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垠恭恭敬敬奉上。
梅砚信手翻了翻,见那账簿不薄,且张张页页字迹清晰条理清楚,墨迹干净有条有理。
他点了点账簿,又对吴垠笑:“很好,一点差池都没有。”
吴垠一呆:“您这就……看完了?”
“没看完。”梅砚将账簿放在了一旁,又端起茶盏来喝,悠悠道,“看完了也挑不出错误来,造假的账簿,看了也没用。”
不知道是不是吴垠的错觉,他觉得梅砚脸上那温和疏淡笑容消失了,连带着语气也冷了许多。
梅砚说:“怎么了吴知县,是我冤枉了你?这本账簿记的是五年前的账目,用的却是前两年才出的富春宣纸,难道不是造了假?”
吴垠彻底愣住。
“您,您怎么……”
梅砚冷哼一声:“我怎么认识这纸?”
他没答,却在心里道:我兄长前两年还给我寄了半箱子的富春宣纸,现在还剩下两摞在我书房里放着。
吴垠也没奢望梅砚能答什么,他本就是胆子极小又敢胆大包天做假账的人,此时被揭了老底,哆哆嗦嗦就给梅砚跪下了。
“梅少傅,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
梅砚冷笑:“你是百姓的父母官,你该有这一时的糊涂吗?你一时糊涂,不顾吴兴百姓的死活,劳民伤财,只顾着敛财享乐,你这一身肥肉,全是民脂民膏吧?”
吴垠想起上午的时候宋澜说起自己的体型,又想起自己坐的那顶八抬大轿,汗水再度如雨下。
梅砚坐在上首,浑像没看见一般,又点了点那账簿,道:“这账簿应该是有人帮你做的吧?县衙那位师爷?”
吴垠哪里还敢不说实话,连忙把那师爷也卖了。
梅砚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觉得这位师爷有些学识,想着见一见呢,如今倒可惜了,下了狱就见不到了。”
吴垠吓得磕头求梅砚,想请他在宋澜面前替自己说两句好话,被梅砚冷笑着避开了。
他既看不上贪官污吏,也瞧不上贪生怕死之人,偏偏吴垠都占了。
“沈大人,廖总领,你们都听见了?”
沈蔚和廖华就守在门外,应声就进来了,沈蔚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吴垠,只说:“都听见了,我会按着朝律查他,有劳廖总领将他收押。”
都是宋澜的旨意,廖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唤进两个禁卫来就把哭天抹泪的吴垠押了出去。
廖华道:“县衙那边应该有不少共犯和赃款,卑职这就带人过去搜查。”
沈蔚点点头,由他去后,又看向梅砚,叹道:“景怀啊,别为这等贪官生气,我必会严查他县衙里的人的。”
梅砚笑:“沈大人办事最公道了,此处事多,您也注意身子,别像南曛郡一样病了。”
“知道知道,你也歇着吧。”
梅砚点点头,却没走,而是问:“陛下还在南曛郡那里?”
“哦,在呢。”
梅砚看向宋南曛住着的那间客房,见还亮着灯,似乎有些不放心,“我再去看一眼吧。”
作者有话说:
“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出自陈寿《三国志·吴志·周瑜传》,特此标明。
屋里, 宋南曛已经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宋澜累了一天,坐在床边撑着胳膊打瞌睡。
梅砚轻手轻脚进了屋, 见宋澜似乎又换了件新的衣裳,兄弟两人睡得都很沉。
叹口气,伸手拭了拭宋南曛的额头, 见没发热才放下心, 又回身找了条毯子给宋澜搭上。
这一动作,宋澜就醒了, “少傅?”
“夜里凉,你回去睡吧,我守着南曛郡。”
宋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他太不省心了,朕怕他把少傅折腾死。方才喝下的药全吐了,朕等着东明再熬一碗回来,少傅快去歇息吧。”
梅砚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也不意外, 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
“你这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也不知道学了谁, 南曛郡这一病,分明心疼地要死, 嘴上却还是骂个没完。”
宋澜垂了眸子没说话。
他是个很通透的人, 素来爱憎分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宋南曛到底是什么态度。血脉总是会令亲情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 宋南曛和宋云川一样, 都是他的手足至亲。
那孩子虽骄纵, 虽曾被仇恨蒙蔽了本心, 但也迷途知返, 脆生生地喊他“哥”了呢。
宋澜抿唇笑了笑,有些赧:“少傅别取笑朕。”
梅砚哪里是在取笑他了,但见他心中有数,有些话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道:“那吴知县已经都交代了,还真做了假账,已经交给沈大人去详查了。”
吴垠的事宋澜从没担心过什么,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抬头往窗外看了看,见夜色已深,沈蔚等人恐怕都睡了。
“太晚了,少傅去歇着吧,朕等东明送药过来。”
梅砚见他这样子也不再强留,他今日也累了,临走之前只嘱咐:“困了就使唤人去叫我,不想叫我就去叫东明,不过沈大人就算了,他实在不太会照顾人。”
宋澜点点头,正巧东明送了药过来,梅砚便被宋澜劝回房歇着了。
他接过药,吩咐东明也去歇着,才去唤宋南曛:“宋南曛,起来把药喝了。”
宋南曛“哼唧”两声,睡得还很香。
压了压火气,宋澜把药搁在桌子上,才回去敲了敲宋南曛的脑袋,“起来喝药,这次不许吐。”
他已经被宋南曛毁了两身袍子。
宋南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强撑着坐起身来,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血丝,看见那药就直皱眉。
“皇兄,臣弟不想喝药了,我太困了,您让我睡觉吧。”
宋澜不吃他这一套,把药碗端了过来,“沈蔚就是这么照顾你的?不想喝药就不喝了?怪不得那大夫说你是没被照顾好才越病越重。”
宋南曛有些愧疚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好像把沈尚书给卖了。
“皇兄别怪沈尚书,他碍着身份,不好责令我。”
宋澜搅汤药的勺子一顿,抬眸:“你又任性了?”
缩了缩,“臣弟不敢。”
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宋澜自己呼了两口气,算是消了消气,低头把药吹凉了送到宋南曛嘴边。
“你最好不敢,喝药,这是圣旨。”
宋南曛哪敢让宋澜喂他,忙要伸手去接那药碗,连连道:“皇兄,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然而手碰上药碗,软绵绵地没有力气,根本不能将碗从宋澜手里夺过去。
“一天吐那么多次,你还有力气端碗么?”宋澜笑他,难得有些温柔,又把药往前递了递,“快点,再不喝就凉了,朕可不想真把东明喊起来再去给你熬。”
鬼使神差地,宋南曛就这样喝完了一碗药,别说吐,连苦都不觉得。许是温度刚好,许是他胃里实在没有东西了,又或者是宋澜这一碗药喂得不急不缓,什么都恰到好处,什么都无可挑剔。
宋澜把空了的药碗搁下,看他一眼,“要糖吗?”
“什……什么?”宋南曛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澜也不知道要怎么答,想了想,干脆一本正经地解释:“少傅喝完药总会喜欢吃一块糖,你呢,要吃糖吗?”
见宋南曛一直呆愣着不说话,宋澜觉得孩子大概还是病得厉害,十六岁还没及冠,那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宋澜也不等宋南曛回话,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要去找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他莫名其妙地转头,见宋南曛抱着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蜡黄的脸上血色全无,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眼泪像珍珠,滴答又滴答。
“你哭什么,朕又骂你了?”
宋南曛本来正哭得起兴,结果被宋澜这么硬邦邦地一问,吓得哆嗦了一下,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的,哭也哭不出来了。
宋澜撩着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是又要吐吧……”
“没,没想吐。”宋南曛把气喘匀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你哭什么?”宋澜颇有些嫌弃,“而且连哭都不会哭!”
宋南曛更委屈了。
“我……没……”
其实药不苦,没必要找块糖来吃,可是,可是。
静默了好一会儿,宋南曛才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直把眼角擦得通红,眸子里度上了些许倔强。
他今年十六岁,与自己这位皇兄明里暗里别扭了十六年。
小时候,徐清纵告诉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当太子,可他看着宋澜在东宫里那步履维艰的样子,一点都羡慕不起来。
大些时候,他真的有些开始羡慕了,却也只是羡慕宋澜得了一位极好的少傅,他吵着嚷着让父皇也给自己一位先生,如愿拜了陆延生以后,他又不羡慕了。
他对宋澜,其实也没什么敌意,就是年纪小,心气高,受了孟颜渊的蛊惑才会想要谋反的。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当皇帝!
宋澜看着这样的宋南曛,心头忍不住动了动,压下一腔话一句也没说,起身就出了房门。
夜深人静,已经子时了。
除了守夜的禁卫,整个客栈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想要找块糖,不容易啊。
宋澜看了看客栈外漆黑一片的街市,又抬头看了看细雨迷蒙的天空,觉得这时辰也买不到糖,便打消了派人去买的想法。
下了楼,见膳房里的灶火还没填上,宋澜翻箱倒柜,花了很长时间去分辨什么是糖是么是盐,然后把糖添到锅里,加了水慢慢熬。
熬成一碗浓浓的糖浆。
宋澜是皇帝,但不是第一次下厨了,前两年梅砚身子不好,他常常下厨亲自给梅砚盯着药膳,但为了梅砚以外的人进厨房,这还是头一回。
默念了好几遍: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宋澜端着那碗糖浆再度进屋的时候,宋南曛还在呆呆地哭鼻子,他没想到宋澜还会回来,一时间哭得更厉害了。
或许是天性使然,又或是做皇帝的那股子傲气作祟,总之宋澜并没有上前去轻声细语地哄什么,只是把碗往宋南曛面前一放,瞪眼:“再哭朕就把你扔出去!”
宋南曛看了看碗里的糖,抬头,嚎啕大哭。
宋澜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他哭炸了。
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就在宋澜想着是不是该把语气放温柔些,省得再吓着孩子的时候,床上的宋南曛已经抽抽搭搭地把那只盛糖浆的碗舔干净了。
末了抬头,极其抱歉地笑了笑:“皇兄,您,您不必照顾我,您快去休息吧。”
他实在是觉得宋澜不应该为他做这些事,他以为自己那个皇兄,就是那么个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人。
可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大盛的天,给他熬了一碗甜到发齁的糖。
宋澜见他不哭了,却没打算走,只一晒:“这间客栈里最会照顾人的是少傅,其次是朕,你让朕走,是想让少傅来照顾你?”
梅少傅以前病着的时候都是由宋澜亲自照顾的,这一点宋南曛倒是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很和谐的氛围,可宋南曛就是从宋澜眼里看见了无端的杀意。
“不,不敢劳烦梅少傅。我自己能睡的,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叫个禁卫进来。”
“得了吧。”宋澜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顺手又掖了掖被子,“沈蔚说你每晚都睡不好,总是睡着睡着就吐,连沈蔚都照顾不好,那几个禁卫会照顾人?”
宋南曛撇撇嘴,总会有些娇生惯养的傲气,“可是皇兄您是皇帝,总不能让您屈尊做照顾人的事情。”
宋澜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浅浅笑了下,拍拍他的脑袋:“朕是皇帝,也是你的兄长。”
宋南曛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宋澜在床前坐下,看着眼前的孩子扛不住困睡了过去,忍不住低头一笑:朕今晚对他是不是太温柔了,等他病好了,该骂还得骂。
他们什么至情至性的言语都没说,什么君臣兄弟的关系都没谈,只是一碗汤药,一碗糖浆,一声少年郎的抽噎,一位帝王的浅浅一笑。
而后便是长夜消长。
似乎什么都没变。
又似乎,有些东西本就不会变。
第60章 众生艰难
宋澜自然没有使唤人去叫梅砚, 而是一个人窝在宋南曛床前的椅子上将就了一夜,天将将明的时候,醒了。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本意是想看看宋南曛,一转头,却看见梅砚坐在宋南曛的床榻边上, 正拿着一块帕子给宋南曛擦汗。
宋澜往窗外瞥了瞥, 见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雨丝如线无声地落。
“少傅什么时候过来的?”
梅砚看他一眼, 淡淡说:“也就来了一炷香的功夫,南曛郡有些发热,我已经让东明去请大夫了。”
据沈蔚所说, 宋南曛这病一直是这样,刚要见好便会发热,反反复复的。
“他昨晚倒是把药都喝了,也没再吐, 就是无缘无故地哭了一场, 也不知为什么。”宋澜从椅子上起来, 伸手搭了搭宋南曛的额头,见烧得不算厉害, 稍稍放下心, 看向梅砚时又有些歉意,“少傅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梅砚听完宋澜的话, 一笑:“料到了你会干巴巴守一夜, 我昨晚便早早睡下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
宋澜见梅砚脸色的确不错, 不像是没睡够的样子, 才抿了抿唇,转而问起吴垠的事。
梅砚道:“廖总领昨夜就去了吴兴县衙,沈大人怕迟则生变,方才也已经赶过去了,禁卫传话说吴垠已经招了个干净,且等着听消息便是。”
宋澜点点头,倒是不怎么着急,与梅砚等了没多久,东明就把大夫请来了。
还是昨天那两位。
把宋南曛叫醒,又是长达半个时辰的问诊,老大夫长长松了口气,可以称得上有些喜笑颜开:“虽还有些发热,但病症已经好了许多,看出来是悉心照料了,只要再喝两副药,这病就能全好了。”
宋澜没说话,床上的宋南曛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虽病着,却不是不知道,昨晚是皇兄寸步不离地守了自己一个晚上。
皇兄眼下都有乌青了。
宋澜赏了那两位大夫不少银子,两人笑着收了,临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这位小公子是水土不服,一定记得多吃些当地的豆腐。”
这话他们昨天也说过了,宋澜当时就想问,为什么水土不服要吃豆腐?豆腐是药吗?
梅砚给宋南曛递了一杯水,问:“东明,南曛郡的药熬上了吗?”
“禁卫在熬,主君和陛下若是不放心,小人这就去盯着。”
“不必了。”梅砚将空了的杯子接过来,笑笑,“都是廖总领的人,大可放心,你去买两斤豆腐吧。”
眼看着东明毫无疑惑地去买豆腐,宋澜只觉得一头雾水,最终还是把嗓子里的话问出口了:“少傅,为何吃豆腐可治水土不服啊?”
殊不知梅砚脸色一变,极其诧异地看向宋澜,却是反问:“你不知道?”
宋澜讪讪摇了摇头,神情比幼时听梅砚讲史书的时候还要不解。
梅砚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是个人都应该知道啊……”
不是个人的宋澜:“……”
不是个人的宋南曛:“……”
良久,还是宋南曛沙哑着声音开了口,竟是维护了宋澜一把:“咳,梅少傅,我与皇兄都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梅砚没说话,担心宋南曛一会儿空着胃喝药会难受,便吩咐门口守着的禁卫把早膳送来了,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什么道理,民间广为流传的土方子而已,您二位……”他看看一头雾水的宋澜,又看看小脸蜡黄的宋南曛,叹口气说,“您二位是应该多出来考察考察民情,偌大一座朝臣殿,比起天高水阔的众生相,终究还是太小了。”
宋南曛发着烧,只懵懵地看着梅砚,觉得梅少傅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更多的道理也想不明白了。
宋澜却是明白的,他抬头,透过客栈中小小一扇窗户,看向这座弥漫在春雨里的吴兴城,少见地叹了口气,“天高水阔,众生艰难,这雨何时能停啊。”
语气老成,那清疏之态,竟有几分像他的少傅梅砚梅景怀。
雨终究是没停,宋南曛喝过药以后慢慢退了烧,脸色也好了许多,宋澜才回房补了个觉。
这一觉就睡到下午,梅砚揉揉他的头发,声音和缓:“青冥,沈大人回来了。”
宋澜应声睁开眼睛,这一觉有三个时辰,他的精神彻底养了回来,意识迅速回拢,问:“吴垠的事情了结了?”
梅砚点点头,“差不多了,沈大人问你何时能屈尊去趟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