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偌大的一城,竟挑不出他满意的琴。
或是因少年随身的那把青琴太过华美,难有比及,亦或是,出于修士那些纷杂的心念。
他模糊地觉得眠眠并不擅琴。
而每一次弹琴,少年都会伤怀或伤痛。
所以当这把筝出现时,陌尘衣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而当他把这筝送到少年面前时,后者一怔,随即轻柔地笑了起来,唇边的笑意一路溯上,蔓延到了眼中。
陌尘衣的心情便如这筝的名字,自那忧虑的三月冰雪中,开了一场早春的桃花。
“你是乐修?”
庭中,印葵用剪子“咔嚓咔嚓”修剪着灌木,随口问道。
“不是,我只学过小半个月的筝。”秋眠抚摸那根根长弦,道:“筝者,施弦高急,铮铮然也,我当年弹不成气候,半途而废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弹……”
他真如初学者一般,定指弦上,肩膀到手臂都是僵的,按记忆中的弹法拨了几个音,还算不差,遂决定来一支曲。
印葵起初还想边听边剪,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一脸无语道:“你说以琴听人,那我以后就这德行?”
秋眠大抵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把琴弹顺了,筝居然会是这么个效果。
印葵见他未撤了指下来,还当这人不服气,谁知对方立即就知难而退,也不再去试弹,只是抬眸问他:“那印道友你日后有何打算呢?”
“哦,没有打算,混吃等死差不多。”印葵继续去剪他的灌木球,并道:“你的灵根是很不同寻常的那种么?我听说有的修士因灵根殊异,对天道有更强的感应,太仪不是还一直流传所谓天道垂目者的说法吗?”
两人来到庭院,却谁也没有提起方才的话。印葵不想知晓自己的因果,秋眠也没有去听。
“不回答,那就是喽?”
秋眠的指腹轻柔地滑过筝弦,没有应下,也并未否认。
“那你不如弹这玩意儿。”印葵瞥了他一眼,说:“或者安静一点,别说了什么我不中听的话。”
“比如?”
“比如我和你带来的那姑娘有缘。”
秋眠低笑了一声,配合道:“好,我不说。”
“这么乖?”印葵有些诧异,挑眉道:“你的年纪比这个样子大不少吧,有没有过百岁?”
得到一个数目后,印葵更加郁闷,“按人间年岁来算,你也快要是个老头子了,但按修真的年岁,你又还小的可以,怎么这么热心肠?难道你真的逢人就送因果,我们顶上的太仪天道不会怪你泄露天机?”
这阴阳怪气的调子,分明是还在不乐意之前这人与耿子规的一拍即合。
“有缘无缘,因果自会周全。”秋眠按照穿书局的台词本上的指导故弄玄虚,却又道:“我只是觉得,你如果想和耿大夫牵一段缘出来,那么就最好再多想想,他为何拒你,他在顾虑什么,你求的又是什么。”
“咔嚓。”
印葵的剪子一滑。
细细的木枝绞劈了叉。
他站起身,面朝秋眠道:“怎么说?”
秋眠并未答复,而是随手在身侧的桃花木上折下了一杆枯枝。
朱红的灵线绕在没有一叶一花的枯杆上,而后他递给印葵,道:“救命之恩,我欠你三个心愿。”
“是耿子规救的你。”印葵拒道:“要给就给他去许。”
“我给不了他。”秋眠摇头,“接下吧,这也是我的一份工作,再者,你俩也可共用。”
主角的命格通常都不会太平淡。
尤其是在天地灵气不稳时出现的主角。
即便不用因果琴去听,秋眠也知道,印葵的未来,还有很多的可能。
穿书局联系不上,新的任务员也进不来,此类情况似乎也不是仅在太仪界出现过,所以穿书局有推出过相关的应对措施。
主角的选择通常与整本书的剧情走向息息相关,其因果有太多的衍生可能,查验一整套的因果,就必须调动因果琴全部的力量。
要听个片段还行,若想纵观全书,几乎可以把穿书局的总基座也给掏空。
当初听《迷仙》的剧情,是因果琴的第一次全力运作,天时地利人和齐全。而如今以秋眠的状态,怕还没听出印葵未来是好是歹,自己当下就先歹了。
那么便可以参考穿书局给出的失联员工的方案:顺势而行,留出可以让员工介入的因果。
印葵一听也确有道理,行医道的散修要小心谨慎,耿子规救人,那他就要一步三看。
眼下在他看来,这两个修士毕竟都是很能打也有一定威望,接了这东西也没有坏处,便把那花枝接下,道:“多谢。”
屋内,从支起的窗向外看,庭中的景象便一览无遗,花冬瞪圆了眼,道:“桃花枝绑红线,这这这!”
她想到之前阿眠的话,惊讶道:“不会吧不会吧?阿眠不会真的算出我和这小大夫有姻缘,真要把我留这?”
“想留也会先问过你的意见。”陌尘衣淡定喝茶,“你怎么想?耿大夫人不错,医术也高,还很看中你,他也不是非要你和那孩子如何,不成也不会为难,说还是会把你当亲传弟子。”
他慢悠悠道:“你不是一直想学医道吗,再者还有我,你若想学,还有他处宗门可去,你如何看?”
“……嗯,诱惑确实很大。”花冬鼓了腮帮子,末了却摇了摇头,说:“多谢前辈,我想我目前,还不适合学医道。”
“为何?”陌尘衣不赞同道:“你若想学,肯吃苦,就算修真一道有尽,可人间也需大夫,何况我们看的出你学医,并不是为了名利。”
“是这样,医道可救人,但我……”花冬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我心中有杀念。”
“何出此言?”陌尘衣问道。
花冬一直有些害怕陌尘衣,尤其是在她灵根觉醒、灵力通顺之后,即便对方不放出威压,她也能感受到些许压迫感。
这一回她同样很紧张,但她还是坦言道:“我想救一人,她无病,我想医一命,难容情。这世间法度,六州朝代更变便换一轮,仙乡四州无明文,我若心中想杀人,就恐怕……”
花冬垂下眼,低声说:“就恐怕,当不好一个医者。”
“冬儿。”
秋眠不知何时已走至窗前,唤她道:“上回的梅子糖被我吃空了,现在口苦还馋的很,可否劳烦你再去买些?另方才印道友说城中西雀街上有一家衣铺子新上了一批花样,你去裁几身新衣裳吧,咱们路上也好换洗。”
“哎哎哎,可以吗?”花冬抬头,惊喜道:“我还可以和你们一道儿吗?”
陌尘衣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自觉掏了装灵石的袋子,对她道:“想买什么便买,我留着灵石也没处花,不必省着,去吧。”
好重一袋!
这就是大修士的世界吗?!
花冬只觉自己突然暴富,含泪接过灵石袋,噔噔噔就出了门。
秋眠在窗下与她挥了挥手,回头来将双臂搭在窗沿上。而陌尘衣先他一步开口,道:“这丫头……”
“还是在路上再教吧,前辈。”秋眠叹道:“不知不觉我们也成为推动她抉择的一个因素……或许让她去经历,比讲道理要来的直观的多。”
秋风吹来,竟也会如此的软。
“毕竟……我其实与她也差不了多少。”少年前倾了身,歪了歪头笑道:“也请前辈一道教教我啊。”
陌尘衣半靠在窗前,从他这个视角看去,眠眠的发丝柔软又蓬松,令他手心泛痒,很想去揉一揉或搓一搓。
而秋眠似乎很喜欢这个角度,他眯眼去瞧窗后的师尊,自身后拢来的晨光贴着身躯滑过,仿佛一席朦胧暖色的薄纱,罩住他的长发和脊背。
那便如在志怪话本里出没的鬼物,窃居于影中,又会偷偷抬起伞面或掀开长巾的一角,觊觎着人间的活色生香。
陌尘衣真的很想揉一下眠眠的发顶,手都快要伸出去一半,被少年飞快躲开,后者笑盈盈道:“会长不高的。”
却又自顾自用五指分开陌尘衣的指缝,令其掌心向上。修士虚虚开着掌,秋眠便在他手上凭空比划出了勾弦的动作。
指尖轻轻扫过掌纹,这下陌尘衣连心中也痒了起来,却听眠眠道:“筝我弹的不好,但前辈……我很喜欢。”
……这断句真是颇令人误解。陌尘衣想,可是又这么的可爱。
“和我去栀州。”陌修士深深注视着他,忽然道:“你若无处可去,便带上那小丫头,随我一同去栀州。”
秋眠没有收回手,缓缓握住了修士的指节,答道:“好。”
花冬穿上了她新制的衣裳,且还是第二批次的新衣裳。
昨儿她的行程紧凑,先火急火燎去买了梅子糖,这才去到西雀街,往制衣铺子里进,架不住老板的热情,昏头昏脑地买了几件,出来饥肠辘辘,又绕到另一街上去吃了一大碗面条,打着饱嗝便回了医馆。
谁知把装新衣的包袱一开,那二位一瞧,深觉这丫头被坑的不浅。
秋眠二话不说,拉了她又杀了回去。
那之后,花东心中只有一个感慨:天知道两个修士为何会对搭配这么了解?!
他们往铺子里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砸场子,老板再不敢怠慢,把那几件积压货给退了,换了批新的。
陌成衣扯了一块料子道:“小姑娘刚测出来的木灵根,山岚色和天缥色就很搭,这蒹葭色的配时令,做成对袄也好,再来套西子色的裙子,打一套银簪,我看这是今年仙门女修时兴的穿法。”
秋眠不是太赞同,“就是因为时兴才不要也定一样的哎,这一杆子打出去多少西子裙银簪的,再说了又不是什么灵根就要穿什么色,那要是火木灵根,红配绿往路上一走,不就是拉风的行走大石榴花盆栽成精?”
“……嗯,好像是这样,不过也还是拿一套,时兴的适当追一追也不错。”
“我看各个颜色都试试,对了,冬儿穿鹅黄的不错,簪子也打套镂空金银杏的。”
“胭脂要不要?”
“前辈,我不会挑胭脂。”
“火灵石的颜色也各有千秋,我应该会。”
花冬:“……”
你们怎么好懂的亚子?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处飘出烤鸭香的酒楼,眨眨眼道:“要不去搓一顿?”
总之,具体买了什么衣裳、打了什么首饰,花冬没个记忆,但烤鸭外酥里嫩,加小黄瓜条和蒜,蘸酱裹薄饼,一口咬下去喷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而直到她看到那口木头箱子全是自己的行李时,花冬姑娘沉默了。
陌尘衣拍拍她的肩膀,“别有压力,所谓新衣新日子,这算是给你入道的贺礼。”
秋眠往她的发簪上缠了与印葵木枝上一样的灵线,他执了花冬的手,把那簪子放在他手心,笑道:“昨儿你已经可以控制体内的灵力了,这便是入道的伊始,花冬道友,恭喜你。”
花冬怔怔眨了眨眼。
她轻声问道:“这是个梦吧?”
过惯了以往那般的日子,这段时间来,花冬心中总是不大安定,也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好似这些本不该自己拥有。
……其实也确实是这样花冬想,一个侍女,因为那么一点儿的缘分,就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这多么的荒唐。
仿佛话本子里的灵怪传说,画中一世无所不有,画外仍是两手空空。
她有时会在夜里爬起,推开窗见满天星辰,银河如故,她好似又回到了晏府,还是那叫“采月”的侍女。
亦或花冬早已被封死于棺中,这里的一切不过是窒息前的一个幻梦。
可她不害怕失去,因她时刻就在为失去而去准备。
“不是梦。”
秋眠却肯定地答复她。
凡曾经拥有,皆要付出代价。
这个道理秋眠深信不疑,且在这个道理之后,潜藏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没有人知晓而今的一朝一夕,是在付出应当付出的相应交换物,还是正在消耗来日的拥有。
但他还是对花冬道:“没有什么是不应当的,你曾立的誓,那你便要去做,想一想眼下,你说要不令与你命运相似之人同陷苦海,那你便要有这样的能力。”
“我们的缘分是一个机会,也算是一种叫金手指的东西,可是你该如何用,怎么用,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能用到如何地步,也是由你决定。有太多人没有这样的机缘,也依然在努力过活,那也是曾经的你,那很可笑吗?”
秋眠缓声道:“并不可笑吧,把金手指给糟蹋了的人才更可笑,去为某件值得的事竭尽全力,就是值得敬佩的。”
“好比王公贵族在享民供奉时认为理所应当,在该为国而战时便叹还不如生在百姓家,这样如何清算。责任也好,角色也罢,不过如何去想,冥冥之中命轨何在,你的答案是否改变?”
他合上花冬的手掌,笑道:“这是一个愿望的机会,不论以后我在哪里,都会有人来听。”
又鼓励她道:“如果觉得不真,便让我们看到花冬道友的决心和作为。”
太仪灵气复原第一周期的第一本书,秋眠推不出来它的剧情。
不论是印葵,还是花冬,光环与否或许并不重要,至少在秋眠看来,拥有主角光环,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只是希望,待他离开此间之后,这两个孩子,若可引太仪界走去新的方向,那便再好不过。
这是他的师尊鹤仪君的境界,也是秋眠的私念,但如若真的剧情稀烂,那他也希望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无愧于心。
陌尘衣一直静静地在听,回到医馆后,花冬就去楼上收拾出发的行装,而陌尘衣抱臂靠在门边,看着秋眠在案前,准备将桃花雪筝收到他那新的芥子囊中。
既然去买衣裳,谁也不能少。
陌尘衣一打眼便知眠眠穿什么样式的好看,布色都定好了,可秋眠却意外的有些挑。
浅色的一概不要,穿的也多是黑白二色,也要宽松的,广袖流风确实好看,但考虑他的身体,还是该多穿点好。
好不容易在陌尘衣各种软磨硬泡下,才答应添了件藕丝秋半绣刺银线暗花的,修士还私买下了件厚毛的裘衣,备着天再冷了给他裹上。
长袖展地的少年又在拨那筝,不成曲的几声自指下叮咚流泻。
他连头也不必抬,便轻缓地笑道:“前辈,我头一回这样讲道理,可讲的还好?”
讲的很好。
陌尘衣不经想。
但是眠眠,你的过去究竟是怎样?
要如何的经历,才会有那样根深蒂固的,一物换一物的念头。
就像是世上的美好完全不配被拥有,所有的被喜爱皆是在赊账。
深秋的斜光将庭中枫树的影子投入内室,一块一块的不规则的铅灰色在红木地板上投影,又被赋予新一次的鲜艳,与木板原本的纹路重合,如在那旧痕盘绕的身影的周围,割开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陌尘衣走入这方朱红血池中,他半坐在秋眠身后,虚虚拢着他按在筝弦上的手。
“学不学筝?”
陌尘衣道:“我教你。”
转眼月末,在医馆调养的三人终于被耿大夫放行,陌尘衣三人将动身栀州。
告别那日天高云淡,湛蓝的苍穹一望无际。
出发前,耿大夫将十六个瓶子在桌上一溜排开,挨个给他们讲了一遍,红瓶是口服,青瓶是外敷,花花绿绿的瓶子要在泡水时用。
另有几张药方,让陌尘衣有条件便日日给秋眠煎了喝。
秋眠盯好了陌尘衣收药方的芥子囊,准备寻个机会把它摸过来。
左右喝与不喝,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些安定心神、滋养经脉的药。
于身子无好无坏,偏偏还苦的厉害。
医馆门口,花冬还在默默背着阿眠给她布置的课业,自她可操控自己的灵力,秋眠便立即拉了一张修炼清单出来,可怜花冬低估了这清单的长度,一个手抖没借住,让那卷轴滚出去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