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蓁顺着方才秋眠的话往下,什么多余的信息都没暴露,她道出了两人的关系,却又是一个含糊的称呼,给足了发挥的空间。
秋眠的幂篱白纱被晃的荡开,白蓁登时眼前一亮,叹道:“啊!”
鲛人本身便容貌上乘,又极喜欢美人美物,从前秋宫主的样貌皆掩在重重纹路下,但她看得出眠眠的美人骨。
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地漂亮,她单手也能抱稳他,空出的另一手就要去拨秋眠的幂篱白纱。
忽感灵风四起,白蓁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却是一空。
陌尘衣身法如电出现在她几步开外,秋眠也被他放在了身边。
白蓁:“?”
尼玛的,吓死老娘了。
“眠眠,你们认识?”
陌尘衣歪了头去问秋眠。
白蓁负责帮秋眠接过穿书局的群消息,潜水了许久,对其中词汇运用炉火纯青,她心中冷笑:呵,你个老天道,卖什么萌!
“嗯,我和蓁蓁……”
他一时不知这个“姐”要不要顺出来。
原书中白蓁是他小师妹,但如果用鲛人的年岁算,她的自称也没错,不过鲛人在海中的年纪是不是不算啊,这该如何叫?
而陌尘衣知道白蓁的性子。
若不是亲近之人,谁敢这样喊她。
真的很熟啊。
一来还就抱上了。
还贴贴。
呵,我也想和阿眠贴贴。
“前辈?”
秋眠忽然感觉袖子被扯了扯。
陌尘衣一言不发,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委屈。
如果秋眠此时的心绪再沉一些,他就会接到这个眼神的含义,然后怀疑自己眼花了。
陌尘衣的心思也简单。
——三个字的名字难道不配亲昵称呼吗?
——尘衣不好听吗,还是我长得不好看?
——那我也可以被叫做尘尘或衣衣的啊,我也可以抱你转圈圈!
一旁呆若木鸡的二把手倒是接受到了这几句,许擅顿时内心天崩地裂:妈耶,我大概是真的要被灭口了!
你们考虑一下我这可怜的副手的感受吧!不是要查丹月城吗,现在这是怎么个回事啊?!
正晌午饭点,陌尘衣索性叫了桌菜,边吃边商量。
太仪地界灵气匮乏,近来才稍有起色,修士也不讲究辟谷,反正天地灵气吸不了多少,该吃吃该喝喝,也不会如何影响道体。
丹月城多雨,为祛湿气菜肴口味多辣,尽管已经让小二往轻辣里做,但这素菜上来也是红艳艳的一片,着实令北地而来的修士们惊讶。
仅有无辣不欢的白蓁快活,她吃了口剁椒鱼头,咂摸了也就那样,往身边宫主的空碗中夹了一块,道:“尝尝,一般辣。”
又抬头对众人说:“丹月城之案,麻烦便麻烦在如雾里看花,我们对其中因果一无所知。”
“且催的太紧。”白蓁皱眉道:“一月一人,如不送人上山,劳什子山神可发话了,让丹月城这万千百姓自己好生斟酌,那口气,真是横的不得了。”
她再闷了口酒,冷声道:“起初百姓也不知晓这山神要什么样子的新娘子,送去一个还没准就被退了,退回一个一家遭殃,后来甚至牵连了邻居,而从几个月前开始,他们一次送几十个,总算能挑中一二。”
许擅颔首接道:“我们发现,那些被选中之人,多是五行近水。”
寻常百姓难入仙门,因其灵根驳杂,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灵力。
在太仪地界,生灵体内皆流淌了灵,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修士之所以为修士,只因能借灵根纯属,将其为己所用。
如今丹月城内皆人心惶惶,由谁家来出“新娘”,又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风楼刚接这个任务仅不到三十日,打听到丹月城内,早已乱过几轮,而今他们用抽签子的方法来择人,每十人一回,只要有一人被选中,就算过关。”
可这样源源不断地送,几时是个头。
假若这山神出在仙乡四州,来几个暴脾气的宗门早就打上山去了,可此事偏就出在了人间六州之一的栀州。
这栀州内多水道,隔一河便有一城,零零散散的城池与不同的宗门对接,他们不请仙阁出门,负责丹月城的九暮宗又是半管不管。
明明是有更加简单快捷的方法解决,但便是因其中种种顾及,才拖拉至此局面。
“我便寻思直接带人杀上去,结果大雾不可行,那迷阵我前所未见,便也只能按着山神的规矩来。”白蓁烦道:“而且,九暮派的那孩子也在用这个法子,我们要和他们避开,那孩子的性子真的一言难尽,要我早拎回去揍一顿了。”
花冬听罢这些,不经联想到耿大夫的那个托付。
假若印葵真的是丹月山的山灵所化,那么他的频繁的躁灵,便是因丹月山的变故。
这山必然是出了大状况,乃至于与它血脉相连的印葵在千里外,都有所反应。
陌尘衣则道:“山灵究竟还是不是山灵,如今却不好说了。”
“你是说……”
白蓁也明白过来。
“还有你们看见的邪气涡旋,那东西我从前也见过。”她悄悄看了一眼秋眠,后者垂眸,似乎专心在吃,可一碗米饭却才去了一角。
“我们目前还是打算继续那个潜入计划。”白蓁转了话题,“再找水灵根的修士潜入。”
“……抱歉,我有些不大舒服。”秋眠忽然放下筷子,对众人道:“先回房歇息一下,见谅。”
他起身离了席,匆匆往内去。
刚关上卧房门口,便已难以压住胃部的抽痛,整个腹部至胸前似堵塞了一大团浑浊的脏污的棉絮一般,辣味也镇不住,往上涌的同时也在黏连五脏六腑。
秋眠扶住门框,捂住嘴无声地干呕起来。
从那邪旋出现,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启动了一个记忆的回档开关。
他见过邪雨倾盆后,万物生灵皆化为了白灰,也知道那些邪物会长成如何恶心的模样,更知晓那些邪气如果真的被人控制,可以多么变化无常。
他不想让这些人继续去查丹月城了。
要是真的有第二个薛倾明……
这些人一旦卷入太深……
秋眠头痛欲裂,踉踉跄跄走到床边。
他抖着手脱了外袍,呼吸才通顺一些,再蹬去了鞋,便是往榻中一栽。
与身体的记忆一起冲来的,还有和那邪旋的呼应之感。
邪气乃浊气与清气混杂,严重变异而成。
耿子规大夫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所以他判断一旦秋眠身体中的清浊平衡被打破,不论是缓慢的过程还是突然的爆发,必然就是一个结果。
而事实上秋眠认为,他现在这身体就宛如一个培养皿。
那些清浊之气也许正在变成他深恶痛绝的邪气。
从前有禁术“诸天闻我”的存在,便是防止出现这状况,既然邪气内浊气成分大,为防止交锋时的冲突,索性弃了清修之道,去以毒攻毒。
可现在他的体质太弱,根本不能再修炼一次诸天闻我了。
秋眠之前打算,他就先这样留在师尊身边,什么时候觉得不成了,就独自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开一回完全的太古银花净化阵,把自个这些邪气一并清除。
但而今事态明显变得复杂起来。
他歪躺在榻上,在天旋地转中不经想,难道这一本书的剧情,居然上来就开大么?
主角光环的所有者花冬,是随他们来到了丹月城,这是她的选择,那么也就是她的一条命轨,而另一主角印葵,也与丹月城有密切关联。
冥冥之中的剧情指向了这里。
……走不掉了。
所以究竟是有异样的控邪者出现,还是这只是剧情中的一环?秋眠目前无法判断。
想着想着,他又忍着头晕爬起来写了一封信,以灵力化成的纸鸢送去耿大夫处,让他们千万小心,如遇危险,一定折断木枝。
做完这些,秋眠彻底不能动了,他闭上眼,脑中汹涌着万般纷杂的思绪,可身体又叫嚣着不适,眼皮沉沉就要盖上。
他慢慢蜷缩四肢,将自己往被窝深处埋。
梦中也依然不好过,白茫茫的雾气中,他听见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哭和大笑。
那几乎扯破嗓子的哭笑最后变成了尖叫,尖利到不像是人的喉咙能够发出的声音。
可秋眠并不觉得恐惧,雾气散开,他沉默着站在原地,麻木到无波无澜,犹如一尊冰雕或一潭死水,与雾后疯狂的自己遥遥相望,冷眼旁观。
直到他听见了几声呼唤。
“眠眠。”
“眠眠别走丢了啊。”
“眠眠,到我这儿来。”
他循着那声音走,像随铃而行的亡者,走过镜花水月,走过白水青山,眼前渐渐暗了下去。
“眠眠……”
他睁开了眼,月色入眸,湿漉漉的眼中盛满盈盈的水华。
放在锦被外的手僵直紧绷,青筋暴跳,在白皙的手臂上突兀的蜿蜒,五指却紧紧扣在陌尘衣的指缝间。
太过用力的抓握令指节也发白,指甲却深深刺入了对方的手背。
陌尘衣浑然不觉皮肤上的刺痛,把少年汗湿成一绺一绺的额发拨开,凑在他一旁,眼底流淌的是越窗而来的月色。
手背上指甲刺出的的弯痕已见了血色,但他却是轻笑道:“眠眠要给我戳几个月牙儿啊。”
秋眠怔怔望着他,流云在此刻遮上了户外的一轮满月,庭中的扶桑木影显出清晰的形状,像是夜中的暗火。
他忽然呜咽一声,手脚并用地将陌尘衣缠抱住,分明不知在恐惧什么,却怕的发抖。
陌尘衣只觉掌下少年的脊骨细细一根,顺着向上摸去,后颈的一截骨也支棱突出。
真是太瘦了,陌尘衣想,浑身上下没有几斤肉。怎么会这样地瘦呢,却刚好填足他鼓胀的心。
他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眠眠从前的身份,和白蓁相熟,无外乎出自血厄宫。
这受尽了天下骂名的邪宗,而今是仙阁的一个隐痛。
云明宗所有峰主联名上书仙阁,请还血厄宫一个公道,可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个溯洄一切的法则便是出自他们之手,那些云明宗的修士又总也说不清,亦或者是,说不出。
甚至连血厄宫的人,都会在某些时刻,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禁言。
但陌尘衣愿意去相信。
撇开云明宗和血厄宫余部的说辞,这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直觉,一次声势浩大的叛逆。
他仿佛循规蹈矩了太久,终于可以盲目且没有理由地去相信什么。
出身自血厄宫的小家伙,当年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陌尘衣收紧了双臂予他足够的支持,道:“我不走的,不怕啊眠眠,你看,月亮又出来了。”
灵力贴着窗潜了出去,却呼啸着冲上了天穹,半步大乘的修者可移山倒海,如今,却只是要给怕黑的孩子拨月见月。
秋眠已半醒了神,抽了抽鼻子,一开口却令陌尘衣惊了,他嗡声道:“丹月山一定要去,我也是水灵根,可以去做那山神的‘新娘’,潜入丹月山。”
……等等,你们血厄宫工作起来都这么狂的吗,一个两个的说商量正事儿就商量正事,招呼都不打的吗?
不过既然眠眠想说,陌尘衣自然顺着他,修士用额角贴了贴他,道:“我也去,我与眠眠是一样的啊。”
——干他丫的!
陌尘衣已去丹月山周围走了一趟,那白雾迷阵他可以用灵力强行冲破,可此阵灵力抽取自丹月山,一旦碎开,便是阵灭山毁的下场。
真若以力破之,阵开是开了,丹月城的百姓怕不是也会和他拼命。
于是退而求其次,仍按白蓁原先的计划来。
虽有了晏司焰的打扮在先,当白蓁与许擅抱了两身红艳艳的嫁衣及繁复的宝饰大步迈入时,陌尘衣还是不经头皮发麻。
再瞧他俩忍俊不禁的神情,就知道他们在等看自己的笑话了,不经感叹自己这楼主做的实在没有威严。
白蓁另还把晏司焰没用完的胭脂水粉一并拿来,一溜摆开,一边道:“丹月山上的那只山灵恐已不再是昨日庇护百姓的山神,又牵扯到了邪气,你们此去一定小心。”
又望向秋眠,道:“眠眠,你身体如何,药可齐全?”
花冬正把耿大夫给的药进行分装,这事陌尘衣也只交给她来做,小姑娘在这桩事儿上格外坚定,秋眠想和她打个商量也不行。
装好后,她担忧地望向秋眠。
“小冬。”白蓁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便先道:“他决定了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来,让他去吧。”
“不必担心。”秋眠将长发散下来,对她们二人道:“我有分寸。”
白蓁抱了胳膊,却仍没有出言阻止。
她明白这种感觉。
若不去做些什么,不亲身经历亲自前去,谁知下一次的意外与分别会在何时到来。
秋眠十分感激地对白蓁道:“多谢,蓁蓁。”
白蓁一听,用手中的一枝长钗敲他的额头,戏谑道:“再客气,下回姐便不客气了。”
说着,她绕到秋眠身后,把那几支玲珑钗夹飞刀似的夹在指中,对着半空比划了几下,似乎想给他摆弄个造型出来。
此次潜入,仍用的是晏司焰用过的套路。
山神只选水灵体质的百姓之事,暂且还没有公布出去,故而城中仍用抽签的方式,抽出十人前往。
上回他们造了假签,另九名中签者也已经在半途置换。
今早的抽抽也依然如此,城中人大抵也知道有修士前来帮忙,对抽签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也默不作声的配合起他们的行动。
“这回那个九暮宗的小少爷也要去。”
白蓁挽了他一缕头发,只觉比鲛绡还要顺滑,她简直爱不释手,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毕竟是“山神”娶妻,若不仔细准备,城中百姓也受责罚,故而给“新娘子”们的服饰皆极其的华丽,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穿戴完成,花冬正要上前帮忙,却听另一头传来一声老大的抽气。
“嘶——!”
“啊!楼、楼主!”
许擅一手梳子,无措道:“楼主,属下……”
我梳子根本没有挨着你的头发啊,楼主你嘶啥嘶?
陌尘衣回头,微笑道:“悠着点。”
许擅:“……”懂了。
善于察言观色二把手就放下了梳子,抱拳道:“属下不通梳妆,还请楼主恕罪。”
陌尘衣点头,许擅在他眼中读出了“加工资”的肯定。
花冬见那边没了人,登时一个激灵。
她可不敢给这位大佬打扮!
于是低声对白蓁道:“蓁蓁姐,咱们可不可以换一下呀?”
白蓁托了下巴,颔首道:“成,我拿老陌先练练手。”
她说练手,还真不含糊,走过去抓了几搓头发就往顶上怼,同时道:“根据线报,这回那九暮宗的瓜娃子也要去,方法与我们的一样,丹月城主特意嘱咐了我们不要和九暮宗起冲突,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你们到时就用那些假身份,他也查不出来。”
秋眠半垂下眼,稍稍侧了身。
可铜镜中,还是映出他身后的一双璧人。
师尊如今的模样更甚从前,白蓁亦是容貌无双,他们站在一起时,便是一道风景。
秋眠连面前的铜镜也不想见,索性掩耳盗铃一般,他合上眼,将注意力全放在这件事上。
许擅忽然觉得气氛有那么点儿微妙,他左看看右看看,倒抽一口凉气。
……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应该在墙根。
走又走不掉,他便疯狂说话,企图化解这箭头乱飞的情况,他道:“九暮宗的宗主从前便与仙阁交恶,这次他们宁愿压下丹月城的异样,让百姓继续选人,也不求助仙阁,便是不想被仙阁抓住把柄,只要能把那山神拿下,他连自己的孩子也送来,就也算是尽力。”
秋眠想,假如这件事发生在仙乡四州,早就有几个脾气暴的宗门打上了山,可此时发生在人间六州的栀州,栀州内水道纵横,隔一条河就是一城,有不同的宗门在负责,不是血厄之祸那样大的灾祸,这其中盘根错节,又岂止是一弯一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