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游大讪讪笑了笑,“可我说句不该说的,您这不就是虚张声势嘛,您如此优柔寡断,胜算可不大呀。”
“还是那句话,你们只管做好你们该干的事,事成之后拿了银子就走,不然……”周禾眼眸微挑,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边点边说,“本侯会让你们再也回不去,你们羌族的三公子也摆脱不了做质子的命运。”
许是见识过周禾在战场上猖狂狠厉的一面,游大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对周禾的讪笑。
“侯爷,这好说,这好说得很。”
等到周禾从驿馆中出来,细雨已成瓢泼态势,他依旧没有打伞,只是一个人站在雨里,望着皇宫的方向站了很久。
直到他身边的亲兵看不过去了,撑着伞走过来,关切道:“侯爷,您真的要逼宫吗?”
“嗯。”
周禾的声音很淡,透过无边丝雨,泛着化不开的愁绪。
“可是陛下待您不薄,您当真要为了南诏世子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恕小人多嘴,您如今带兵平定了北境,于大盛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功臣,前途无可限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别人铤而走险。”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但周禾并未生气,只是面容沉静地看了他自己的亲兵一眼,怅然道:“我当初会远走北境不也是为了他么,北境四个月,不过是在为了今日之举做筹谋而已。”
各中详情,那亲兵都大约知道,他不敢再劝,只是不放心地说:“可是侯爷,此番若是出了一点差池,您惹上的就是杀身之祸,即便一切顺利,您成功让陛下松口放世子走,此后您与陛下之间也再无情分可言了啊。”
周禾走了两步,从伞下走到雨中,细雨淋湿了他的眼角眉梢,大约是因为太淋人,连他的声音也多了一丝哽咽。
他说:“我知道。”
于周禾而言,这实在是一条不归之路,然而他一路走过来,却从没后悔过什么,唯一后悔的,大约就是他与宋澜的那份兄弟情谊再也全不了了。
周禾吩咐手下的亲兵:“开城门吧,让羌族的人都进城,与我们手下的兵将在城中汇合。明晚亥时,正式起兵。”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周禾亲自去城门处看了一眼,刚要回城的时候却被一辆马车拦住了。
那马车华贵无比,车帘上还用金线绣了团花纹,一看就是宫里的。
周禾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人皱了皱眉,疑惑道:“南曛郡?”
宋南曛穿着一件锦红袍,一副世家小公子的贵模样,笑嘻嘻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撑着伞站到周禾面前,还一手掐了掐腰。
声音明媚:“景阳侯,我到处找不到你,你怎么出城来啦?”
周禾依旧没撑伞,戴了盔甲倒也没淋着,他回头看了手下兵将和羌族的部下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臣出城来处理与羌族的议和之事,这些都是羌族的部下,臣要带他们到驿馆去的。”
宋南曛垫着脚往城门的方向看了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个不停,他笑着对周禾说:“这些羌族人也真是的,不过议和而已,竟还要派这么多人来。”
“他们是来求和的,自然想要多讨些好处给自己,人多力量大。”周禾说完顺势将话题一转,问,“郡王找臣有何事?”
宋南曛满脸苦恼地叹了口气,苦着脸说:“皇兄看我在国子监太闲了,要我务必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还要看我新写的策论,我左右想了想,如今咱们大盛朝最要紧的事不就是与羌族议和的事嘛!所以就来寻你了。”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子天真。
周禾看着眼前的宋南曛,一时竟有些不忍。
他的年岁比宋澜大许多,自然也比宋南曛大许多,但与他们兄弟二人却都很投缘,以前宋南曛被陆延生逼着做学问的时候,都是周禾从国子监的窗户溜进去然后带他出来玩的。
宋南曛见周禾半晌没说话,不由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穿红袍的少年郎撑着油纸伞,还不忘把伞往周禾头上挪了一半。
他笑嘻嘻地说:“景阳侯,你发什么呆啊。”
周禾回过神来,抿了抿唇说:“只是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郡王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总不爱在国子监读书,臣就会从国子监的窗户跳进去,然后把郡王偷偷带出来玩的事?”
宋南曛脸不红心不跳,闻言竟还有些自豪地说:“当然记得,我那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和皇兄去捉雀,一个月里从国子监偷跑六七次,先生他可一次都没发现过!”
“哦?是么。”许是往事太值得回味,周禾冷了好多天的脸上竟也带上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宋南曛还在若有所思,一手摸着下巴说:“不过我一直很奇怪,我先生他那么聪明的人,真的会什么不知道吗?我看他并非不知道我逃课的事,而是念着情分纵容我,若真有一日我做了比逃课更出格的事,他定然是不会包庇的。”
周禾一愣,随后又扯着嘴角笑了笑,像是安慰宋南曛,也像是安慰自己,“陆大人待你那么好,郡王还会害怕?”
宋南曛稚嫩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正经来,“不是怕先生的问责,而是怕先生失望。”
雨丝迷蒙,周禾忽然想起了宋南曛的表字。
“郡王的表字,是叫‘琼然’?”
宋南曛点点头,笑着说:“先生说,是‘清玉澄明琼花镂,得愈安然风露透’的意思,景阳侯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禾又愣了一下,心中止不住地波澜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这个小少年比表面上要通透许多。
这座绵延了几代王朝的盛京城终究还是太广阔了,广阔到容纳了太多表里不如一的人,他是,段惊觉是,或许连宋南曛也是,他们一人占据一方池水,将这座盛京城搅动成了风云变幻的复杂棋面。
陆延生手底下教出来的学生,真的会不知道什么叫做清玉澄明吗?
被太子少傅梅砚教习过的人,真的会不知道什么叫做得愈安然吗?
周禾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他只是在想,这盛京城里,哪里会有真的天真与赤子呢。
“景阳侯?”
周禾怔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已经有些勉强,只是淡淡地回答宋南曛的问题:“臣幼时没好好读过书,自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南曛不依他,眨巴着眼睛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周禾抬头看着无边的雨雾,忽然对宋南曛说,“今日雨太大了,郡王先回去吧,等到雨停了再来。”
宋南曛不疑有他,登时就把先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又是笑着对周禾说:“好,等雨停了我再来找你,你务必教我与外族议和的事,皇兄催着要看我的策论呢!”
周禾便说好,亲眼看着宋南曛收了伞上了马车,心中存留的最后一处柔软也随着那柄油纸伞的挪开而不复存在。
他看着远处的皇城,看着皇城之后起伏的山峦,看着山峦之上黑沉沉的乌云,忍不住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这雨还有没有能停的时候。”
这场雨, 经久未停。
自古逆臣层出不穷,或因君王失节,或因一己私欲, 但大多不得善终,若真有谁推翻了帝王椅,史书上也只会说这是拨乱反正的乱世英雄。
成王败寇恰恰是这个道理。
硝烟乱世里起兵或许还能成就一代枭雄, 太平盛世里起兵, 多半只能做乱臣贼子。
如同这风雨飘摇的人世一般,周禾的这条路, 也是一条风雨交加的不归路。
次日细雨不停,远处雷声轰闷,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到了释放的时候, 差的就只是那临门一脚。
亥时,周禾集结了手下私军与羌族部下,几千人马一时叫嚣而起,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开了朝华门。
宫里的禁卫毫无防备, 局面顿时乱做了一团。
周禾披甲执枪在前, 一心只想逼宫, 他身后的羌族部下却更显贪婪,见到人就杀, 见到宫苑就进, 见到财物就抢,真应了那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天黑得看不清路, 一个慌乱出逃的宫女摔在地上, 手中提着的灯笼点燃了廊下的纱帐, 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任凭细雨浇注也难以熄灭分毫。
羌族部下嫌那宫女挡道, 一脚就把人踹到了火海里,火光漫天,堂皇的宫苑里发出宫女凄厉的惨叫。
周禾就在这纷乱不堪的态势里回了头,他看着身后燃起的火光,看着慌不择路的宫人,看着拼死挣扎的禁卫军,心头忽然一痛。
他猛地顿住了脚,然后回身一枪挑了身后那个羌族部下的脑袋,以枪抵住对面,长身而立,细雨如丝,威风猎猎。
沉沉夜色中,他双目如鹰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羌族部下,竟把人看得一个哆嗦。
“你们听着,今日只要你们造势,若胆敢在我大盛境地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周禾抬手一指那个羌族部下的头颅,冷冷说,“这就是下场。”
恍惚中,他又是那个张扬肆意的景阳侯,又是在沙场上领军作战的将领。
一片喧杂里,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嗤笑道:“省省吧侯爷,您如今都已经率军攻进了朝华门了,就别想着讲正气逞威风啦!”
心头凝着的恍惚被打破。
周禾没再说话,而是提着枪奔入雨幕之中,身后是刀枪火海,眼前是巍峨宫殿。
他回不了头了。
这座皇宫,周禾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从他幼时入宫赴宴,到后来去东宫找宋澜,再到后来以勋爵之身入瑶光殿,到如今逼宫造反……
他走在通往昭阳宫的宫道上,轻车熟路地像是要回自己家一样。
若不是披着甲,若不是提着枪,若不是身后烟炎张天惨叫连连。
周禾已经不知道自己游移不定了多少次,可每每一想到段惊觉,想到他伏在怀里低低唤的那句“子春”,他便觉得孤注一掷也行吧,背信弃义也行吧,千古骂名也行吧。
纸屏高兴就行啊。
周禾紧了紧手里的长|枪,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到了昭阳宫。
与整个皇宫的动乱不同,昭阳宫里还是一片静谧,宫苑中的角灯幽幽亮着,细雨如同泼天的丝线,给整座宫苑都笼罩上了一层不真实感。
这种诡异的氛围让周禾止不住地生出了一层冷汗。
他隐约觉得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对。
今夜的宫乱虽是突如其来,可他们从朝华门一路打到了昭阳宫,宋澜不应该没有听到动静,若是听到了动静,昭阳宫没道理还这么安静。
除非……
周禾心头一颤,下意识就回头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想迎面又撞上一个人。
“景阳侯这是要去哪里?”
那声音极其冷静,周禾借着火光,隐约看清了来人。
诧异:“杭大人?”
正是大理寺卿杭越。
杭越冷着脸点了点头,神色沉稳且从容,只是问周禾:“景阳侯今夜怎么进宫来了,还执了兵刃?”
周禾心中已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却只能咬着牙反问杭越:“这大晚上的,杭大人怎么也进宫了?”
杭越这个人明显不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闻言只是淡淡地说:“奉陛下之命进宫。”
像是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周禾一张脸顿时也沉了下去,右手紧紧握住手中那杆长|枪,掌心却已经生出了细汗。
他的声音已经可见颤抖:“陛下让你进宫……做什么?”
杭越干脆果断地退了一步,朝着周禾拱了拱手,冷声道:“陛下让臣在这这里等景阳侯,若是看到景阳侯来了,就请您进去。”
杭越直起身子,在周禾一脸惊愕的目光中伸手问往昭阳宫一指,“侯爷,请吧?”
不等周禾反应过来什么,杭越身后的一处宫苑里就涌出来百十个人,其中有一些是周禾面熟的,皆是大理寺的高手。
周禾眯起一双眼睛看着额杭越,质问:“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诚如景阳侯看到的意思。”杭越少见地笑了笑,然后招呼了身后的人上前,对周禾说,“侯爷,我朝有律,面圣不可执兵刃。”
杭越今夜的一番话说得极不明白,但没人能比周禾更明白。
杭越掌管的是大理寺,宋澜不会无缘无故深更半夜召他入宫,即便是真有政务要谈,杭越也不可能带这么多人来,更不可能把他堵在昭阳宫门口。
除非……宋澜已经知道了他今夜想要犯上作乱的计划。
杭越见周禾犹自不信,竟是又笑了笑,提醒到:“侯爷,你手下的人呢?”
周禾一愣,这才猛地侧头去看火光漫天处,却只见熊熊火焰正在消散,而先前的厮杀与叫喊声早已经彻底听不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皇宫都重新回归了平静,安静到像是从未发生这场宫乱一样。
他手下私军与羌族部下几千人,竟都没了动静。
怎会如此。
周禾的一颗心已经沉入了谷底……
或是想要垂死挣扎,或是想要绝处逢生,或是心心念念了一个段惊觉,周禾趁杭越不备便提枪而起,一枪扫倒了一片人。
他枪法甚好,可杭越手下的人也个个都是高手,登时一拥而上将周禾团团围住,继而酣战一团。
杭越站在边上冷眼看着,竟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禾虽英勇,但到底不能以一敌百,不多时就负了两道伤,肋下的伤口流血不止,右肩的伤口也不容乐观。
他长|枪拿不稳,很快就被杭越手下的人按到在了地上。
杭越拨开人群走过去,制止了手下人想要给周禾上镣铐的动作,脸色冷得像是三冬化不开的冰雪,他看也不看周禾,只是说:“陛下在等侯爷。”
昭阳宫里,在等周禾的人不少。
宋澜脸色阴郁地坐在床边的软椅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那只叫翡翠的鹦鹉喂着瓜子。他身旁还站了两人,一个是规规矩矩的梅毓,另一个是不太规矩的宋南曛。
周禾被杭越亲手押进来,他肩上有伤,被杭越按了一把,就再也撑不住力气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甲胄与玉瓷地面相撞。
宋澜坐在床边喂鹦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是语气阴沉得像是盛了一潭苦水。
他幽幽开口:“宋南曛说你有异心,朕本不信。”
边上站着的宋南曛抬了抬眼皮,咬着唇看了周禾一眼,随即又垂落下去。
周禾脸色惨白,与宋南曛匆匆对视了一眼,心头升起说不出的难以置信来。
他今夜看到杭越的时候便知道是宋澜在对自己设防了,他以为是自己出了差子,以为是羌族的部下走漏了风声,甚至想过是宋澜太过精明早就有所察觉,独独没有想到在这里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物会是宋南曛。
他想起昨日于城门前与宋南曛匆匆的一场会面,想起宋南曛话里话外隐含的深意,忍不住自嘲一笑,宋南曛怕是在看到那些羌族部下的时候就猜到自己的意图了。
这哪里是什么心思纯澈的赤子!
周禾正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却听见宋澜的语气变了变,继续说:“周子春你知不知道,哪怕是朕知道有人勾结羌族人闯了宫,哪怕朕知道他们在宫里烧杀抢掠,哪怕朕知道叛贼已经逼到了昭阳宫,朕都盼着那人不是你!”
这一句,终于生出些痛心疾首的恼怒来。
周禾沉默地跪着,肋下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他却像是觉不出疼一般,只是扯着苍白的嘴角笑了笑,声音很轻:“是臣。”
“陛下,是臣谋逆,臣辩无可辩,自古成王败寇,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臣认。”
他一口一个“臣”。
宋澜心里像被谁揪着一样疼,他猛地扬开了手里的瓜子,起身走到周禾面前站定,凝眸片刻又掀了衣摆半蹲下去,与周禾的视线齐平。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为什么?”宋澜忽然出声问,“为什么要逼宫?”
周禾垂下眼睛,没说话。
在这种满是悲切的静默之中,宋澜的眼眶却有些红了,他硬是忍住喉头的哽咽问周禾:“你是为了段纸屏?”
这几乎是宋澜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原因。
周禾出身名门,自小便是皇亲国戚,宋澜登基之后更是受封景阳侯,他是盛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一生都该顺风顺水无忧无虑。
宋澜了解他,知道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行犯上作乱之事,除非他的一己私欲是段惊觉。
迎着宋澜的质问,周禾没说话,梅毓等人也没说话。
外面火光冲天,昭阳宫里却静得出奇,在这种有些诡异的静谧中,宋澜与周禾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风雨坎坷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