飞扬中腰背笔直的纪宁,眉梢挑高转向穹顶,觉着这道“考核题”从开始到现在都弥漫着虚假——多年来盗墓题材的小说和传说将墓室机关几乎弄成了玄幻片。
但其实在没有发动机的古代造这样推物触门的机关并不容易,所需要的机括结构庞大,这样费尽心力的作品并不会出现在陪葬坑中,这就好比屎上雕花,根本没有意义。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墓主人是鲁班爱好者,有技术烧的慌,他也不会将触发机关建在内部——是怕好不容易困住的盗墓贼出不去吗?
袁祈环顾四周,刘玉茂已经将李威军搀扶起来,两人目光跃跃看着缓慢升起的墓门。
细小灰尘漂浮在青光映照下浮于半空,袁祈伸出手挥动指尖,灰尘也跟着气流左右晃,他极轻嗤笑。
很难相信这竟然也是个幻境。
墓门彻底升上去隐没在了黑暗中,灰尘渐消。
刘玉茂和李威军已经凑到门口,面对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踌躇等待,谁都不敢先动。
袁祈下意识望向纪宁。
挂在青铜树上的照明符临近失效,他又拎出一张夹在指尖,在众人注视下毫不犹豫跨出墓门。
黑暗被青光驱散,露出一小片可见范围,青砖甬道,青石地面,穹顶伸手可触。
刘玉茂搀扶李威军跟上纪宁,袁祈断后,发觉他这182的身高,竟然需要弯腰。
就在他双脚踏出墓门的瞬间,心脏突然受到一击重锤。
袁祈下意识回头,却发现明明他只踏出一步,身后墓室却已经在缩不回去的远处,一直隐隐作疼的腰伤也随之消失。
残留在墓中的光明灭忽闪,那扇出来的门就像无尽黑暗恒河中一抹风雨飘摇的孤舟。
而后光灭了,不知尽头的黑暗将一切包裹。
袁祈喉咙滚动了下,转过身循着纪宁手中的光匆匆向前。
身后黑暗中无数双双眼睛张开,漆黑眼珠伴随雪白眼白整齐转动,窥视的目光落在后背,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走在前方的纪宁手举照明符辨别方向带路,突然开口,“不用在意。”
刘玉茂和李威军:“啊?”
袁祈没吱声,如墨似得瞳孔往旁边转了下,就听纪宁继续说:“出了刚才那个坑,灵体无处不在。”
李威军和刘玉茂面面相觑,两脸懵逼,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
本来不知道的时候,袁祈还能骗自己是错觉,强迫着往前看。
这下好,浑身汗毛根本不听控制集体起立,袁祈神经末梢噼在耳朵里啪啦炸开,甚至大脑缺氧有一瞬间的晕厥感。
他盯着纪宁八风不动的背影,心说我真的谢谢你解释!

第21章 “道破”
李威军被刘玉茂搀着,目光浏览墓道就挪不开了,他有职业病十级,看见真品不分场合沉醉,挪不动腿。刘玉茂本能畏惧纪宁,两个人都没再追问。
纪宁手持照明符,脚步不紧不慢,故意配合两人的速度。
断后的袁祈走走停停,顶着背后诸多偷窥目光,无奈看向前方连走带看兴之所至还讲课的李威军。
他知道这人出了名的敬业,曾经有为了发掘墓葬群时半年住单位的壮举。
可他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脱离了学习苦海,都工作了还要听乏味的“免费课堂”,两只耳朵都快塞猪毛了,并且李威军虽然学术成绩优异,但确实没有讲课天赋,语调平铺毫无起伏,搭配枕头能有效治疗失眠。
“李教授。”袁祈失笑,“您这职业癌晚期确定治治吗?咱好不容易出来,不讲课讲个笑话可以吗?”
“你胡说什么!”
刘玉茂对李威军一直非常尊崇,闻声回头用眼白恶狠狠剐袁祈。
“李院长是我们学界的泰山北斗,德高望重,能听他的课是你家祖辈积德,你懂什么!”
“哎,小刘。”李威军无奈拉他胳膊,“你怎么又生气。”
“我确实什么都不懂,糟蹋了你们的好资源。”
袁祈没有跟刘玉茂斗鸡的意向,专挑人的软肋掐,好脾气地说:“我这不是看李教授被困许久,水米不进,怕再讲课累着他老人家。”
尽管知道对方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但作为“老师控”的刘玉茂脸色稍缓,回过头面对李威军,语气温和,“老师您歇歇吧,这些东西就在这里跑不了,等发掘以后你再给我讲也一样。”
李威军因为自己的关系差点又让学生跟人吵起来,不好意思地舔了下唇,双眸平和慈祥望向袁祈,“对不住啊,我一看见好东西就忘了这是在哪,咱们还是尽快出去比较重要。”
袁祈回视微笑,余光觑过正用目光穿刺他的刘玉茂,心想我哪敢再多说什么。
甬路中陷入沉默,只有脚步声窸窣,李威军的脚步声比其他人的都要重,时间久了,袁祈敏感听见有什么别的东西跟着李威军的节奏混在身后。
他定了定神,手指隔衣服摁在脖子上吊坠之上,装作随意转动视线超后看,黑暗边缘一只漆黑的脚倏地缩了回去。
那只脚很小,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孩子的尺寸。
袁祈深深心累了,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戳尿窝……怎么东汉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有一口执念。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那脚步声没有再出现。
李威军突然嘶吸口气在原地停下脚步,面向墙上的壁画砖,迟缓说:“我怎么觉着这地方刚才来过。”
他伸出手指着砖角被敲掉的一小块,询问似得看向刘玉茂。
面前砖上刻的是“二十四孝图”,虽然说一个墓室重画像砖雷同不算什么,
但多年考古经验,他的观察力并未随着年龄衰退,尤其是对文物细节过目不忘。
再次看见时发觉连边角老化的破损都一模一样。
这话要是从袁祈嘴里说出来,刘玉茂可能还得质疑,但他对李威军已经到了迷信程度,眉头紧锁,目光落在老师脸上,含糊道:“好像确实见过了。难道我们遇见鬼打墙了?”
跟在身后的袁祈会心一笑,心说恭喜你们,答对了。
但是没奖励,说不定还有灾难。
他出了陪葬坑后为保险,往手边青砖缝隙中塞了枚衬衣纽扣。
后来没走几步又再次看见,那枚纽扣就嵌在青砖墙缝中,过了十几分钟,他再次见到那枚纽扣。
袁祈刻意记着步数,发觉每次看见纽扣的间隔都是不同的。
这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畸形的空间,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循环”,但这个循环没有特定规律,给人一种缝缝补补的感觉。
袁祈在发觉这一点后立刻明白纪宁为什么会不紧不慢配合着李威军“散步”。
感情这个大尾巴狼领导从一开始就知道出不去。
他思虑片刻,就决定和纪宁一样不点出来。
志怪小说里曾经有个故事,书生赶考,夜晚露宿荒庙,三更有美女来相会,颠鸾倒凤之际,书生在其股间摸到一条尾巴,惊疑喊了声:“狐狸。”
这一喊破了狐妖的法术,他回神就见身边躺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是只用一片槐树遮眼的黄色狐狸,手里也不是什么纤纤玉手而是狐狸爪子。
这种行为叫做“道破”,天地间的基本规矩,看透本质,一切事物就都是镜花水月和云烟。
纪宁先前说的道出文物真身就能卡住死穴,这也是一种道破。
袁祈从进来后,先是遇见了“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剧毒壁画”,又被困在“无门的陪葬坑”,现在又陷入“循环往复”的墓道中……
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按照已经知道地方来算,这个墓的面积堪比帝陵,连陪葬品的种类和数量都不逞多让。
袁祈不信历史上会有这样一位平平无奇却富可敌国的将军,更大的可能是墓中灵体为了守墓所做出来真真假假迷惑他们的……密室。
感谢现代人丰富的词汇量,他觉着“惊悚向密室逃脱”游戏大概能表现出他此刻操蛋的遭遇。
每次绞尽脑汁离开了上一个“副本”,马上就会有下一个在等着。
在想到打破固化的游戏规则,掀了屋顶前,袁祈觉着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好。
起码现在这个“密室”除了多走两步溜溜腿外并不窒息,也不致命。
李威军就没有他们两个那么多的考虑,猝不及防道破一切。
袁祈心里淡定的想:要完了,而后眼睁睁看着墙壁上那块浮雕的“十二四孝”壁画砖缓慢模糊,眨眼间变成一堵完全由青砖累砌而成的墙。
身后墓道出现破风声,由远及近,带着尖锐风哨,在其他人还没看清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时,纪宁已经从最前方折回瞬间挡在袁祈身前。
空旷墓道中传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照明符掉在地上,纪宁手臂与钉板接触的地方擦出连串火花,袁祈目瞪口呆看着他用双手硬生生格住了呼啸撞来的钉板。
这一切只在瞬间。
钢板上得尖刺堪堪停在袁祈鼻尖,他后知后觉眨了下眼,后退半步。

纪宁被几千斤重的钢板逼来,双手撑着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眼前钢板有十公分厚,形状方正严丝合缝适配甬道,密密麻麻的一百零八根尖锥,根根都有小臂长。
刘玉茂跟李威军已经傻了,比被困在陪葬坑时还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首先是突然飞来能把他们刺成麻辣小串的巨大钢板,其实是有个能用双手撑住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人。
袁祈从纪宁身后探头一股铁锈腥味窜入鼻尖,他下意识望向纪宁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十指紧握,手背青筋因为用力突起,却没有被割伤。
袁祈自从知道第八组是干那个的,就已经不把纪宁划在正常人的范畴中了,尽管如此,但这也太……
强的不正常了。
袁祈借着掉在地上的微弱照明符光找到血腥味来源——钢板前侧一片黑红血痕,以纪宁双手撑住的位置为中心,涂抹飞溅,顺最底下钢刃上流过的液体已然半干,积成水滴状的小块,被照明符映的清清楚楚——
袁祈深深吸了口气。
他在菜市场送过货,知道这是血液凝固后的模样,此刻出现在墓室中,多半是人血。
这些人血并未经历过百年千载,是近期才沾上去的。
也就是说在不久前,曾经有人,被钢板击中,粉身碎骨。
他适时想起下墓前李潼阳说的,第二批下墓后失踪的村民。
纪宁手臂上青筋都起来了,紧实好看的肌肉紧绷成块,眼珠往后一摆。
发现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三个人竟然都在发呆,他头也不回,冷声说:“看什么,还不跑!”
“好。”
袁祈瞬间回神,也不啰嗦,将“听领导话”发挥到极致拔腿就跑。
刘玉茂看着钢板上淋漓的血痕心脏狂跳,好像一张嘴就能蹦出块带血的内脏,四肢打颤,手脚冰凉都控制不住身体,
纪宁的话将他从失魂状态惊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骤然拉住李威军的胳膊转过头往后跑。
李威军被扯的一个趔趄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玉茂后背湿透,汗毛直立,跑出两步后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心悸感,回头看了眼苦撑的纪宁。
跟喋血吃人的巨大钢板比,纪宁孱弱的随时都会倒下,给人一种撑不住的感觉。
刘玉茂心跳如雷,他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前方脚步声,扬声问袁祈。
“我们就这么走了?”
袁祈脚步未停,头也不回:“不然呢?”
刘玉茂说:“我们得回去帮帮他。”
袁祈心说帮个屁,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年轻人,你看清楚那钢板的重量,你觉着咱俩加起来够不够被压成一张饼的?”
刘玉茂拧紧眉头,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有些事情做与否跟能力无关,心中道德感作祟。
“那我们就这么把他丢下自己跑了吗?他还能撑多久?”
袁祈回头瞟了眼,别说是纪宁,连身后的刘玉茂和李威军身影都被黑暗包裹看不分明,不禁担心那个傻狍子一样挡在他面前的队长怎么样了。
钢板呼啸而来那一刻,他义无反顾冲在前方,电光火石之间,一切动作归于本能。
袁祈心底泛起一圈涟漪,但这圈涟漪并不足以影响理智。
他脚步未停,“有多大能力就干多大能力的事儿,有时候勇敢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不给别人添乱也是一种美德。”
刘玉茂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他一直接受的教育和尊崇的是信念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样坚守型美德。
“你不也是第八组的吗?你为什么不回去帮他?”
袁祈没想到他会甩锅给自己,心说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我还不如你呢。”
这幅长期不运动的亚健康的身体跑几步就开始喘,刘玉茂还拖着个脚步沉重老年人,一直不停的嘚不嘚都能保持咬字清晰,袁祈出口的话就已经断断续续。
他是真心佩服对方的体力。
“实不相瞒。”
袁祈脚步不停,舔湿干燥的唇,气喘吁吁说:“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连岗位具体负责干什么的都不明白,从今早开始就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刘玉茂毫不留情骂了句“废物”。
袁祈吸了口气,“我跟你说。”
他喘息着提高音调:“我袁家祖上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我靠自己人格魅力领的编,怎么就废物了?!”
纪宁撑在原地纹丝不动与钉板僵持,地上照明符的光失去支撑逐渐消退,开始明灭忽闪。
他身后护着的人已经安全离开。
可能觉着纪宁被制住了,墓道中灵体不再忌惮,影子似的男女老少穿过钢板,鱼贯朝他身后逃走的人追去。
纪宁目光顿沉,它明白这些东西的目标是袁祈。
纪宁嘴唇未动,所有奔窜的灵体同时“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开——心有恶念,其罪当诛!
下一瞬,抓着钢刃的手结剑指,黑色腰包中嗖飞出一道黄色符箓立于指尖。
纪宁瞳孔深处飞出一抹青光,点燃手上符箓,朱砂符文瞬间化为电花咔嚓作响。
“纪……”
已经逃走的袁祈竟然又折回,幸好照明符的光没灭,他还能找到这里。
袁祈的手上胸前玉牌,心里怪纪宁作死,又痛恨自己多怪闲事。
他脖子上的玉牌是他爸遗物,很有些门道,先前在石像追击时他就是用这个挡住巨斧。
不到万不得已,袁祈不想过多暴露自己身上“非常人的东西”。
身怀宝藏,总会遇到恶狼。
袁祈指尖刚触到玉牌,纪宁夹在指尖的符就漫出刺目白光,眨眼间成了巴掌大的球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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