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的薛倾明站在不远处,他比后来的那个要稳重太多,万般的气运在体内运转,灵力清圣,仙人之姿。
洁白的拂尘与纤尘不染的衣袖令薛清明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而鹤仪君才是狼狈的那一个。
于是这一幕,十分像是正道在对峙无恶不作的反派。
神格的提取有困难,但薛倾明并不担忧,他常常在阵法外停留端详,眼中露出淡淡的不屑和微末的嘲弄。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天道呢,薛倾明想,父君不过是利用法则在境界外刻意地制造了因果的纰漏,影响太仪内部,祂便真的留了心,提交穿书局核查无果后,竟真的降到了人间。
新生的天道会有一些考核和要求,譬如他们有巡视人间的次数打卡,或借由垂目者的双眼记录百年生灵兴衰的时长,但这些对于独掌一方境界的天道而言,大多只是个过场。
穿书局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开会的地方,即使是三大古老的天道,也无法插手天道境界内的事务,任务员来到境界中或退休在这个境界内,也是要向天道请示许可才行。
或许在各个区域中,都还有像太仪天道这样的新生的老实天道,祂们对苍生怀有仁爱怜悯,却又恪尽职守了天道玄默的规则。
祂们的因果理的太清,以至于在人间没有多少信徒,就正如他的父君所言,没有偏爱,又何来信奉。
生灵便是如此,在极度的饥饿中给他们一口饭,他们信谁都可以,但如果在锦衣玉食时还是给他们一口饭,那反倒会招来怨恨。
“那么要给他们黄金和灵石吗?”薛倾明问。
“不。”他的父君温和地说:“不可纵容他们的贪婪,这个时候,便给他檐下的乞丐一口饭,每日去给,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度来祈求我的恩泽,到那时……”
“他们就会是我最忠实的信徒。”
比起年轻的太仪天道,同一个位面的太徽天道就更加老奸巨猾。
太徽天道早就对清算因果之事熟练无比,行事风格也更为随意,积压在祂境界中的因果甚至十年一算。
太仪天道犯的最大的一个错,便是信了太徽的承诺。
穿书局有同一个位面的境界,可相互协助的条款文书,太仪天道下至人间,祂留在天道位置上的灵力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缓冲启动。
这个缓冲过度,最好有人协助,一般会交给天道顺位来帮忙,亦或是会有日轮月魄的化灵来执行。
但这些在太仪都没有,于是太仪天道便请了其他二界的支援。
原本该是太微天道前来,可向来疏懒的太徽却以时间周期相近为由,前来接手了这件事。
而事实便是,那位较太仪年长太多的太徽天道,早已理不清自己境界内挤压的因果。
祂想来看看太仪的因果疏离方法是否有可参考之处,若有便学一学,若没有便罢了。
薛倾明曾问过父君,太徽天道如此不作为,何为不选择太徽入手?
父君说他笨,祂不作为,但太徽是极为古老的境界,他们的地脉中有龙骨灵气,也许太徽会选择弃界而去,但这个境界却不好拿下。
穿书局一直想建立一个监察部,但迟迟没有建起来,这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代为管理的太徽天道把太仪梳理清楚后扎好的因果打散了,看罢组合的方式就再度合起,就算是太仪回来,也没有人会发觉。
这是绝对违规的操作,可太徽天道并不怕,在祂眼中,这委实只是利用职权行的一个小方便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个动作,让穿书者携了异界的法则,空降到了太仪。
他有了伪装成太仪生灵的能力,足以躲过鹤仪君的眼睛。
从他来到太仪的这一刻,便已经取得了胜利。
薛倾明轻而易举拨动起一根根的命运,让这界的生灵全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旧的太仪因此沦亡,但在这个以基座投射的太仪界,一切原本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穿书局也不会任由当年的过失重演,他们在太仪界寻找可以接过因果琴和夺主剑的角色。
不过薛倾明不认为这个角色会出现,唯一与因果紧密的那只蛇妖,如今正在受雷刑之苦。
薛倾明将刑台的水镜浮于鹤仪君的面前,又让他亲眼看着那蛇妖爬下长阶,清朗的眉目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快。
鹤仪君端坐在阵法的中央,他面上没有半分的异样,可袖中的双手却已紧紧收握。
身陷囹圄,他要争取到最后的机会,穿书局很有可能选择的就是眠眠,他必须要去到他身边。
“你真的是铁石心肠啊。”薛倾明叹道:“但他似乎很爱你啊,你听见了他在门外哭喊说他爱慕你吗?啧啧,披头散发的小蛇妖,真的是我见犹怜,他这样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因果,是因为日后的无情道么?”
薛倾明通过水镜,模仿鹤仪君的声音送去一道剑气,他杀不了配角光环的角色,但其实也不想去杀,看到对方悲痛欲绝的神情也很好玩。
“不过你放心,鹤仪君,到底是他也叫了我一声师叔,这一回他不会去修无情道。”薛倾明摸了摸嘴唇,道:“很快他就会死,我也会让他看见一个死的体面的师尊,你猜他看见爱人死去又背上凶手这个名声,会不会疯掉?”
鹤仪君冷眼看他,薛倾明将刻有法则铭文的匕首亮于眼前,重重血光映出他端方的面庞,他笑道:“真是期待啊,他会用怎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薛倾明乃太仪天道的一个造物,天生血中无温,而此刻将要诛杀的是昔日的天道,这个认知让他只觉浑身滚热,双目中隐有血光。
他将灌足灵力的匕首甩向阵中的天道,只等待那一声低沉的闷响。
可他没有如愿听见。
那寒光凌冽的铭文匕首,停在了鹤仪君的眼前。
灵力挟起的风吹动鹤仪君的鬓发和衣袍,他徒手握上那锋利的刀刃。
这是最后的一重推力。
两界的法则之力在方寸之间激烈碰撞,发出电流窜动般的爆响和漫长的嗡鸣声。
薛倾明眯起眼,如同在欣赏他的挣扎。
呼啸的风在山洞中刮起,激烈的灵力冲突让空气也接连传来锐响!
如此程度的灵力对撞,山洞本该在瞬间坍塌成粉末,可薛倾明的灵息重重包裹了此地,半点动静也传不出去。
眼前这天道无非是想自爆神格同归于尽,这一点薛倾明毫不意外。
比起让自己因杀天道化身而背负上不知名的后果,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这神格薛倾明自己根本无用,他没有得到太仪顺位的身份,自然也无法使用其神格,但他执意要拿,无外乎是要将这神格奉给父君。
真正的太仪界早已失衡,这个境界比他们想的要脆弱太多,在父君成为天道之后,天地的清浊二气便已有了融合的趋势,可谁会想到竟融合出了那么一个东西出来。
浊气猖獗,上升入空后吞噬了清气,可却无法同化,于此时生出邪祟,邪祟沾染神息,竟可生出灵智。
父君为了压制邪气,已费了太多的心力。
假如这个投射的基座真的只是要用来对撞老太仪,那么父君其实并不会太上心,这是注定失败的计划,但假如此基座可以取代那已经被邪气侵吞的太仪,那么借来一用也无不可。
他已经抽了鹤仪君大半的神格,但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却无法取出,而一旦强取,陌尘衣必死无疑,不如等到他穷途末路时拼死自爆,炸碎了后再凝聚。
天道们是尊贵的存在,天生的天道更是不容许有丝毫的践踏,即便是十分摆烂的天道在被触动逆鳞时,也会有所不满,况且是这样完全侵占了他的境界。
没有人知道,在云明宗的山洞中,曾发生过这样一场灾祸。
但很快,薛倾明的脸色有了变化。
空气中滚动的电流,撕开了一条又一条细细的口子,无穷无尽的虚空的气息自其中传来。
薛倾明眉头一皱,翻手令邪气蜂拥而上!
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轰然巨爆中,无数神格的碎片射入缝隙——
烟尘扬气,薛倾明冷哼了一声,看来这个天道比他想象的更加怕死。
太仪已经被法则封锁住,但还没有完全锁死,鹤仪君如此孤注一掷撕开通道,却无法实施传送。
他的神格很可能就会在虚空中碾成粉末,但凡有一片去到穿书局,也算逃出生天了。
“无聊。”
薛倾明没有想到鹤仪君的计划,他从来不认为天道会在自己还存在的前提下,自愿放弃这个位置。
千百年来,就算有天道会为境界战死,却也不会轻言毁掉自己。
没有拿到核心神格,薛倾明的心情依然不好,他瞥眼见山壁上的血肉残余,忽然有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还是要继续自己的谋划,毁掉因果所系之人,才是必要。
灵力扫过山壁,骨血重塑,邪气化形,一副鹤仪君的皮囊便重新出现眼前。
他凭空抓出一个空杯,邪水入盏,放在了双目空洞的“鹤仪君”面前。
“接下来,就该看看你那弟子的表现了。”
陌尘衣回到穿书局时,也就一口气的余地。
他在无穷无尽的虚空倾轧中,想起真实的太仪界的过去。
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太仪界便已沦亡于篡改者之手,那曾经的天命天道出色的顺位继承人者,在穿书局有一个三位数的编号,是为A921。
在其余两道的顺位产出十分少有的情况下,千以内的编号,往往代表了天命天道的造化批次。
那人是第九批的顺位,与他那一百个兄弟姐妹一样,被投放入天命的考核中。
在做任务时,天命部门负责的是主角光环的所有者,为了不无故占上配角的位置,经常用的方式便是化身系统。
这些系统风格虽大不相同,有机械派发任务的,有诙谐交朋友的,但却往往要比主角有更为坚定的内心。
因为一本书的气运所在,往往也非尽善尽美。
生灵涂炭或天下缟素,不过书中一句话的描述,但在各个境界内,却是真实在发生。
不是所有主角皆有资格承载气运,至少在穿书局成立的头一个万年,因果散乱的动荡时期,一切的法则还未完善,天命道的员工,仅持有一个信念。
那便是让书的主角活到最后。
这便造成了天命部门与苍生部门长年的矛盾,为了配合天命部门,苍生道部门的员工甚至要用命去填,更有顺位也因此有去无回。
且天命部门本身,也出现了几例违规:系统忤逆法则,操纵主角,以此让因果强行圆满。
他们在引导主角以最快的效率完成剧情,即便跳过太多的因果,哪怕用人命来作为代价。
直到某一天,穿书局中的那位三老板,梦见了一只蝴蝶。
据穿书局的老员工说,那一日,三老板忽然造访局长室,平静的神色,就像是祂从前来讨一杯茶喝。
可当祂站在天光系统前,却面不改色地拂袖,用灵力轰开了总局的大门,在祂身后,还跟了一个同样穿苍青长袍的孩子。
那是穿书局成立后的第一次问责,由三老板追究起了局长的过错。
强行圆满因果的系统员工们,听令于如今天命天道的顺位。
脱颖而出的A921,在不久前,抹去了最后的竞争者A1008,成为了九代以来唯一被看好的一个。
如果他足够出色,他还会成为未来穿书局的局长。
可天道垂目再无人可胜过苍生天道,祂对过去未来的预知堪称可怖,眼中全是大因果。
天命天道听罢祂的描述,通传了A921,三老板问祂如何处置,天命天道竟悬而不决,苍生天道代祂回答:那便让我这个顺位,夺了他的神格,给那些无端枉死的生灵偿命。
这是太疯的举动,顺位唯有造化者可杀,神格与性命相连,这明摆着就是在告诉天命天道:你不动手,我来动手,若员工或天道在任务中诛杀顺位会有因果环扣,那么便让同级的顺位去。
彼时,天命天道问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祂没有直接问苍生如何,而是转而问那个随苍生而来小顺位:“你若代为刀刃,定也无命可活,尔等一道怜悯苍生,又何曾真的对苍生有情?”
那小顺位竟风轻云淡地笑笑,说:“我只做应做之事。”
简直是一脉相承的风格。
而或许这才是苍生的面目。
芸芸众生,温和残酷,在他们这一道心中,万千生灵才是主角。
也许天命天道真的对A921留了情,祂让他来对峙时,是用的天光系统的通传功能,而不是缉拿功能。
A921跑了。
天命天道方知自己,才是蝴蝶的翅膀。
但好在A921没有成功渡过虚空,神格碎成了一场星雨。
“那场雨委实很壮观。”总指挥与陌尘衣讲述起当年,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们被这场雨欺骗,让他跑到了你那里,当年太仪先生您并没有这样回来,三大天道拟合了一个您出来,或许因果便是如此,若您在基座的太仪与穿书者同归于尽,那么整个基座境界就会一并灭亡,我们接下来的翻书计划,也就并不能实施了。”
陌尘衣听出了其中的隐秘,苦笑道:“你们试了几次?”
“到这一次,一共七次。”总指挥如实说:“基座切割成七份,一共找过两个系因果之人,如果您的徒弟也愿意接下因果琴,那么他的编号就会是α7。”
七次,前六次中,四次因果之人先行自尽,天道与穿书者共毁,两次因果之人拿到了因果琴,却还是功败垂成,以境界灭亡为结束。
“……如果太仪捞不回来,会如何?”
“A921身上还有天命天道的顺位神格,他当年的同伙又不断在教唆主角诛杀所谓反派,掠夺他界配角光环,再加上他吞噬了当年太仪大半的生灵,一旦打上穿书局,在异界法则面前,所有员工无法抵抗,会提前撤离。”
总指挥平铺直叙地讲清了所有后果。
“三大天道会留在此地,他们三个同气连枝,一旦一者被吞没,他身上的邪气便会凝合成一个无法估计力量的光环,所有境界相关身份的生灵会受到影响。”
“此后各境界天道便各自保命,等新的属于篡改者的‘穿书局’成立,来日是丢下境界,或是玉石俱焚,或侵吞他界,我们不得而知。”
“这么大的因果。”陌尘衣合上眼,“我得去太仪。”
“我明白。”总指挥颔首,“我们会尽力申请。”
彼时的陌尘衣就是一堆细散的碎片,直到断魂崖那一日,他作为准接入系统,等在投放的仪器内。
那时天命天道作为局长,亦在太仪远程支援小组内,祂注视着灵光屏,没有问他后悔与否的问题。
这是太过苍白的疑问,在决定的那一刻,他没有后悔的机会,却也永远不会后悔。
七个基座,天光系统内储存了前六个基座的信息。
剧本一如真正的太仪那样,只是一念的因果往往有千万的差别。
连带真正的那个太仪,七次里的秋眠,或是按原书剧情去修了无情道,要么就是还有比他更强的因果所系之人出现。
甚至有一次,他连云明宗也没有到,在深渊下长成了老长的一条大蛇,称王称霸直到世界覆灭。
世人皆说,因果因果,环环相扣了便是宿命,可其实那是多么脆弱的东西,一念之间,阴差阳错,便可以有所改变,谁也不知下一个选择是否会导向不同的结果,可在命运的这条长路上,跋涉又岂止是为了要一个结果。
他与秋眠并没有那么深的缘分,事实上在苍生道的理论里,没有人天生与某人有太深的缘分,如果七个太仪可以算作七次轮回,那么要用多次回的错过,才能遇见而今这一次的相逢。
没有下一次了。
不论是对于穿书局,对于太仪界,亦或是对于秋眠和陌尘衣,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