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陌尘衣道。
耿子规交底道:“你该猜出我的身份,我师从鬼医,向来无所顾忌,倾我所学,再加上他能自个看开,每日该吃吃该喝喝乐呵呵的,还有几年好过,所以有我与我皆无差别。”
言下之意,也就是我尽力了,你们还要治就另寻他门吧,也别把我交代出去。
陌尘衣合袖道:“多谢耿大夫。”
送走了这大修士,耿子规松了口气,向树后扫地的印葵问道:“如何?老夫这回语气没太硬吧?”
想起从前因为太直白被打,耿子规感慨道:“哎呀生死之事早晚,该看开也看开,既然如此了不如快活几年去。”
又随手摆弄了一片树叶,“小葵啊我们要搬家吗,想不想去人间六州走走,还能赶上棠州的烟火大会,等你以后成家了就是和娘子一起去了,话说我看冬儿姑娘人不错,有没有……”
印葵打断他:“想去直说啦我的爷。”
“没大没小!”耿子规怼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把老头壳子套上,气冲冲回屋去幻化了。
少年目送他远去,摇头叹了叹,却又伸手,将方才耿子规抚拨过的叶子折下。
他默默看了半晌,贴近了唇边,印下一个轻柔吻。
屋内,秋眠精神不济,已再度睡去。
花冬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但他听耿大夫说夜里阿眠还有的熬,打算把地方给腾出来。
医修治疗要求尽量避免其他灵力不稳的人在,她尚不能很好控制,就决定去医馆楼上住。
“……陌前辈。”
花冬见陌尘衣回来,低低唤道,想问阿眠的身体如何,又想问晏氏的后续。
陌尘衣当着她的面,折了个纸鹤把一封灵信放飞,说:“晏氏的事自会有人来办。”
随后他站在榻边,垂目看了片刻,抬手把昏迷中的少年的被角掖了掖。
黄昏已至,夜幕将来。
耿子规事先布下了水灵阵,阵法稳定后,水波染了庭中木叶,映于白墙面,清浅的绿色,微微荡开,如扯纱揉帐般,又似是在烟雨中化开的远山。
秋眠昏沉了近一个时辰,在暮色四合的尾声醒了过来。
他靠在摞起的软枕上,分明疲倦,却没有再睡。
侧目透过窗棂,耿大夫不拘小节的院子在夜里有别样的错落风致,灵灯挂于枝上,晕开深深浅浅的光痕。
“好了。”耿大夫检查了全部的灵阵,对陌尘衣道:“火灵今夜定会外窜,我这老屋的灵屏不够坚固,老夫须去时时刻刻加固,这里你守比我牢靠,若有意外,喊我便是。”
话罢,复又拄了拐杖风风火火出了门。
花冬颇为担忧,却因灵力不稳无法在此处久留,她忧心忡忡,从袖中掏了一把梅子糖,塞到秋眠手中。
秋眠两手都托不住,一枚枚小巧的糖便落了下去。
梅子糖澄黄透明如玲珑琥珀,中心嵌了颗大大的青梅子,撒在白被上,仿佛一片冷却了的陨落星辰。
塞完了糖,花冬轻声道:“阿眠,这个很管用的,从前每回我病,喝药后吃上一颗,心就会安定下来。”
她敏感地察觉阿眠的状态,却没有去过问或劝导,她说完这段话,就笑道:“那我先上去啦。”
秋眠朝她点了点头:“你亦安心。”
花冬知今夜的凶险,更不想在此时让对方来宽慰自己,便又捏了捏秋眠的手掌,一步一回头地上了楼去。
不大的室内已撤去了其他的摆设,水灵阵的阵圈在地面铺开,有薄薄的光点在半空游荡。
秋眠目光停在榻边的修士身上,却又突然对那些光点伸手一抓。
陌尘衣勾唇笑了,道:“以前常抓萤火虫吧?”
秋眠张开手,掌中空无一物,或许灵光已消融去,或根本什么也没捉到。
“不睡么?”陌尘衣缓声问。
“还不太困。”秋眠摇头道:“陌前辈。”
“嗯,那我们说说话。”陌尘衣伸手贴在他额上,已有了烫手的热度。
“不要。”
秋眠微仰了头,仍不肯移开视线。
陌尘衣“噗”一下就笑出了声,他重新坐了回去,道:“眠眠这样与我讲话,还是头一回呢。”
除了并不美好的初见,后来少年之前与他交谈,多是尊敬,敬词敬称一个不落,做决定前也多是在训我商量。
这是头一次,他听见少年如此直白的表达。
“我在生病嘛。”秋眠歪头问道:“前辈不高兴?”
“怎么会。”陌尘衣脱口而出。
水灵阵一周期运转过,刮起了一阵小风,少年的垂发被吹起来一缕,落下时偏了几寸,正从颈项旁绕下,黑白分明,缠缠绕绕。
陌尘衣的目光在那一片儿地方停了一刻,再移开时,眠眠真正的样子也映入眼帘。
耿大夫在和陌尘衣谈过后,回来把其他一些具体的情况和病患本人说清,除了火灵与保持良好心态外,还就是交代了他容貌上的变化。
晏司秋并不存在,他的,躯壳是法则为瞒过因果以纸捏造,而今烧毁,便露出了本相。
陌尘衣记得当时眠眠听后沉默了许久,半晌后,问他们可否给他一面镜子。
水银镜中,是那阔别已久的面目。
与阵中所想一样,他没有亲切和熟稔感,只是疑问,这韶华少年的皮囊下,又是怎样的魂灵呢。
秋眠交还了镜子,对自己神奇的复原也无多少好奇。
这张脸已经有一甲子不曾被人完整见过,再者他从前少有离云明宗的时候,修真界见过的人也不多。
而他其实也不在乎谁会认出自己。
只是既然出了阵,脱离了晏司秋的身份,来到真实的世界,他也不能这样一直无名无姓地继续与这些人相处。
于是他说了个名儿,叫“荆之秋”,至于眠眠,不过是一个亲昵之人可唤的小名。
这“亲昵之人”一出,陌修士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就乐开了花。
他知道这荆小道友有许多的秘密。
可是他不在乎。
而陌尘衣也知道自己应该立即去栀州,然不知为何,他没有动身。
修士轻而易举就说服了自己,是因曾生死与共,他还十分怜惜这个孩子,以及琴音的线索。
“那里听我念一段书?”
陌尘衣并不怎么会聊天,要熬这大夜,唯有此法。
秋眠缓缓呼出滚烫的热气,道:“好啊。”声音软中有几分地哑,还有一些鼻音,尾字的那个音上,会有习惯性地上扬,听来有几分卷舌。
秋眠如今的样子和嗓音,与阵中的晏司秋有几分相似,却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在陌尘衣眼中,眠眠本相更加好看,本音也更为动听。
陌尘衣时时刻刻在体察对方的状态,却又故作轻松地翻开从耿大夫那儿借来的书,念道:“是夜,一鬼魅于窗前游走,见烛火明亮,书生正在温书,心下一动……”
修士读的认真,也是声情并茂,不同角色还有不同腔调。
只是出自耿子规大夫的书,没几本正经,这本还算是少有的只是情节波折,但也忒波折了。
陌尘衣从来没有看过这种书。
他越念越觉离谱。
明明该是套路的鬼魅诱惑书生的戏码,硬生生给写成了前世今生多角替身加阴差阳错误会狗血戏码,要素之丰富,令他大开眼界。
读到中断,陌尘衣被震撼得不行,要缓一口气。
而无意中他从书页上方一抬眸,眠眠姿势不变,目光也似乎从未转开。
“鬼魅妩媚一笑:‘我生前,也是掌上明珠,金玉掷响,我想要有何不可?’”
“……啊。”陌尘衣随口道:“这个小鬼魅还挺任性。”他合上书又道:“不过任性也非坏事。”
室内升温,火灵正从秋眠的身体中逃逸,发着高热的少年眼底清明,可唇色却泛了绯,眼尾也添了红晕。
他的嗓音愈发地哑,又歪了头,似乎在求证对方的话。
“与我相处时,眠眠大可以任性一些。”
“真的吗?”
秋眠眯了眼道。
“真的。”
少年低低地笑了,拖长调子问:“那前辈,你怕蛇么?”
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几分好笑,打趣道:“这倒很像是志怪书中的妖物的台词。”
而很快修士就明白为何眠眠会这样问。
少年烧的红如鲤尾的眼角旁慢慢浮现出细碎的鳞片,他便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都这个境界了,自然不怕。”陌尘衣忽然明悟了过来,他已知晓晏司秋与秋眠的关系,对他白蛇子的身份心下了然。
但他还是无法把眼前的少年郎与蛇妖联系在一起,毕竟他从前见过的蛇妖大多妖媚且擅长蛊惑。
白而软的被下的隆起有了曲折的走向,内旋的褶如折扇,少年的腿也隐隐有了变化。
陌尘衣记忆流失,后来虽也与妖物打过交道,可还是喜个长毛的。
对鱼蛇一族,不讨厌却也没有偏爱。
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长鳞的也有长鳞的可爱。
“不会,上回我只是惊讶。”陌尘衣大抵想到眠眠的顾及所在,伸手轻扣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挡在眼上的手放下,“毕竟你这个年纪,喜欢抱毛团子的多,但其实每……”
后续便不可闻了。
秋眠没有太抵抗,慢慢放下了手,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青碧、澄澈、清透。
让陌尘衣想起春雷乍动的时节,于那山色翠微处,苍茫烟水间,浸润了千年万载的玲珑玉石。
惊心又动魄。
秋眠见他不做反应,已有了九成的把握。
虽说重生常被说成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可又不是再入轮回一遭,有的东西也没有改变。
他赌陌尘衣不怕蛇,也不讨厌蛇。
秋眠缓缓地眨了眨眼,在一遮一明下,那对碧如翡翠的眼瞳就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陌前辈。”秋眠似忐忑不安地在确定,“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陌尘衣道:“当然。”
少年的身体滚烫,吐息也是炽热的,可蛇本性凉,他的靠近就如一段正在火中燃烧的冰凌。
“那……”
陌尘衣在等他提出要求。
秋眠却像是犯了难。
他只是维持着面上的冷静,脑子却烧成了一团浆糊,性冷的动物发起热来只会更加可怕,他脑海中充斥着不可言说的“请求”。
六十几年的血海生涯,秋眠的性情也早已改变,这一点不可否认。
比起轻飘飘的书中一句过百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绵软的只知道躲在云明宗内清修的小修士了。
清修的秋眠会因为爱慕而慌张,惶恐到要去回避,但如今的秋眠不会,他直视自己的内心,如这躯壳一样,里面同样的混浊。
他看见撕裂的自己,既然师尊已经失去了天道的身份,那么按照法则,穿书局的计划便不可与他说起,况且秋眠也不打算说。
而与其让脱胎换骨的师尊发现他曾经的那个徒弟不仅杀人放火,还不争气到太多次被穿书者耍的团团转,现在活回来更是又病又短命,还不如让他去继续去找寻。
反正总有一天真相大白,彼时他与他也已分道扬镳,那些因果尘归尘土归土,师尊至多恨一阵这恶徒,秋眠相信,有师门在,只要时间够长,一切成尘,他这个坏徒弟其实也微不足道。
但现在,他不打算去想那么远。
秋眠伸手,抓住了修士的一片衣角。
万千心欲中,他还是先挑了最无害的一个,经他之口却有了别样的亲昵,他笑道:“前辈,别走,再陪陪我。”
这个请求实在微不足道。
陌尘衣本就做好了彻夜守在这里的准备,这原不是困难的事,也够不上他心目中的请求的程度。
可当他注视少年的眼睛时,却又会被其中深藏的庞大的力量所震撼。
那简直超出了寻常人在提出请求后,通常会具有的期待。
仿佛这个要求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轻松,而是在背后隐匿了要让他去天上摘星星摸月亮的难度。
但在那一刹那,陌尘衣觉的,星星月亮也不是甚么难事儿。
若是对方开口,当也可去摘来。
随着对视的时间渐长,修士产生了酒醉一样体验。
少年的双眸如那沉在潭水中的美玉,在成千上万年的冲击中,洗刷去了初时的锐利和锋芒,却不改其珍贵。
岁月为美玉添上了莹润与光滑,令人疑心若是放在太阳底下,其内里便一览无遗,又淬到了极致,便有了会一触即碎的错觉。
在太仪的修真界,境界越高,造化自然与修者的联系也会愈发紧密,眼中的天地亦会不同。
陌尘衣回转的时间并不长,可也一刻不停地在奔波,他也曾见过极美的风景,仙乡四州,人间六州,皆为争个头名的风光比个不休。
可陌尘衣而今笑他们的莽撞。
这极美的风光,不正在此处么。
“……这个不算。”陌尘衣低声道,完全是从心而言,“你还可以再提一个更加任性的。”
少年的思绪慢吞吞地转,纤长的眼睫忽开忽闭,整个人都像是慢了半拍。
灵智的打开令妖物有了与人族一样的灵性,可却也有无法克服的本能。
譬如他不知自己在对修士施以魅惑。
蛇的陷阱自然不同于狐狸或猫妖之流,往往目的性极强,其核心与索取亲昵和讨要爱抚也相去甚远。
它们为狩猎而存在。
蛰伏、绞杀、下毒、吞吃。
二人的境界相差太大,修真一个境界的差别就如翻崇山峻岭,况且秋眠本身就格外虚弱,陌尘衣本不可能被他蛊惑。
可修士还是扑入了这碧色的陷阱中。
秋眠所属的妖类是变温的动物,他从来没有能力去维持一个恒定的体温,哪怕修炼了禁术,体质上仅此仍被保留。
仿佛是在历经磨难后,彻底改掉随波逐流的懒散性子,却只有身体还固执地保存了当初的模样。
火灵摧枯拉朽地在折损他的灵脉,天秤的两端此消彼长,高低拉锯。
光是抵御这些就太过消耗精神力了,秋眠的思绪早不知在何时就已经土崩瓦解。
他尝试理解着陌尘衣的话。
但很可惜,此时他的理解力大约只有五六个字的范围。
所以他当然没有听出修士回答中的纵容,却只是抓着那两个“不算”的字眼,觉得被敷衍和搪塞。
“……坏人。”
秋眠委屈地抿起了唇,继而猛地往下一缩,高高摞起的软枕轰然倒塌,只有最底下的一个还在坚守岗位,却也仅能有一小部分在发挥着作用。
陌尘衣眼睁睁看着少年往下一塌,几乎把脑袋也要埋到被褥的深深处,还迅速翻了个身。
修士一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或是眠眠的身体有了什么突发状况,竟是紧张到站起,又向前倾探了几分。
背光的修士拢下了宽阔的影子,秋眠却觉得那是一片火。
从脊背一路烧了上来,烧穿皮肉和骨血,让他的那些私欲无所遁形。
他终于把整个头都盖了起来,只留了几缕凌乱的长发在外面。
这真是教人伤心。
伤心这屋子没有可以容纳他的桌子和柜子,也伤心现在师尊连一个好听的欺骗也不屑给他。
假如秋眠还有一分的理智,大可以去自我释然——毕竟二人已是萍水相逢,作为新生的“陌尘衣”,他还愿意留在这里,完全因为他良好的道德情操,而不为别的。
然而眼下的秋眠没有那么多的理性。
他抱紧自己的尾巴,滚烫的鳞片在手臂上压出一枚枚菱形的坑。
他难过地想要发疯,他是困在瓶子里,咬住自己尾尖团团盘转的蠢蛇,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好听的谎话。
想陌尘衣给他许诺,什么样的许诺都好,哄他骗他诓他统统都可以,反正从前师尊的那些许诺都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