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在经受过那样严酷的打击后迅速振作起来,秦澈跟他聊得合适,就把人留下了。
周骏听说过一些关于弘泰的风风雨雨,对这个年轻的代理总裁却了解甚少,在来到弘泰之前一直以为他老板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见到人后着实被震惊了一下。
秦澈太年轻了,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而且瘦削病弱。为了保暖,他在衬衫外套了一件深灰色羊绒衫,更衬得肤色白皙,面容清俊不失斯文。
周骏经历过很多事情,一眼便看出这个年轻人气度不俗,脸上也恭敬了几分,重新重视起这份工作。
秦澈伤口未愈,也有诸多忌口。但刚上任难免有些推不掉的场合,急需一名男助理帮忙应酬。
周骏在这方面是人精,之前开公司的时候什么人没见过,陪秦澈出去时稳重得体,不动声色把敬到秦澈面前的酒都接到自己这里,喝了一轮又一轮,整场酒局结束也不见半分醉意。
他喝了不少,从饭店出来后秦澈让司机先把他送回家。周骏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能看到秦澈的半张侧脸。夜色在他脸上凝了一层霜似的,清泠泠没什么表情,单薄的肩膀盖着大衣,没来由就让人心疼。
他听说秦澈有个孩子,便猜测对方可能是有个前妻,也不知道人是怎么没的。单看秦澈的表情,都能感觉出巨大的落寞和孤独。
临下车前,周骏叫了声小老板,秦澈抬眸示意他快说,周骏站在车边愣了半晌,最后道:“晚上好好休息。”
醉鬼的逻辑大概都不太清楚,秦澈没跟他计较,让司机开车走了。
不得不说,有了周骏之后,应酬方面的事处理起来更顺畅了些。杰西卡到底是女生,很多场合不便陪同,而周骏在那种环境里浸淫了多年,就算是去夜店这种地方,也能进退有度,保证那些少爷小姐近不了秦澈的身。
尽管如此,周骏对秦澈的了解依旧有限。他的小老板性格太冷,虽然总裁助理可以在顶层办公室内随意活动,秦澈仍然跟他界限分明。
办公室的休息间周骏是不能去的,秦澈会突然想在那里过夜,然后把总裁办的门也锁上。但也只是很偶尔的情况,因为小沐华不能长时间见不到他。
周骏真正和秦澈的私生活产生交集是在新年前后。
按照别墅的惯例,小年后会给佣人们放假,直到年后复工再回来。往年这段时间是秦澈最喜欢的,因为秦靖川会花更多时间呆在家里,扫雪,除冰,煮饭,他便跟在他身后转悠,趁秦靖川忙的时候使坏抱住他,让人分心……这样打打闹闹的生活让他有家的感觉。
真正的只属于他和秦叔叔的家。
今年过年别墅里冷清了不少,秦家老宅打来电话劝他回去,被秦澈婉言拒绝了。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他不想沦为人家嚼舌根的话柄,更何况还有孩子,人多分心自然是没办法照顾小沐华。
然而真的照顾起孩子才觉出分身乏术。不知道是不是早产的原因,小沐华先天有点免疫力不足,平日里就经常有个头疼脑热。除夕那天,秦澈没打算熬夜守岁,最近城里禁燃,静悄悄的也没什么意思,他随便煮了几个饺子吃,又给小沐华喂了奶粉,早早就抱着孩子睡了。
半夜被哭声惊醒的时候秦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小沐华哑着嗓子嚎啕,全身热得像一只小火炉,边哭边咳嗽,像是难受极了。
秦澈顾不上多想,用妈咪包把孩子背在胸前,抓上钱包就往外跑。等打到车后才想起来就带了一件外套,他把衣服脱下来裹住孩子,小沐华已经哭得有点背气,滚烫的小身体贴在他胸膛上抽搐,哭得秦澈心要碎掉了。
除夕夜的门诊也并不冷清,秦澈茫然地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转圈,有好心的小护士帮他取了号,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狼狈的新手爸爸,看他冻得手指通红僵硬,还给他倒了杯热水。
好在检查下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可能只是普通的流感,但孩子太小了,还是建议输液控制一下。
周骏收到信息赶来时就看到秦澈坐在病床前发呆。他没有秦靖川的那些关系,遇到突发情况只能在儿童病房排队挂水。其他病床前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父母,累了还能互相替换一下,而秦澈急到嗓子哑了也不敢松懈,眼睛不眨地盯着床上熟睡的小婴儿。
周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脱下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秦澈身上:“小老板,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来看着。”
他一直叫秦澈小老板,本来就还是个大孩子,独自面对这种事情太让人不忍心。
秦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睫毛也跟着簌簌轻颤,开口时语气像是没那么冷了:“辛苦你多跑一趟。”
“没事,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过年。”周骏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陪秦澈坐了一整晚,快破晓的时候小老板终于扛不住了,瘦削身体晃了晃,慢慢靠上椅背。
周骏规矩地垂着眼睑,在人即将要挨上冰凉的排椅时还是伸手挡了一下,手背微微使力,克制地带着人靠到了自己身上。
秦澈一直睡到了九点多,醒来时感觉到暖热的体温,在梦中轻轻呢喃了一声“叔叔”。
周骏没有听清,生怕错过什么吩咐,低下头问道:“怎么了?”
陌生的嗓音彻底将秦澈唤醒了,他抬头看到周骏,大概明白了什么情况,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抱歉。”
“您不用这样说。”周骏跟着他站起,两人来到病床前,小沐华已经退烧了,眼睛肿成了一对小桃子,还带着昨晚哭出来的余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澈满眼疼惜,伸出手指去摸那果冻似的小脸蛋,小沐华在梦里觉得痒,小胖手无意识地抓了两下。
周骏在身后扶着他,将人半包围在胸前,见秦澈没有拒绝,几经犹豫后大胆道:“之后再有这种情况您可以尽早联系我,我也不想……看到您一个人这么辛苦。”
孩子还在安睡,秦澈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极低道:“当总裁助理还不够,还想当私人助理?一份工资不够花?”
用玩笑的语气一揭而过,却拒绝得彻底,周骏克制着后退半步,无奈道:“您说笑了,小老板。”
“昨晚是除夕,加班费会三倍发给你。”秦澈说道,“那句话我就当没听过,之后也不想再听到类似的东西。”
上庭前,秦澈先去了北城五环外的一家疗养院。
这家疗养院私密性极强,办公大楼后就是掩映在绿化之中的独栋别墅, 通往每栋别墅的小路都不一样, 给病人提供足够隐蔽的疗养空间。
住在这里的不乏退休干部, 商业巨擘和一些娱乐圈大腕, 秦靖川跟老院长私交很好, 十几年前在医院初成规模的时候就把秦正业弄了进来, 每年付数十万的疗养费, 生怕他断了这口气。
魏鸣也是在几个月前刚得知这个地方,秦靖川让她派人盯着某个房间, 在必要时刻把秦澈带过来。
“所以我之前也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秦正业。”魏鸣耸耸肩膀, “秦靖川让我把你带来,就是把处置权交给了你, 是留还是不留,全凭你一句话。”
秦澈点头, 半张脸埋在口罩下面。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 黄铜纽扣,大步走过的时候步履生风。魏鸣跟在他身后, 恍惚间感觉秦澈像是完全变了个样, 他身上有着来自另一个人的姿态和气息。
疗养院内环境幽僻,如果不是事先吩咐,一路上连个工作人员也不会看到。魏鸣带他到一幢别墅前站定,门口有雪雁的保镖把守,看到他们后恭恭敬敬把铁门拉开。
秦澈四处打量, 总感觉这里比起疗养院,更像是一个精美的囚笼。
他们穿过草坪和花坛, 在别墅楼前站定。一楼是一个被落地窗包围的阳光房,里面种植着一些在冬天盛放的花卉,看起来生机勃勃。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面色僵硬呆滞,看到有人来也没什么反应。
秦澈看向他,一时不能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跟照片上见过的秦正业联系起来。
他是秦淮序最小的儿子,看起来却比秦正昌年纪还大,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姿态荡然无存。
秦澈面色苍白,被大衣遮住的胸腔不断起伏着,就是这样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当年设计车祸害死了他的父母,还在事故后堂而皇之地出现,领走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魏鸣看人有些摇晃,担忧道:“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秦澈摇了摇头,大步上前拉开了房门。两个保镖马上跟了过去,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就算有这么多人进来,秦正业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变化,他仍是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滞板,胸前的口水巾已经脏了,房间里也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异味——他在这里也并没有被照顾得很好。
秦澈在轮椅前站定,居高临下盯着他,将口罩取了下来。秦正业终于有了反应,视线慢慢凝在秦澈身上,短暂的僵硬后竟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你,你……”
保镖马上警惕起来,拦在秦澈前面。
不过几瞬的功夫,秦正业已经完全变了副样子,满脸的沟壑都像是皱在了一起,他哆嗦着伸手挥舞,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
魏鸣皱着眉头问:“他见过你?”
见过也是在十几年前了,现在物是人非,又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秦正业不可能认出他来。秦澈面沉如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在魏鸣讶异的目光里,他上前逼近了几步,站在秦正业面前:“你当年杀的人应该不算少,还能记得一个小小的外戚?是他们无辜,还是你心里有愧,用两条人命隐瞒你有私生子的真相。”
“秦,秦瀚德——”老人几近癫狂地喊出一个名字,“你没有死,不是我做的,不是……”
秦澈猝然瞪大了眼睛,那是他父亲的名字,不等他反应过来,老人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张牙舞爪就要往他的方向扑,又被保镖狠狠按回了椅子上。
秦澈深吸一口气,整条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魏鸣按铃叫来了护工,大概是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护工熟练地拉起束缚带,将人牢牢绑在了轮椅上。
秦正业似乎是被捆怕了,护工一靠近眼里就露出了畏惧的情绪,尽管还在神志不清地念叨,动作幅度却小了很多。
“他已经神志不清很多年了。”护工解释道,“这种发狂的情况也时常出现,一般都会把人绑上。”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秦澈重新戴上了口罩,声音里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护工在这边做了很久,也事先看过病人的治疗史,摇头道:“这位先生曾经染上过纯度很高的海/洛/因,光是戒毒就用了三年,彻底戒断后人就不太正常了,更别说这么多年一直被关在这里,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啦。”
秦澈点头,目光看向轮椅,被捆起来的秦正业仍在小幅度地挣扎,直到医务人员赶来为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曾经的秦家家主,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被关在这里十多年,大概比杀了他还要难受。魏鸣问道:“怎么说,你想怎么处置?”
最初的震惊过后去,秦澈的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后退几步,看了秦正业最后一眼:“先留着,他还有用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开庭的日子愈发近了。
秦淮序在口供里咬死他对绑架案毫不知情,毕竟只有那两个电话,也没有什么关键信息,想要定罪仍有一些难度。
方隐成则在看守所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说是自己一手策划,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秦淮序还在医院住着,始终不配合调查,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架势。秦正玲他们倒是常去探望,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真到了大义灭亲的时候,也不是谁都能果断做出决定。
秦靖川现在生死未知,他那个小侄还不知道能顶多久,秦家势必还要面临一次大洗牌,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也要先把秦淮序保下来。
毕竟老爷子还有这么多年的人脉基业,就算股权占了小头,也不是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秦澈以探望的名义独自去了一趟医院。
病房里都是秦正玲的人,见他过来,纷纷露出为难的神色:“老先生正在休息。”
秦澈面色不动:“我来探望一下太爷爷,小坐一会儿就走。”
话这样说着,他身边的保镖却已经上前拉开了门,将秦正玲的人客气地“请”了出去,几个家仆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秦淮序靠坐在床上,大约这段被软禁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整个人迅速衰颓了下去,只剩下一层老皮包着骨头,枯瘦的双手搭在身前,勉强维持几分曾经的威严。
秦澈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随意坐下,恭敬道:“太爷爷。”
他是秦家最不起眼的外戚之一,几乎没有单独面对过秦老爷子,逢年过节也是夹在众人之间向老祖宗问好,如果不是秦靖川格外维护,秦淮序大概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号人存在。
秦淮序盯着他,浑黄的眼睛里透着冷:“我现在不便见客。”
“您不用受累,听我说就行。”秦澈说道,“秦正业有私生子的事您应该知道吧。”
秦淮序仍然是满脸抗拒的态度:“正业没有结婚,死前不曾留下一儿半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也没关系,”秦澈紧紧盯着那张鹤发鸡皮的苍老面孔,“我的父亲是秦瀚德。”
秦淮序神情微动,当年知道有孩子留下时,他们本想除之而后快,但当时事情已经闹大,在族内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便捏着鼻子将秦澈领回了秦家。
几乎是每一户收养秦澈的人家都被秦淮序使过绊子,总不得善终,秦澈因此四处飘零,大约哪天就要被卖到什么地方,给人当了宠儿。
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的是,秦靖川竟然会阴差阳错把这个孩子领走。不光领走了,还养到这么大,付出了十足的真心。
以至于秦淮序后来每一次看到秦澈,都恨不能掐死他。
区区一个小玩意儿,现在都能当面威胁起他来了。
秦淮序知道自己不剩多少日子,但也不会白白叫人拿住,只要他咬死不认,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秦正玲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秦澈在这里逞不了多久的威风。
他闭上眼睛,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秦澈面色不变:“那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记得了吗?”
秦淮序豁然睁开眼睛,一身老皮都在用力似的,从胸腔里挤出浑浊的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秦澈不再言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
视频中,秦正业被护工按在轮椅上绑了束缚带,两只手在空气中绝望地挥舞着,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虽然不敢相信,但秦淮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孩子,他最宠爱最疼惜的,年纪轻轻便杳无踪迹的小儿子。
看这模样,秦正业这些年过得不可能舒坦。
视频只有短短几秒,很快就播完了。秦淮序猛地抬头看向秦澈,那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你们把他关在了哪里!”
秦淮序大限将至,面目狰狞时尤其瘆人,眼下淤积着的黑青让他看上去向从哪里爬出来的厉鬼,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凄厉:“正业没有死,是你们把他关了起来,我要见他!”
秦澈面色冷酷,甚至能勾唇扯一个冷笑,他把手机收起来,站起身俯视着床上的老人,目光中没有丝毫畏惧:“您这辈子是见不到了。但如果您能认罪,我会考虑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养他几年给他送终,否则……您再看到的视频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秦淮序这辈子被人掐着要害威胁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胸腔巨震,整个人再也端不住半分仪态。
秦澈继续道:“若不是您当年一味纵容溺爱,在他犯下大错后仍然想着包庇,秦正业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您想见他,不止是因为他是您最喜爱的儿子,更因为您心里有愧,眼看把他推进火坑却无能为力。”
秦淮序双目赤红,整个人透着癫狂:“你闭嘴!”
“留给您思考的时间不多了。”秦澈居高临下站着,眼神中不见恨意或轻蔑,只有默然的冰冷,“认罪,我可以留他一命。不认罪,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死死盯着对方,冷酷地抛下最后几个字:“您再见到的,可能就是他的骨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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