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关了门走回去,将那军报放在桌案上,然后又抬手多点了两盏灯,然后才察觉到梅砚的脸色和唇角都有些发白。
“少傅?”
梅砚听出来他的疑惑,却只是抚了抚心口,走到桌前给自己到了杯茶喝下,待心头的不适缓下去才冲着宋澜摇了摇头:“没事,军报上写了什么?”
宋澜见他的脸色恢复过来,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开了军报细细去看。
不过片刻,宋澜轻抿的嘴角就忍不住勾了起来,激动之下险些把那封军报给撕了。
“少傅,我朝大捷!”
——这是周禾的捷报!
腊月二十六,景阳侯周禾一连夺回两座城池,一枪挑了敌军将领的首级,而后追击败寇至羌族地界,俘获战俘三千人。
腊月二十七,羌族首领求和,大盛旗开得胜。
遇到战事平定这种事,最高兴的便是坐镇的帝王与就是作战的将领,所以宋澜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周禾的那封捷报写得更是龙凤凤舞张牙舞爪,梅砚拿在手里细细辨认了许久才将每个字都认全。
梅砚含笑:“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宋澜就着梅砚的手将那封捷报看了又看,高兴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短短一个月,子春这仗只打了一个月,不愧是周子春,少傅,朕高兴,朕实在太高兴了。”
梅砚也高兴,却比宋澜冷静了太多,笑问:“怕咱们陛下不只是为着此战告捷而高兴,也为着子春高兴吧?”
自周禾出征以后,宋澜便一直惴惴不安,常常担心战况的同时还要担心周禾的安危,这些梅砚都看在眼里。
宋澜不置可否:“自然,此战能够大获全胜,子春属实功不可没,待他班师回朝,朕一定要好好犒劳三军。”
此战大获全胜,羌族主动求和,意味着北境安宁,百姓富足,动荡的局面离盛京又远了一分,太平岁月的到来又进了一步。
梅砚看了宋澜一眼,而后转身走到了窗边,伸手开了那扇窗户。
窗外已经是鹅毛大雪,万物都成了素白一片,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镇守屋宅的屋脊兽、祈愿祥瑞的石狮子、象征着河清海晏的一草一木,全都融在了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梅砚负手而立,整个人清然温和。
“青冥,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你看,瑞雪兆丰年。”
作者有话说:
“蘸雪吃冬瓜”出自宋代释师观的《偈颂七十六首其五六》,特此标明。
这场雪肆无忌惮地下了好多时候, 许久都不见止息的态势。
宋澜梅砚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的雪,直到自己都觉得有些冷了,才把梅砚的手揣到自己手里搓了搓。
“少傅的手这样凉, 别在这站着了,回去睡吧。”
梅砚脸色白,眼神之间隐有倦色, 却只是看了里屋的床帐一眼就摇了摇头。
他的神色不太自然:“不, 今日除夕,合该守岁。”
宋澜笑了笑, 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便有些不依不饶地说:“守岁可是要写贺岁词的。”
谁知梅砚上了脾气,嗓子里轻轻“哼”了声, 然后就走到桌案旁提笔蘸了墨。
“贺岁词我还写不了么。”
梅砚穿的是一件如意绣缎锦袍,不算贵重,但极衬他,那张清疏的面容就映在烛火之下, 温和的杏眸平静安宁。宽大的衣袖被他微微挽起一段, 露出纤白的手腕, 他就用那双手提笔写字。
梅景怀的这双手,写过教导太子的诗文, 写过忧国忧民的策论, 写过言简意赅的折批。
云霞满纸,笔底烟花。
他不是写不了贺岁词, 而是那双提笔安天下的手用来写贺岁词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笔转流动, 清丽的字迹落在红宣纸上, 枯淡的年味因着这一封贺岁词而肆意滋生。
他写:除夕夜宴鼓声藏, 角声枯眠寒岁长。
他写:朝暮不同年岁往, 旧历翻来新桃康。
他写:沽酒作赋不觉忙,写文执剑玉成幢。
他写:瑞雪纷扬点白昼,爆竹燃灯子在旁。
梅砚搁笔之时恰恰是子正时分,天边猛地炸开了一族烟花。
终究有人记得这是年。
宋澜眯着眼睛拿起那贺岁词看,只觉得心中有数不尽的安稳自在,末了勾唇一笑:“子在旁,少傅,是谁在旁?”
梅砚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嘴角含蓄的笑意缓缓散开,声音像是清和寒夜中温着的一壶酒,虽清却暖:“狼子在旁。
“狼子有野心呐。”
梅砚今夜像是故意回据宋澜这些亲密的话题一样,闻言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提笔点了点手边的宣纸。
“狼子野心什么样?写出来看看。”
宋澜也不急,接了笔就弯腰去写。
比起温和的文臣,帝王的言辞总是更显张扬,他的眼里不只有瑶光殿中九间朝殿,还有触手可摘的万里河山。
他写:安可歌大雪满风霜,河清海晏江山狂。
他写:纵不知坦途何如是,才子衣锦又还乡。
他写:怎又说圣主在何方,君王正坐明堂上。
他写:盼天地开门万象新,求心上人在枕旁。
轻狂而张扬,满是少年口吻,不被格律束缚,却可从中窥见一颗渴慕天下太平的心。
梅砚叹了口气:“你终归不是那杀伐果断的的帝王。”
“这重要吗?”见梅砚实在不情愿,宋澜只敢揽了揽他的腰,笑说,“朕还要求心上人在枕旁。”
梅砚笑了笑,抬眼,看向窗外一天白雪。
“那我的新岁第一愿,就愿你所求皆如愿。”
大雪满初晨,开门万象新。
瑞雪兆丰年的确是好兆头,这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很快就到了二月份,盛京城里已经是一派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模样。
然而宋澜已经为着羌族求和一事烦躁了数日。
少傅府。
宋澜坐在桌前喋喋不休:“这些个羌族人胃口怎么这么大,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求和的那一方吗!”
梅砚接过他手中的奏折看了看,见是周禾的笔迹,眸子微微一凝,但语气不变,只是笑了笑说:“羌族人素来蛮横,这等情况下想要为自己多讨一些好处也能理解。”
“哼。”宋澜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又有些心虚地将那折子抽回来合上,信誓旦旦,“虽能理解,却绝不能答应,不然我大盛如何立威!”
大盛立朝数百年,沿用前人所述的至理名言数不胜数,诸如:意料之外、变幻莫测、朝令夕改。
通俗一些说,这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具体一些说,大约就是周禾班师回朝一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除夕之前羌族告败,不久便向大盛提出议和的请求,彼时宋澜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只要北境安定,他不在乎让羌族人再多活个几百年,于是便让周禾暂且留在北境,与羌族首领商讨议和之事。
然而那羌族首领大约是看宋澜和周禾都很年轻,议和之时十分得寸进尺,一直在对议和的条件讨价还价。
宋澜要求他们每年进贡十万两纹银,他们便问每年五万两行不行。
宋澜要求他们每年进贡八万匹绢布,他们便问每年四万匹行不行。
宋澜要求他们送一名王部幼子来盛京作质子,他们便问送一名王部姑娘来给宋澜当媳妇行不行。
别的或许还能商量,但最后一条可谓是实实在在气坏了宋澜。
他将周禾从北境发来的奏折猛地往桌子上一当。正义凛然地对梅砚说:“他们这是把朕当什么了!他们以为朕缺姑娘吗!这个周子春也是的,这种条件直接回绝便好,怎么还这般不长脑子地写到奏折里奏上来了呢!”
怎么偏偏还让少傅看见了呢!
梅砚抬眸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古来帝王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
“朕不要!”宋澜已经有些气急败坏,“朕要什么后宫佳丽!朕又不喜欢她们!”
“哦?”梅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么说,陛下若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也就高高兴兴地把人家收入后宫了?”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的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醋味儿。
“少傅,你醋了?”
梅砚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他,转身去了屏风后面换衣裳,他一连养了几个月的病,心里烦闷,陆延生便说今日要来与他过棋。
衣裳片刻就换好了,是一身薄青色的竹纹纱袍,领缘还坠着一圈细细的风毛,白皙的脖颈就圈在那风毛之下,像软玉周遭落了碎雪。
玉人天颜。
宋澜坐在桌前看着他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不由地呆了呆。
“少傅,你说那北境王部的姑娘能有你这么好看么?”
梅砚挑了挑眉:“陛下是想见见她?”
宋澜慌乱摇头,痛恨自己贪图口舌之快。
梅砚也知道他没那个胆子肖想人家姑娘,只走上前去敲了敲他的肩膀,“宋青冥,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除夕夜写的那份贺岁词,不然我死之前就卷着铺盖跑得远远的,让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我。”
大约是话说得有些着急,梅砚说完还咳了两声。
宋澜哪里还顾得上同他说笑,连忙去给梅砚倒茶,然后皱着眉问:“少傅近日怎么又有些咳嗽?是不是有阵子没吃段纸屏开的药了,不如让东明去请他过来看看吧。”
“是药三分毒。”梅砚喝完茶,脸色泛着些不正常的苍白,他当着宋澜的面没去捂自己的心口,只是忍着不适说,“况且那药苦得很,我是实在不想喝了。”
宋澜看梅砚脸色不好,担心他是去岁的病还没好全,正想要开口再劝,梅砚却已经抢先一步转了话题。
“延生说用了午膳就过来,这都未时了,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
宋澜一噎,卡在嗓子眼的话不好再说出来,只得叹口气又说:“那朕让廖华去催一催?”
廖华催人总是不太顺利。
他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一进门就急急慌慌地说:“陛下,梅少傅,不好了,方才卑职去寻陆大人,听说陆大人在来的半路上转道去了尚书府,卑职寻过去,却得知鸾音郡主受了惊,太医说恐怕是要早产!”
想到宋鸾音和自己未出世的小侄儿,梅砚可谓一刻都沉不住气,当即就催促东明去备了车,与宋澜一同往尚书府赶。
“好端端的,郡主怎么会受惊的?”
驰往尚书府的马车之上,梅砚坐在宋澜身侧,掩唇咳了声,皱着眉问廖华。
廖华也是一头雾水,只得答:“似乎是鸾音郡主与南曛郡一同去尚书府的后花园放风筝,结果鸾音县主跌了一跤,立刻就动了胎气。”
宋澜暗骂一声:“怎么又有宋南曛的事儿!”
梅砚也皱了皱眉,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思索过后又问:“太医是怎么说的?”
廖华摇摇头:“尚书府现在乱成了一团,卑职方才去的时候只匆匆见到了陆大人,并不知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一路心焦,马车到了尚书府门口的时候,宋澜和梅砚才知道尚书府到底乱成了怎样的一团。
尚书府庭院中,怀王与梅毓都站在廊下。
怀王早已经急得团团转了,梅毓更是几次沉不住气要往房里去,却都被下人拉了回来。
院子里还站着两人,正是宋南曛与陆延生,宋南曛一脸懊恼,陆延生正站在一旁数落他。
宋澜环视四周,没有先去问怀王和梅毓,而是与梅砚走到陆延生身边,问:“延生,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延生见到宋澜与梅砚连忙行了礼,然后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大雪满初晨,开门万象新。”出自薛能的《新雪八韵》,特此标明。
第87章 早产
几天前, 陆延生就着羌族与大盛议和之事给宋南曛布置了一篇策论,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奈何宋南曛年节休沐的时候玩野了, 看见先生布置的策论便直皱眉。
他从前想躲懒的时候就会去景阳侯府找周禾玩,如今周禾不在盛京城里,宋南曛左右没处去, 不知怎么想的, 竟到尚书府找宋鸾音来了。
宋鸾音虽是女子,与宋南曛的脾气秉性却很像, 两人都是贪玩且沉不住气的性子,见外面天气好,宋鸾音就说想要带着宋南曛到尚书府的后花园去放风筝。
宋鸾音怀胎近八个月, 行动颇有些不便,梅毓原本不放心她去放风筝,是宋南曛在一旁说情,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了自己会照顾好皇姐, 请梅毓务必放心。
梅毓放心的后果就是宋南曛放任宋鸾音自己去捡风筝, 结果宋鸾音跑得太着急, 一下子摔在了石子路上。
宋南曛当时都吓呆了,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喊人, 等到太医来的时候宋鸾音都已经晕过去了。
陆延生原本是要去少傅府找梅砚下棋的, 从国子监走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南曛郡的策论写得怎么样了,小书童这才支支吾吾地把宋南曛去找宋鸾音的事说了。
陆延生听后越想越不放心, 半路拐弯到了尚书府, 却还是堪堪晚了一步。
宋澜听完陆延生的讲述, 一脚踹上了宋南曛, “宋南曛, 你不惹乱子是不痛快吗!”
宋南曛小腿上生生挨了一脚,踉跄了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却连哭都不敢哭,只呜咽着说:“皇兄,臣弟不是有意的。”
宋澜被他气得脸色乌黑,生生忍住再踹一脚的冲动,咬着牙说:“废话,朕若不是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朕!”
他抬手冲着宋南曛的面门指了指,硬是没把话说下去。
虽已经开了春,到底是乍暖还寒,凉风吹得人有些不适,梅砚掩着唇又咳了两声,然后才劝宋澜:“这会儿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先让南曛郡起来吧。”
宋澜怒目瞪了宋南曛一眼,甩了袖子不去看他,宋南曛才被陆延生伸手扶了起来。
这一番吵闹动静不小,廊下的怀王和梅毓自然也听到了,见状一齐走了过来。
宋澜怕他们多礼,先摆了摆手,问:“皇叔,兄长,鸾音怎么样了?”
梅毓额上全是未消的冷汗,素来稳重端方的面容也显得有些焦灼,他叹了口气,说:“太医说鸾音动了胎气,此时太医和稳婆都在房中,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他们母子二人平安。”
宋澜皱了皱眉,一时也顾不上同宋南曛兴师问罪了,想了想才说:“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吗,要不要让段纸屏也过来?”
“不必。”
几乎是宋澜的话音刚落下,梅砚就很是果断地说了这两个字,他方才咳了会儿,说话的时候嗓音还有些哑,但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
宋澜一呆。
梅砚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急了,掩了掩唇解释:“纸屏未必擅长千金方,与其大老远地去藕花园请他过来,还不如去城中多找几个有经验的稳婆。”
宋澜隐约觉得梅砚这话有些不妥当,喃喃半晌:“段纸屏不是医痴么,竟不是千金圣手?”
梅砚又咳了两声,没有答宋澜的话,却是怀王先反应过来,招呼府上的下人去倒茶。
“陛下,您与梅少傅先去花厅坐吧,鸾音这里有老臣和逢山守着呢。”
宋澜心中已有疑虑,当着众人的面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和梅砚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宋南曛身边的时候还不看了他一眼:“别在这添乱,滚回国子监去。”
宋南曛心里也挂念着宋鸾音,此时是不愿意走的,奈何皇兄看自己的眼神太吓人,他自己又理亏,只能低头应了声。
少年郎有些委屈了。
好在陆延生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怕了拍他,轻声道:“鸾音郡主定没事的,别担心,琼然,先生送你回去。”
这边陆延生和宋南曛已经走了,另一边宋澜和梅砚也在花厅落了座。
尚书府的下人奉了茶上来,梅砚自捧着茶盏喝茶,宋澜便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不说话。
花厅里一片寂静。
良久,宋澜终于忍不住问:“少傅,你对段纸屏的态度,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梅砚一僵,片刻后抬起头来,一双温和的杏眸氤氲在茶香水气之后,从宋澜的视角看过去竟有些模糊。
梅砚淡淡地:“哦?哪里不一样。”
宋澜支支吾吾了两声,摇摇了头,他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古怪。
梅砚与段惊觉的关系一直不错,属于污泥沼泽地里的两股清流,梅砚大约一直同情段惊觉的遭际,又熟知段惊觉与宋云川的那些过往,所以他一直把段惊觉当成知己。
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对段惊觉似乎疏冷了许多。
宋澜凝眸看着梅砚,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但梅砚始终没有再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