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天晚上,梅砚是被赵旌眠点了睡穴扛到床上睡的,他睡不安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阿公在自己床前嘟囔:“这雨怎么还不停,他听见雨声就做噩梦是不是,枕书,我能不能把他的耳朵堵上?”
不知是在哪个梦里,梅砚笑了笑,好在他如今已经能够在雨声中安枕入眠,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有人接过了他手中那把伞,为他破开雨幕,求来了一个晴天。
宋青冥啊。
梅砚再醒来的时候,正被一双宽厚有力的臂膀揽着。
他仰了仰头,对上那双清朗的眼睛,含着笑。
“青冥?”
“嗯。”宋澜低低应了声,一边揽着他往床榻上去一边说,“少傅,去床上睡。”
梅砚没拒绝,动了动酸麻的胳膊,再度打量宋澜,却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委屈,“两位外祖和你说什么了,阿公有没有骂你?”
“啊?”这次轮到宋澜怔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轻叹,“没有,朕没挨骂,天太晚了,少傅快睡吧。”
已经过了子时,梅砚被那酒烧得难受,眼皮沉得睁不开,躺到床上之后却仍拉着宋澜的胳膊不肯松手,像是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依旧是令人安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没事,睡吧。”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如鲠在喉的梦,也没有难舍难分的缱绻。
梅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嘈杂,絮絮叨叨的人声甚是吵闹, 然而睁开眼睛一看,屋里空无一人。
宋澜呢?昨夜他不是回来了吗?
梅砚抚了抚还有些昏沉的头,推门一看, 院子里的景象令他有些瞠目结舌。
雨还没有停, 细雨如丝线,令人眼前一片朦胧, 而梅砚的目光就隔着那片朦胧看过去,只见院子里站了一堆人。
宋澜穿着一身束袖的衣裳,正踩在梯子上扎凉棚。梯子旁边的东明手里抱着一块硕大的油布, 垫着脚递到宋澜手里。赵旌眠撑着油纸伞与唐枕书站在一边,时不时还腾出手来指挥一番。
“冥冥,那边那块油布再拉高一点,诶对对对……”
……冥冥?
梅砚有一种退回屋里继续睡觉的冲动, 他是不是酒还没醒, 那醪糟汤圆后劲儿这么大的吗?
然而没等他退回去, 唐枕书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景怀,你醒了?”
一句话,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齐齐看向梅砚。
分明是细雨微凉的早晨,梅砚却愣是红了脸, 这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他暗中掐了一把拢在袖子里的掌心, 在确定了眼前的所见所闻不是梦境之后, 才提着袍子走到院子里, 细雨稍稍打湿了发丝。
赵旌眠嗔他一眼:“下雨呢, 不知道打把伞再出来?”
梅砚讪讪,抬眼就看见宋澜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身姿灵敏,活力十足。然而他跳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梅砚拉到了刚扎好的凉棚里,里面有一张简朴的矮桌和几只蒲团,棚上盖着的油布防水,将人与细密的雨丝彻底隔绝。
不等梅砚反应过来,赵旌眠、唐枕书便都进来了。
宋澜和东明扎了一早晨的凉棚,头发上都凝了水珠,唐枕书悠悠从怀里掏出来两块帕子递过去,一人一块。
宋澜笑着接了,擦完头发还不忘说一句“谢谢外祖”。
赵旌眠更过分,直接拉着宋澜在蒲团上坐下,伸手捏了捏宋澜的膝盖,疼得宋澜微微咧了咧嘴。
赵旌眠笑笑:“我就说你这膝盖不能爬高爬低的,又疼了吧?下雨本来就会疼,你还非要跳上去扎凉棚。”
宋澜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腿,赵旌眠捏得很用力,只两下就不怎么疼了。
其乐融融。
有那么一个瞬间,梅砚在想是不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说昨晚那醪糟里有毒,把他毒傻了。
不然怎么什么都显得那么古怪呢?
昨天晚上翁翁不是还想要骂宋澜吗?
为什么今天会给他递帕子?
昨天晚上阿公不是还甩了宋澜一巴掌吗?
为什么今天会喊他“冥冥”?
直到唐枕书吩咐了东明把早膳端过来,一行人又在矮桌前落座,唐枕书说:“细雨虽恼人,却也有闲情,这种日子就该坐在院子里用膳,在屋里岂不憋闷?”
梅砚终于堪堪回过神,冲着两位外祖拱了拱手,“敢问唐先生与赵先生,你们祖孙一起用膳,我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语气很是从容,气度依旧疏淡,却仍有隐隐一股醋味儿透出来,听得赵旌眠与唐枕书俱笑出声来。
宋澜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梅砚的衣袖,“少傅……”
梅砚实在捋不清自己杂乱的思绪,看向宋澜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口:“你昨晚与两位外祖说什么了?”
宋澜摇摇头:“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
梅砚满是狐疑。
昨天两位外祖见到宋澜的时候还满是不快,不过一个晚上,就把宋澜宠得像是亲孙子一样,态度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虽是好事,却实在很难接受。
梅砚“啧”了声,看向宋澜:“陛下是不是又在外祖面前装羔羊了,还是像见到兄长一样也抱着外祖的腿哭了?”
宋澜连连摇头,拒不承认。
对面的唐枕书默默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宋澜碗里,淡道:“陛下不是说此次同行的还有几人么?若是公事上忙得差不多了,就请他们到家里吃个饭。”
宋澜应了声,琢磨道:“别人还好,都是朝中臣子,就是朕的弟弟很是顽劣,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脾气。”
赵旌眠笑笑:“小孩子才可爱,到时候他们来了我亲自下厨做斩鱼丸,冥冥你不能吃鱼是吧,无妨,外祖给你做虾球。”
“啪”地一声,梅砚把筷子搁了。
不是他的公子骨在作祟,也不是他见不得外祖对宋澜好,而是这席上亲疏冷暖,话语间自有分别,他是个很通透的人,有些事虽想不明白,但至少能看得明白。
两位外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唐枕书看了梅砚手边的筷子一眼,嘴角带上一抹不知名的笑意,声音依旧淡淡地:“很好,一走九年,脾气倒是见长了。”
梅砚喉头发颤,由坐改跪,面色白了一瞬。
“少傅?”
宋澜和东明也吓了一跳,东明干脆利落地随着自家主君跪下了,宋澜却踟蹰了一下。
这一踟蹰,就落在了唐枕书眼里。
唐枕书神情未变,仍左手执筷,极其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才问宋澜:“天子跪师不跪臣,陛下要跪他,是把他当师长?”
这话听来没什么问题,可宋澜却没急着点头,他看了梅砚一眼,摇摇头。
“哦,那陛下是把他当臣子?”
依旧摇头。
唐枕书不依不饶地问:“不是师长,也不是臣子,那是什么?”
宋澜是在这唐枕书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膝盖碰地的,没什么声音,但还是听得人心头颤了颤,梅砚忽然想起昭阳宫那一日,宋澜满心愧意,叩首不起。
而这次不一样。
宋澜嘴角含着笑,眉目张扬,分明是偏执的面容,却又有无限柔情,他说:“他是朕的命。”
一句过后,妙语连珠:“朕幼时得少傅教导,只尊少傅为师长,未把少傅当臣子,到后来情难自抑,朕与少傅交心交底,也算私定终身。少傅是朕爱慕之人,是朕想要与之携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来生再做五百辈子眷侣的人,这哪里还是什么臣子或师长,朕早就说过了,少傅是朕的命。”
——所以少傅,你怎么会是朕的软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这句话,梅砚一直都记得。
今早这一出,虽不知道原因,但两位外祖的用意梅砚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想看看宋澜的心。
唐枕书自顾自笑了笑,有些嘲弄地看向赵旌眠:“比你会说话多了。”
“我要是会说话,哪儿还有后来的事啊。”
经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已是迟暮年华的两人相视一笑,在这细雨朦胧的早晨,他们从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唐枕书敲敲桌子,“陛下是皇帝,别折我们的寿,都起来说话。”雁衫庭
宋澜便扶着梅砚起来,笑:“朕跪长辈,不会折寿。”
几人又在矮桌前重新坐好,知道唐枕书和赵旌眠还有话要说,便都没有再动筷子。
沉默了许久过后,是赵旌眠先叹了口气:“路很难,你们不是避世的隐者,肩上背着庙堂与天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扛不住、走不动的时候该怎么办?天下未定,储君该立谁?民声怨沸不止之时,又该何去何从?”
梅砚杏眸垂着,任由自己的手被宋澜紧紧握住,一笑:“路虽难,然行则将至,虽死而无憾。”
赵旌眠提着筷子笑了笑,“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们也曾义无反顾地走了这样一条路,途中众叛亲离险些丢了性命,而多少年过去,风霜雨雪洗刷了一座繁华的盛京城,也同样洗去了他们的风华年少时。
到如今,野史不全,说书先生也已老。
回头看看,还真就只有那一句:路虽难,然行则将至,虽死而无憾。
梅砚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公与翁翁其实也并没有生自己的气,一早冷着自己,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听听宋澜的真心话。
话都说出来了,这顿早膳便用得舒心了许多,唐枕书和赵旌眠对梅砚和宋澜和颜悦色,祖孙之间该关心的关心,该叙旧的叙旧,终于彻底宽了心。
早膳后东明收拾了碗筷,唐枕书回屋习字,赵旌眠去做鱼丸,相较之下,宋澜和梅砚竟是无事可做。
宋澜欲言又止,最后壮着胆子提议:“少傅,咱们回屋躺躺?”
梅砚冷冷看他一眼,竟没拒绝,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躺躺”,而是有话问宋澜。
关上门,梅砚压低了声音问:“两位外祖对你的态度怎么转得这么快,你说什么好话了?”
宋澜无辜:“朕没有。”
“那阿公喊你‘冥冥’,还知道你膝盖不好,还……还知道你不能吃鱼?”
“朕只说了朕的字,两位外祖就拉着朕问这问那的,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的,都是些寻常事,朕总不能瞒着吧。”
迎上梅砚狐疑的目光,宋澜咽了咽口水,伸手攀上了梅砚的肩膀:“少傅,别问了,咱们好久没亲过了。”
倾身上去,探开梅砚的嘴唇。
梅砚把他推开,翻身坐起来,一脸怒不可遏,“真没说别的什么?”
“真没说别的。”
宋澜把人摁倒,再度堵上。
——“陛下的字是景怀取的?是清风明月,还是清茗煮茶?”
——“是青苍冥远。”
——“哦”,唐枕书眯了眯眼睛,喃喃道:“是天上天啊 。”
作者有话说:
《关于宋青冥的择偶标准》
亲妈:喜欢什么样的?
宋青冥:我有龙|阳之好,所以喜欢男子。
亲妈(点头):不算奇怪,可以满足。
宋青冥:此人最好善于文辞,通于政务。
亲妈(点头):你是皇帝,想找个能帮衬你的,可以理解。
宋青冥:此人最好样貌出众,有坊间赞誉,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亲妈(挠头):听起来有点耳熟。
宋青冥:此人最好姓梅。
亲妈:……
梅景怀: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得了呗?
赵旌眠的鱼丸刚出锅, 院门就被敲响了,宋南曛一行人像是掐着点来的。
宋澜看着宋南曛一蹦一跳地进来,身后还跟着沈蔚与廖华, 不由笑了笑:“闻着味儿来的吧?”
宋南曛匆匆与宋澜见了个礼,就真的闻着味儿自己找到了厨房。
“您是梅少傅的外祖赵先生吧,怪不得梅少傅说您的斩鱼丸做得好,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赵旌眠将一碗鱼丸盛好, 抬头看向闯进来与自己说话的少年,一时竟愣了愣, “你是……南曛郡?”
宋南曛这会儿才觉得有些冒失,放慢了步子走到赵旌眠面前,笑了笑:“是, 赵先生,我字琼然。”
这一走近,赵旌眠反倒把他的样貌看得更清楚了些,怔愣间险些摔了手中的碗, 宋南曛慌忙弯腰接住了, 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旌眠:“赵先生, 您怎么了?”
赵旌眠摇摇头:“没事,你与你爷爷长得倒是很像。”
宋南曛讶然:“您认识我皇爷爷?”
赵旌眠许久没答话, 一直到鱼丸全部捞出了锅, 才感慨地笑了笑:“认识,算是……故人。”
宋南曛很是好奇, 虽是第一次见赵旌眠, 却并不生分, 也不像东明一样畏惧他, 拉着赵旌眠问东问西, 东西没问出一句,竟惹得赵旌眠有些怅然,末了问了一句:“你爷爷他还挺好吧?”
“不知道,我没见过皇爷爷。”宋南曛茫然摇头,“我出生时皇爷爷就已经去修道了,很少见皇室中人,皇兄倒是见过几次,只知道皇爷爷总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也不太明白。”
赵旌眠沉默着笑了笑,把鱼丸端到了宋南曛手里。
“去吃饭吧,你还小,不必明白。”
宋澜生平头一次觉得吃不到鱼也不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因为赵旌眠单独给他做了虾球,钱塘湖里捞出来的活虾,仔细去了虾壳虾线,再将虾肉剁泥团成球,统共就那么小小一碗,鲜香美味。
隔壁吃鱼丸的宋南曛都快馋哭了,他的皇兄也只是极其吝啬地夹了一只虾球放到了梅少傅碗里,硬是没看自己一眼。
大约是有些隔代亲的因素在,唐枕书和赵旌眠看着晚辈们在自己眼前无拘无束,脸上也都带着浓浓的笑意。
盛京虽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但总不乏澄澈明净之人。那个身居高位的孩子若是能把景怀当成命,他们倒是也能放下心。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温馨多情,鱼丸见了底,虾球入了肚,碗碟干干净净,如饕餮蚕食过后的混沌晴空,了无痕迹。
东明和廖华去收拾碗筷,唐枕书拉着梅砚叙旧,宋南曛依旧缠着赵旌眠问东问西。
只有沈蔚守着君臣之礼,实在显得有些拘谨,想了想,开始向宋澜禀报政务。
“陛下,昨日您见过的那位钱塘知县还算是个有能耐的人,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就将钱塘民怨的事情禀报了上来。钱塘水涝,因江南巡抚刘岑安坑害百姓又欺上瞒下,致使民怨四起,而时日稍久,百姓们食不果腹,已经没多少人顾得上去滋生民怨了。”
宋澜点点头,问:“这钱塘知县不会和吴兴知县一样做假账糊弄朕吧?”
“臣与廖总领已经让禁卫去查过了,确定他说的是实话。”
宋澜信沈蔚,可也是因为信他,心中才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民怨渐消,这是好事,可若要百姓饿死了才能消散民怨,这又能是什么好事!
宋澜抬手捶了一下桌面,竟有些自暴自弃。
这一下动静不小,梅砚与两位外祖顿时被他吸引了过来,“怎么了?”
宋澜不避讳,把沈蔚方才禀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果不其然,满院子的欢声笑语顿时停歇,人人都是眉头紧皱。
沈蔚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如今的局面虽简单,但事情实在是棘手,百姓饿着肚子叫苦连天,即便朝廷拨的银子送过来,百姓们恐怕也不会领情。”
宋南曛“嗷”的一声抬了抬头,竟是不满沈蔚的话:“他们居然还敢不领情?涝灾本来就是老天爷的事,和我皇兄有什么关系,民怨四起,皇兄没惩治那些刁民已经算是仁慈了,他们还要骂骂咧咧不依不饶,那我皇兄难道不委屈?”
这鸡崽护犊的架势,听得几人都是愣了愣。
“是啊,做皇帝的委屈,却是有苦难言。”梅砚笑着看了宋南曛一眼,眸中光晕隐隐而动,“郡王如今倒是很爱为你皇兄说话了。”
宋南曛噎了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先生说要我多帮衬皇兄的。”
很孩子气的一句话,但还是听得人心里一暖,盛气凌人了二十一年的宋青冥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宋南曛的脑袋。
“行了,朕都还没垂头丧气呢,你耷拉什么脑袋。”
气氛登时热络了些,梅砚道:“要百姓感激陛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再给江南发银子了。”
宋南曛不解:“那发什么?”
“粮食。”
两个字,宋澜茅塞顿开,他的诗书学得一直不太好,说出来的话不及梅砚文绉绉的,但有理有据:“少傅说的是,自来便是缺什么补什么,百姓们如今吃不上饭,朕补银子是没错,可银子到了手,辗转换成粮食,他们便忘了银子是朕给的,回过神来还是要骂朕,民怨还是平不了。可给粮食就不一样了,朕给了粮食,解了百姓们的燃眉之急,他们便会记着朕的恩典,日后也不会再生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