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心道这可不怪小人不帮您。
“主君!小人就是想骑马!”
梅砚被他这铆足了劲儿的气势吓了一跳,然后也没强求,点点头,“那你就骑吧……”
东明二话不说就从小厮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梅砚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什么毛病,然而当他自己掀开车帘的时候,反应并不比东明好多少。
东明为何执意要骑马而不肯坐马车,他算是明白了。
“宋青冥你……”
他盯着马车里坐的端端正正的宋澜,生平头一回有了词汇匮乏的时候,许是自我安慰,梅砚说,“你是来送我的?”
宋澜笑着伸手把人拉到车上坐下,半句话都没说,低头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梅砚被他死死钳住,两下就有些喘不过来气,挣扎了好半天才把人推开。
马车晃了晃,噗通噗通。
东明坐在马背上,接过小丫鬟送出来的点心,一边疯狂甩了甩脑袋: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马车里,梅砚伸手抹了一把嘴唇,“你做什么?”
宋澜别开目光,一脸怔忡:“朕只是想着少傅要走了,心里不舍……”
“咱们上次不是已经……”梅砚抿唇,目光掠过薄薄的车厢壁,继而把声音压低了些,“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梅砚这时候还以为宋澜是来送自己的,想着哄一哄他也就是了,毕竟自己一走两个月,时间是久了些。
他默了一会儿,然后妥协。
“那行吧,要不,要不回府?”
宋澜满脸都是两个大字:惊喜!他是万万没想到梅砚这么快就妥协的,一时间计上心头,故意装出那副难舍难分的模样,甚至还憋出了盈盈泪光。
“少傅,朕舍不得你。”
梅砚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顿时就软了,也不管是不是在马车上了,倾身就用嘴唇碰了碰宋澜的眼睑。
宋澜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一点张牙舞爪的气势都没有。
宋澜的爪子并不张扬,手却并不老实地扯了扯梅砚的衣襟,梅砚一只脚踏上了贼船,任由他作为,不多时便大汗淋漓喘息不定。
东明等得昏天黑地,脑子里残存的意识却还在告诫自己: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梅砚一心只想睡觉,强打着精神对宋澜说:“行了,我还要赶着时辰出城,你快回宫去吧。”
宋澜有些心疼地说:“不如明日再走吧,少傅这身子受得了颠簸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梅砚无力地推了推他,“我没那么娇贵,你快走吧。”
宋澜心下一动,把梅砚揽在了怀里,好让人睡得舒服些,柔声说:“朕不放心,好歹送少傅出城好不好?”
梅砚还想同他辩驳,但实在是没了力气,只得道了声好,心想一会儿到了城门口就得将他撵下车。
马车行得极慢,半分颠簸也没有,梅砚被宋澜揽在怀里,不由地睡了沉沉一觉。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被宋澜揽在怀里,马车依旧徐徐行着。
梅砚皱了皱眉,第一个念头就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时辰了,还没出城?”
宋澜抬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胳膊,笑着说:“已经申时了,早就出城了。”
梅砚眉头一拧,起身就探过车窗往外看,果然见天色都暗了,官道两旁是春意盎然的桦树林,东明骑着马一路赏春一路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梅砚掐指算了算时辰,这何止是已经出城了,估计都跑出来几十里路了。
他方才一觉睡了几个时辰,不仅精力养回来了,被宋澜搅乱的思绪也再度回归,只一想就全明白了。
宋澜今天压根不是来送自己的,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陪自己去钱塘的打算!
“宋青冥,你答应过我会留在盛京好好理政!”
宋澜这次是有备而来,此时也不怕梅砚生气,而是又伸手把梅砚拉到近旁坐下了,缓缓道:“朕此番随少傅去钱塘,也是有政务要理的,江南一带的的庶务出了问题,巡抚卷了铺盖跑了,朕再不出面,百姓们就要炸锅了。”
梅砚一愣,“怎么回事?”
宋澜叹了口气,这才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
春日里雨水多,江南一带天气又暖,今春的雨水就接连不断下个不停,起初百姓们还道这是个好兆头,却不想雨水太多容易生涝灾,没过几日,刚种下的庄家就都坏了。
麦子发不了牙,高粱生不出杆。
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天灾人祸,朝廷都会下银子,照价报上来也就是了。偏偏江南一带有个新上任的巡抚叫做刘岑安,他见状起了心思,要百姓给他银子才肯上奏朝廷。百姓们叫苦不迭,转头看看地里的庄稼又没有别的办法,砸锅卖铁掏空了家底给刘岑安送银子。
刘岑安收完银子,又担心东窗事发自己官职不保,索性卷了铺盖就跑了。
他这一跑,江南一带的百姓彻底炸了锅,有人怒骂皇帝滥用贪官,有人说是因为皇帝去岁下罪己诏的事损了国祚,还有人揭竿而起,发誓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宋澜耐心说着这些事:“刘岑安一跑,底下没有能主事的人,几个地方官畏畏缩缩,过了半个月,眼看民怨要压不住了才报了上来,朕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昨天晚上了。”
梅砚依旧皱着眉,在想宋澜的话里有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想他是不是为了陪自己去钱塘而故意编出来这么一套说辞。
然而宋澜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忧心百姓,说的是实话。
梅砚道:“古来最忌讳的便是明堂之君下战场,出了这样的事,你不该亲自出面,本就民怨连天,若有暴|乱,岂不是危险?”
宋澜浑不在意,“朕既坐了这个皇位,自己的百姓就该自己守着,如今百姓们深陷水火之中,朕怎么能安心坐着等消息。少傅放心,朕来之前已经将朝中之事料理妥当了,此番子春留在盛京,又有咱们的兄长梅尚书坐镇,有他们牵制孟颜渊,不会出什么乱子。”
梅砚听罢便垂了眸,没再说什么。
做皇帝的,最怕的不是边疆受扰,而是民怨,当初他不想宋澜下罪己,怕的就是会有民怨四起。
如今一个一个小小巡抚就引出了这么多事,局面可谓不容乐观,宋澜的决定其实是对的,他该跑这一趟。
“此番下江南,你可带了人?”
“朕挑了沈蔚,把宋南曛也给捎上了,还让廖华点了一队禁卫军,都跟在后面呢。”
沈蔚是吏部尚书,办事足够靠谱,有他一人便足够了。至于宋南曛……梅砚看了宋澜一眼,知道他仍有让宋南曛学着理政的打算,便没说话。
梅砚懒懒靠在马车的软枕上,将事情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纰漏以后才松了口气。
“那就走吧,冤种陛下。”
宋澜心满意足地应了声,不等说什么,梅砚就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险些忘了,上午在少傅府门口,你那难舍难分的样子是演给谁看!”
宋澜讪讪,把头往梅砚颈窝上埋了埋。
“少傅……”
马车走得快了些,在盛京城外的官道上留下一串车辙,急匆匆地像是要追什么人一般。
确实,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啊。
作者有话说: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出自钱福《明日歌》;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出自王观《卜算子》,特此标明。
第56章 杀威棒
从盛京城一路往南, 春雨连绵,一路泥泞,宋澜与梅砚一行人足足走了十天, 总算到了吴兴地界。
廖华打马转了一圈,回来报:“公子,卑职已经找好了客栈, 包下了整个院子, 您与梅少傅先去歇息吧。”
宋澜点点头,扶着梅砚从马车上下来, 接过廖华递过来的油纸伞,然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后就是绵长的官道, 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他皱眉,问廖华:“沈蔚和宋南曛……”
“禁卫传话说南曛郡今早又吐了,沈尚书带着他去医馆取药,恐怕还得再过半天才能赶上来。”
宋澜是钻上了梅砚的马车和梅砚一起出城的, 沈蔚、宋南曛和廖华带了人跟在后面, 本来没多少距离, 但宋南曛没出过远门,娇生惯养的身子又受不了沿途颠簸, 短短十日的功夫就病了三回。
廖华起先还能耐着性子去给他抓个药, 后来宋南曛上吐下泻,廖华实在受不了了, 带了一半的禁卫追上了宋澜和梅砚。
沈蔚又不敢扔下宋南曛不管, 只好亲自照顾, 大约因为他不怎么会照顾人, 所以宋南曛的病就更重了些。
多次奔波于盛京和钱塘两地的梅砚对此深感不解, 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吗?”
宋澜的脸色黑了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少傅的问题,当皇帝的命苦,别说出远门了,他连盛京城都没出过几次啊。
“这哪儿是朕的弟弟。”懊恼中,宋澜气氛道,“这是朕的祖宗吧!”
连一旁的东明和廖华都有些忍俊不禁,梅砚也被宋澜这话逗笑了,叹了声:“如今已经到了吴兴,要我说别急着赶路了,等一等南曛郡,让孩子好好养两天病。”
宋澜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少傅倒是挺心疼他的。”
这话醋意很显,梅砚也就由着他的话茬来,转过目光说:“我是怕沈大人被折腾死。”
“那就听少傅的。”宋澜转头对廖华说,“吩咐随行的人今天都在吴兴歇下,等沈蔚和宋南曛进城了,记得来通禀朕。”
说完这话,就与梅砚进客栈了。
廖华垂首称是,连忙去安排随行的禁卫了。
江南地界局势不明,宋澜便没有明目张胆地出门,只带了几十个禁卫军,连江南一带的知府都没有知会。
因着要隐瞒身份,廖华等人都称呼宋澜为“公子”,梅砚起先觉得这很稳妥,然而没出几日就发现了问题。
廖华称“公子”没问题,但宋澜不会自称“我”。
他从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张口闭口叫了自己十几年的“本宫”,后来登了皇位,生生把自称改成了“朕”。
没人教他要说“我”,他自己也完全改不过来。
所以在刚出了盛京城没几天,一行人坐在路边的茶棚里喝茶的时候,宋澜就用一个“朕”字自堂而皇之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吓得那卖茶的老汉跪在地上险些把头给磕破了,最后还是梅砚出面把人安抚了下来。
因为这小小的疏漏,宋澜微服出宫的消息就渐渐传开了,所以不等他们在客栈歇上多久,吴兴的知县就找了过来。
宋澜他们住的是客栈后院里的一座独立小院,景致甚好又安静无人,屋舍有二层,楼下是膳房柴房,楼上才是客房,吴兴知县来的时候,宋澜与梅砚正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各忙各的。
梅砚忙着看书,宋澜忙着批盛京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折子,听说吴兴知县求见,宋澜也不意外,让廖华把人请进来了。
吴兴知县与吴兴一个姓,叫吴垠,名字倒是挺好听,就是人不如名,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说话还结巴。
“微微微臣吴兴知县吴垠,不不不知陛下与梅少傅亲临,有失远迎,万望陛下恕罪!”
宋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浑身都在打哆嗦的胖子,脸色有些发黑。
“呃,吴爱卿啊。”
吴垠忙不迭应着,“微臣在微臣在!”
宋澜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吴爱卿呐,你是生来就这个体型吗,来的时候还坐了轿子?”
奉茶的东明“噗嗤”笑出了声,一旁坐着的梅砚无奈抚了抚额,跪着的吴知县又是一个哆嗦。
“微臣,微臣年轻的时候……没这么胖。”
“朕是在说你胖不胖的事吗!”宋澜东明递过来的茶盏就往桌上一摔,“朕是问你是不是坐轿来的!”
吴垠额上汗如雨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哆嗦着说:“是,是坐轿子来的。”
宋澜冷哼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就冷了许多,讽道:“吴爱卿哆嗦什么,你虽只是个知县,可天高皇帝远,在吴兴地界已经是高官,高官出门坐个轿撵,朕还能怎么着你吗?”
吴垠垠有苦叫不出,只额头上挥汗如雨,此时也不敢再用袖子去擦了,一时间搜肠刮肚,把事先准备好的奉承话都拿出来说了:“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苛责微臣的,微臣虽远在吴兴,但素来仰慕天恩,时时祈愿陛下万岁,不敢稍违皇命,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窥见天颜,今日总算得偿夙愿……”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梅砚打断了。
梅砚从进了这家客栈起就坐在窗前看一本《吴东旧志》,吴垠跟宋澜说了那么会儿话,他全程懒得开口,此时却忍不住笑了笑。
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挺押韵,吴知县自己编的词儿?”
吴垠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清冷含笑的眸子,吴兴地远,他没见过这么光风霁月的人,一时觉得自己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神仙。
神仙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吴垠甚至都不结巴了,恭恭敬敬地说:“微臣才疏学浅,哪敢阿谀奉承,这些话是微臣知道陛下到了吴兴之后让县衙的师爷想的。”
梅神仙端看书本,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师爷学识不错,得空见见。”
静默良久,吴垠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随皇帝一起微服出行的太子少傅兼光禄大夫梅景怀。
“梅梅梅……”
“没什么事。”宋澜果断转了话题,不甚在意地说,“朕此番下江南是为着考察民生庶务,听说钱塘地界遭了洪涝,百姓们怨声连天,你管辖的吴兴地界如何,可也有这等事?”
吴垠慌忙摇头:“回陛下,吴兴地界甚是安稳,百姓们安居乐业,无灾无难,还请陛下放心。”
宋澜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了笑,道:“有吴爱卿这番话,朕倒是的确放心,你且去把吴兴这几年的农桑收支账簿取过来,朕看过再说。”
吴垠总算松了口气,正要恭恭敬敬退下,却又听宋澜说:“还有,朕此次是微服出行,与少傅会在吴兴小住几日,此事不可生张,若无要事,你不必时时过来。”
“是是是,微臣遵命,微臣这就告退。”
话音一落,吴垠就拖着自己肥胖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后退几步往门边去,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最后踉踉跄跄出了门。
东明一直在屋里伺候,见人走了就再也忍不住了,直接笑出声音来。
梅砚神色淡淡地,“出去笑,把门带上。”
东明乖顺地道一声“得嘞”,紧跟着也出去了,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宋澜转头去看梅砚,见他少傅仍在翻阅那本《吴东旧志》,书很厚,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看了半本。
宋澜暗暗摇了摇头,少傅状元出身,学识千古,可以一目十行,这是他一直羡艳不已的事。
“少傅……”
梅砚应了声,也不抬眸,说话的功夫又翻了几页书,道:“陛下,杀威棒不是这么用的。”
宋澜闻言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方才吓唬吴垠的事,便起身走到梅砚身边,从他手里把书抽了出来,翻了两页,道:“世人都说朕杀伐果断,这点倒是没说错,朕就是这样的脾气。总归这辈子是当不成仁君了,给这些官员一个下马威,免得他们太猖狂,也不算过分吧。”
梅砚不答,抬眼看了看宋澜信手翻着的书册,道:“这本书写的是吴兴的旧史,也提到了不少农桑之事,你看前面几页。”
宋澜依言翻了几页过去看,而后一愣。
梅砚道:“方才这位吴知县的话说不老实,吴兴这些年的生计可不怎么好,这些年来的收成加起来都比不上钱塘一年,就这等境况,百姓还能安居乐业?”
宋澜看着书册上那些记录吴兴百姓生计的文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叫天顺十七年颗粒无收,什么叫润兴元年饿死者众多?
宋澜猛地将手里的书册一合,像是没了看下去的勇气,“吴兴距离盛京城不过两千里路,快马四五日就能到,可这里的民生庶务朕却全不知情。”
梅砚将书仔细收好,安慰道:“底下人主意太大,朝中党派又多,州郡上的事情报不到你眼前也属正常,别气着自己。”
“此番若不是刘岑安跑了,江南的事情闹得太大,朕恐怕一辈子都要被这些人蒙在鼓里!”
看着宋澜的火气消不下去,梅砚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左右沈大人和南曛郡还在赶来的路上,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不如出去转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