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心里不舒服,面对梅砚温柔的开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摇头,哪里有帝王的样子,分明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默了半晌,宋澜说:“朕不管了,等到年节休沐,朕亲自去钱塘向两位外祖认错。”
他还记得当初唐枕书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是心疼我们景怀,年纪轻轻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绑也要把景怀绑回来。
梅砚没好气地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轻骂:“不许去,那不是上赶着讨打么,你可知道我阿公武艺超群,当年还是领过兵的人,你若是去讨阿公的打,还能有命活着回来么?”
宋澜没打算真的跑一趟钱塘,也知道梅砚是在同自己说笑,但闻言还是愣了一下,不为别的,而是因为梅砚方才那句“领过兵的人”让他想到了周禾。
梅砚即便精神再不好也能看出来宋澜神色有意, 当下便问:“怎么了?”
宋澜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正经了些:“今天早晨,子春率军出征了。”
梅砚虽在病中, 对外面的事情却也不是一无所知,羌族侵扰大盛北境,这事本就闹得人心惶惶, 况且昨天梅毓还来探过他, 他自然也知道周禾率军出征的事。
他没说别的,只是拍了拍宋澜的肩膀, “青冥,你可是在担心子春?”
宋澜一默,然后点了点头。
他想起周禾一骑绝尘的背影, 心中弥漫着沉沉的不安,像是一场雪纷纷扬扬落满心头,终于在一个酷寒的冬日里凝结成了冰霜。
天这样冷,那冰无论如何都化不掉。
不等梅砚说什么, 宋澜就主动开口:“他是朕的表兄, 从小与朕一同长大, 朕幼时孤苦伶仃,受了欺负的时候, 只有他会出面帮朕撑腰。”
浸着药香的房间里一片静谧, 时光回溯到多年之前。
宋澜还是个四岁大小的奶娃娃时,周禾已经可以提着长|枪在宫宴上威风地耍一遭。
宋澜缩在宫宴的角落里坐着, 看着自己的表兄在人前耀武扬威, 父皇和群臣都给他喝彩, 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宋澜看了一会儿就从宫宴上溜了出来, 想要到外面透透气, 结果刚一出来就撞上了一个人。不知那人是哪户官员家里的公子,年纪不大,却很盛气凌人,明明是自己贪杯喝多了酒走路打晃,却要指责宋澜不长眼睛。
宋澜那时候才四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锋芒,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却也不敢得罪了人,只得结巴着同那人道歉。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说着说着竟说急眼了,抬手就要捶到宋澜的肩膀上,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周禾提着枪跨过殿门,一脚就将那人踹倒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是谁,你竟然敢踹我!我爹可是工部尚书!”
周禾没理他,而是伸手将宋澜挡在了身后,然后才挑起一双眼睛,声音稚嫩却凌厉:“我不只敢踹你,还敢揍你呢。”
那时候的周禾也还是个孩子,却愣是提着一杆长|枪将那人揍得哭天喊地,然后极其爽朗地收了枪,拍了怕宋澜的肩膀。
“小殿下别怕,我是你的表兄,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梅砚静静听着他讲这些往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东宫时周禾带着宋澜偷酒喝的画面。
周禾是宋澜的表兄,他父亲便是宋澜的舅舅,原是朝中四品轻车都尉,本也算得上是肱股之臣,可周晚凉死后终究还是卷入朝堂党派纷争之中,被先帝罢了官职,不久便愤懑而终。
自那以后,宋澜背后便再没有了靠山,只剩下一个同样孤苦伶仃的周禾。
好在周禾这人性情爽朗又乐观,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若是有谁敢欺负他和宋澜,便会先被他揍得屁滚尿流。就这样,周禾死死扒住了盛京城里的纨绔名声,直到宋澜登基为帝,获封景阳侯。
可谁都没想到就是这样一道封赏,让周禾从宋澜的表兄,变成了宋澜的臣子。
宋澜是性情中人,每次讲故事都能把自己讲得声泪俱下,这次也不例外,只说了个开头便有些哽咽了。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些年与子春似乎越走越远,少傅,朕真怕自己会有众叛亲离的那一天,今日看他策马而去,朕就在想会不会,会不会……”
梅砚长长叹了口气,打断了宋澜未说出口的话,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宋澜的鬓发,“别担心,盛京城里有他爱慕的人,他会回来。”
宋澜扣住梅砚的手,抬头,却对上了梅砚虚弱苍白的脸色。
他吓了一跳,心头的怔忡登时就被搁在了一旁,连声问:“少傅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梅砚脸色苍白,手肘撑在凭几上,像是被榨干了力气的鹤鸟,清尘疏冷却落在凡尘中,他抬眼笑了笑,柔声说:“困了。”
宋澜一时又有些自责,明明知道少傅的身子需要多修养,却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
梅砚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半晌无奈一笑,安抚道:“养病无聊,青冥,你要多来陪我说说话。”
宋澜心中又泛起酸涩的心疼,红着眼眶点了点头,然后揽着梅砚躺到床上,俯身把唇贴在梅砚的额头上,语气小心翼翼,“少傅睡吧,快过年了,少傅要快点好起来……”
一连数日,宋澜只要一忙完朝政就会去见梅砚,几乎快要住在少傅府上,他到处搜罗好玩的笑话讲给梅砚听,梅砚便总是任由他把自己揽在话里东拉西扯地讲,两人之间的关系终于又像从前一样融洽得没有一丝疏离。
诚如段惊觉所说,梅砚这病当真与心情有关,随着年关将近,宋澜黏在少傅府的时候多了些,梅砚心情好,病也终于有了起色。
这天日头晴好,庭院中的雪都化了,梅砚披着一件氅衣坐在廊下修剪花枝,段惊觉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替他拟药方。
“景怀,这次的药我多加了一味黄岑,可能会苦些。”
梅砚苦笑着摇了摇头,神色却还算淡然,只是说:“喝药喝得我嘴里都没味道了。”
“良药苦口啊。”段惊觉嘴角含着笑,继续在纸上落下清秀的字,待一张药方拟完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抬头问梅砚,“对了景怀,你这些日子还会心悸么?”
梅砚凝眸,思索片刻才道:“平时还好,情绪激动时偶尔会有些不适。”
梅砚这场病说怪也怪,症状瞧着像风寒,却一拖就是几个月,且总会有心悸,午夜梦回之时,他心口常常会疼得喘不过来气。
段惊觉垂下眼睛,又提笔往纸上落了两味药,梅砚看了一眼,是乳香和没药。
段惊觉说:“心悸有气虚停饮,你大抵是阳气内弱,又有汗下后正气虚而亦悸,无妨,是正常的。”
梅砚将目光从那两味药上挪开,眼睛眯了眯,笑问:“是么?”
段惊觉不慌不忙地收了纸笔,继而拢了拢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点头说:“是啊,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别动气就是了。”
“好。”梅砚应了声,“你的医术最是高明,你都这般说了,我自然不敢再动气,只是我心悸的事不要告诉陛下,免得他瞎担心。”
段惊觉刚要点头答应,忽听得身后的屋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房门便开了。
宋澜一直在屋里批折子。
他穿着一身常服,揉着酸胀的脖颈出来,一边关门一边问:“什么事不要告诉朕?”
他批折子批得头晕脑胀,梅砚和段惊觉的话只听见了一小句。
梅砚笑了笑,压根没提自己心悸的事,只是睁眼说瞎话:“纸屏说新开的药会有些苦。”
宋澜不疑有他,只是挑着眉问:“少傅怕朕喂你糖吃?”
梅砚一噎,“你这么想也行。”
自从梅砚病了以后,宋澜自问从未有过什么不规矩的举动,最多最多也就是在梅砚喝完药的时候舔着嘴唇问他:少傅,药苦不苦,朕喂你吃颗糖吧?
宋澜喂完了还得咂咂舌,回味无穷一般。
一旁的段惊觉自然不知道一颗糖背后能有这么多意思,只是他没想到今天会在少傅府撞见宋澜,神色先是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起身朝宋澜行礼,“没有想到陛下在这里。”
宋澜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然后才开口解释:“朕来探望少傅,宫中折子多,就留在少傅府上批了会儿。”
段惊觉含笑点头,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却又听见宋澜说:“世子今天来得巧,朕刚得了个好消息,要不要一起听一听?”
宋澜都这么说了,段惊觉自然不能急着走,只得又重新坐下,洗耳恭听。
只是刚听了两句,段惊觉的脸色就变了,因为宋澜说:“方才廖华送来了一封来自北境的奏报,还是子春亲手写的,奏报里说子春率军与羌族交战不过十日,就已经将敌军逼退了三十里,夺回了两座城池。”
段惊觉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周禾的名字还是因为听到了北境的战况,他不由地伸手拢了拢衣襟,垂着眸子说:“侯爷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得此战况也属寻常,相信大捷归来也是指日可待。”
“嗯。”宋澜点了点头,又问,“朕听了这消息高兴坏了,世子可也高兴?”
“高兴,南诏与大盛同气连枝,大盛平安无虞,臣自然与君同乐。”
这等略显奉承的话轻易不会从段惊觉口中说出来,梅砚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附和道:“同气连枝,甚好,也盼北境平定,南诏平安无虞。”
段惊觉柳眼依旧垂着,闻言只是道了谢,然后便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宋澜轻轻揽了揽梅砚的腰,低声问:“少傅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梅砚摇摇头,看着自己手边那盆郁郁葱葱的白杜鹃,忽而狠心剪断了一簇枝条,残花落在地上,像碎雪一般杂乱。
他轻笑:“乱花渐欲迷人眼。”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年节。
与去岁那场繁华奢靡的银灯夜宴不同,今年的这个年可谓枯燥极了。
北境战火连天,周禾率军与羌族一战已经打了快一个月, 期间有输有赢,战况不免陷入了僵局。
外患正起,不只宋澜与众朝臣心中惴惴不安, 就连大盛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 人人都失了过年的兴致。
宋澜下了旨,这一年的除夕不设宴, 不燃灯,更不与民同庆。
诸臣叹了口气,各回各家蘸雪吃冬瓜。
昭阳宫里, 宋澜看完最后一封军报,然后点点桌子把廖华招呼了进来:“东西都备好了吗?”
宋澜躬身:“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准备好了。”
“成。”宋澜把手里的军报规整了一下,然后抬头对廖华说,“把它带上, 咱们走。”
这几个月, 宋澜除了去少傅府就不会去别的地方, 除夕夜也是如此。
然而当东明一如往常地打开少傅府的后门将宋澜请进门的时候,着实呆了一呆。
他看了看跟在宋澜身后的廖华, 又看了看廖华手里牵着的……
东明咽了咽唾沫:“陛下, 除夕夜,您要送主君一只羊?”
一只羊。
羊毛卷曲, 色泽洁白, 触手柔软, 声音……咩咩咩咩咩!
宋澜把拴着那只羊的绳子接到自己手里, 看了满脸愕然的东明一眼, 然后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是啊,少傅惯会养羔羊。”
送羊的事儿已经被宋澜谋划很久了。
自然不是因为他真把自己当成了羔羊,而是因为梅砚这段时日一直在养病,如梅砚自己所说,病中实在很无聊,宋澜朝政忙,不能时时陪着他,便总会想些新奇的东西送过来。
这些日子里,少傅府便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活物。
诸如成精的鲤鱼,成群的蛐蛐,以及成了东明盘中餐的乌鸡。
梅砚一度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乌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动物了,但在看到宋澜准备牵着一只羊进屋的时候还是险些厥过去。
“羊不许进屋!”
宋澜在屋门口停下,东明眼疾手快地把羊牵到了自己手里,然后无视掉宋澜不舍的目光,牵着羊就往后院去了。
宋澜叹口气,然后笑嘻嘻地进了屋。
“本也只是给少傅看一眼,没打算把它牵进来的。”
梅砚堪堪忍住心头无端生出的怒火,无可奈何地问宋澜:“青冥,为何好端端地要送一只羊来,被东明吃的乌鸡还不够让你心疼吗?”
宋澜义正辞严:“少傅误会,这羊就是用来给少傅补身体的。”
“补身体?”
“正是。”
梅砚满脸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拢着袖子在宋澜面前转了一圈,然后说:“我很好,不需要补身体了,羔羊可怜,还请陛下饶它一命吧。”
倒不是梅砚宽宋澜的心,而是他的身子的确已经见好了,除了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有些心悸,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毛病。
“还是瘦了点。”宋澜撇了撇嘴,忽地眸光一亮,问,“少傅是喜欢羔羊吧?”
很久之前,也是在这间卧房里,清癯的梅景怀笑得悠悠然,同他说:一不小心,会把羔羊养成狼崽。
然后……
想到往事,宋澜的喉结忽然滚了滚,也不等梅砚说什么,抬手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袖。
“少傅……”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哑了,“今天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却只剩少傅与朕两个人姑且作伴,少傅是否觉得心中有那么一丝虚无?”
梅砚眉毛一挑,瞬间预料到宋澜想要说什么,果断把袖子从宋澜手里抽了出来,看着房门说:“是有些虚无,既如此我就去兄长府上看看,郡主的孩子月份大了,我还一直没去探望过呢。”
梅砚没走成,因为宋澜从背后环住了他,且不怀好意地说:“少傅别以为朕不知道,兄长和鸾音去怀王府过年了。”
梅毓原本是要带宋鸾音回钱塘见两位外祖的,但宋鸾音月份大了,北境又遭逢战乱,这趟钱塘之行也只能暂且搁置。怀王思念女儿,也没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除夕夜硬是叫了梅毓和宋鸾音一起去怀王府过年。
梅砚没了去处,竟真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不是他矫情,而是一病几个月,有些事情太久没做,猛不丁地提起来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宋澜却不管这些,舔了舔自己那口白皙的牙齿,转过身就往梅砚唇上亲。
梅砚被他箍在怀里,少年暖融融的胸膛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热气,与严冬的寒气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人,往往鬼使神差地就会去贪恋那一寸温热。
梅砚垫了垫脚,欲拒还迎。
大约这一吻太过深情,梅砚那双杏眸竟开始泛红,宋澜轻柔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角,心中一阵悸动。
少傅的那双眼睛是那么好看,温柔的杏眸盛着清透的光,似冬雪却不寒,似清酒却不烈,似九天之上最干净的那一抹云。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呐。
“少傅……”
宋澜放开了他的唇,却没打算放过他的人,抱起梅砚就往内室的床上去。
窗棂外星星点点地落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了,天气不算太冷,这雪来得毫无征兆,却颇有铺天盖地之势,不过片刻就落满了屋脊,同时压垮的,还有窗边一枝凌霜的寒梅。
如那梅一样,梅砚也毫无征兆地白了嘴角,他发觉自己又有些心悸,便用没被宋澜握着的那只手捂上了心口,气息微弱:“青冥,你停一停。”
宋澜俯身的动作一顿,有些困惑地眨眨眼,“少傅,这还没开始呢。”
屋里暗,只点了一盏油灯,以至于宋澜并没有看清梅砚的脸色有些不好,还以为他是赧了,便想要起身将那盏灯也掐灭。
也就是宋澜刚起身,房门外就响起一阵了“咚咚”的敲门声。
“陛下,是卑职。”
听出来廖华的声音,宋澜松了一口气,朗声问:“怎么了?”
“北境军报,十万里加急!”
廖华大概没有想到宋澜和梅砚在屋里做什么,手里捧着军报,见宋澜迟迟不开门,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连带着语气都急切了不少。
既是军报,便再没有耽搁的理由,宋澜在廖华急促的声音中慌慌张张穿上衣服去开门,大概因为太过慌张,衣带还系错了一根,然后就对上了廖华有些狐疑的目光。
宋澜接过廖华手里的军报,打量他一眼:“你看什么?”
廖华往他的衣带上瞥了瞥,摇头,然后恭恭敬敬抿唇退下,自始至终都没敢往内室里看一眼。
其实就算他看一眼也不要紧,因为梅砚早已经穿好衣裳走过来了,他神色如常,依旧是清疏温和的模样,只是嘴唇的颜色比平时浅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