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揭边道:“你这水灵屏障用的好,咱们可是同行?唉,这火灵太烈了,你也该心中……这、这怎么?!”
 明灯照亮内室,那深深遮在黑袍下的人,露出了一半的面目。
 衣裳已燃成寸缕,一揉就碎,布料尚且如此,他处怕更是已烧的不成样子,可偏偏那些已干枯泛黑的皮肤,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质地。
 耿大夫见过严重烧伤的人,他们的皮肤失水变化,不堪触碰,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
 耿子规轻轻按上那斑驳可怖的一块,只觉指下滚烫异常,却又很薄很脆,甚至能看见尤带火色的一条金红的边。
 这让他想到……焚过的纸张。
 “……这是什么术法?”
 耿大夫伸手以灵力触之,发现在这外壳之下,似乎有一段细小的空隙。
 “类似封印。”陌尘衣道:“但要剥离二者,需手法精准。”
 “封印……”老医者看了他一眼。
 陌尘衣道:“并非甚么邪物,我们……咳咳咳!”
 “好啦好啦,都到这个地步了,老夫也没个法子。”
 不过话虽这样说,其实耿医修已经在寻思连夜搬家了,只是如今人在这躺着,他也不可能立即轰人。
 一来打不过,二来他拖家带口。
 “我可以试试。”大夫严肃道:“但我尽人事,他要听天命,也要按医馆的规矩来。”
 陌尘衣的目光甚至无法从那无声无息的少年身上短暂移开,对大夫道:“我懂。”
 学徒印葵打了两桶水回来时,发现布帘外已立了道屏障,他摇头叹了口气,将木桶用传送给送了进去,再一言不发拉了杌子,往门口那么一坐。
 他只跟着耿子规学草药,却不是当医修的料子,只因天生灵力强横,却容易失控,曾几次意外令耿子规的治疗中断,让大夫反噬受伤。
 这灵屏是他提出并绘制,一旦内里开始急救,这门上的灵屏就会自动开启。
 可每回等在门外,却总也出神。
 跑神的时间总是特别的快,天边不知不觉已有了亮意。
 约两个时辰后,灵屏终于解开。
 耿子规大步迈出。
 他那扮老的术法已尽数褪去,漆黑长发乱蓬蓬散在身后,黑眼圈浓重,一身火意,满脸疲倦。
 这大夫伸手用力揉了那坐在矮杌上的少年的发顶,抱怨道:“还偷懒?饭也没做,饿死老夫了好伐!”又道:“我去配点药,那姑娘醒了,你把她的药给找找。”
 印葵“哎”了声,掀开布帘往里去。
 而在看过那躺在榻上的人后,印葵简直怀疑自家耿大夫要成神仙了。
 地上是一堆烧过似纸屑的东西,有的已经化成了灰,仿佛将蛇褪下的皮点燃,印葵不知其来历,但怕是与那伤患脱不了干系。
 那平躺在榻上的伤者,已大变了样。
 隔壁床的花冬侧了身子,困的不行却还是在往那边猛瞧,一边瞧还一边感慨:“真好看啊,阿眠原来长这个样子,是个翩翩少年郎啊。”
 印葵又看了一眼。
 确实不错。
 至少这竹州城内,他没见过更胜于此人的,五官轮廓无一不好,就是可惜闭着眼,两片鸦羽似的睫合着,流水青丝散在枕上,愈发衬地肤色净白。
 像是冬日供在案头的白瓷细口瓶,放在簌簌飘雪的窗台前,让那凛冽的风吹,不知几时会碎去,也不知何时会被置入一枝寒梅。
 不过这人几个时辰前还该是一团黑乎乎的,印葵也无心再看,纵心中有百般疑问,还是忍住了。
 他在柜子里找了药,向那姑娘递去。
 “啊,多谢大夫。”花冬道过谢,关切问道:“他们两个都还好吗?”
 从陌尘衣在街上捡到她,到如今旭日东升,花冬都觉得像是在梦中。
 “我只是个学徒,还是等大夫来吧。”
 印葵摆出招牌微笑,心中却在思忖,除了眼前这位姑娘,另两个修士修为深不可测,却伤成这样,实在不同寻常。
 一个大火差不多烧干了不说,另一个虽然现在已经调息复原,但毕竟学徒多年,他可不会看错。
 昨夜此人刚进来时,身上遍布无数的细细的血痕,一点点血积攒着,把他们家的地板都流红了。
 那分明就是就是灵力到极限,逼上躯壳的承载力,下一秒就会爆体而亡的危险。
 印葵叹气,想他那耿大夫真的很莽。
 但医者仁心,难以见死不救,可也不怕招来什么祸端。
 药要用灵力温一遍,这活儿考验对灵力的把控,正对印葵容易暴走的毛病,耿大夫全都甩手让他来做。
 人都坐在这里,总不能啥也不说,花冬也在招话题,道:“连耿大夫一晃儿都成了个青年模样,我一睁眼还以为是他儿子来了,还寻思上阵父子兵呢。”
 “他就喜欢那样。”印葵气不打一出来,道:“喜欢当个老头儿。”
 “哈哈,这个爱好真的是……”
 花冬忍不住打了个哈切。
 “姑娘现在莫要睡,你灵力初涨,还是要多运转几周。”印葵从柜子边随手拿了本书出来,道:“若是还困,就读几页去去乏吧。”
 “多谢多谢。”花冬接过书,一瞧封皮,顿时一言难尽,“这……”
 印葵一看封皮上写的《小仙君桃花境奇遇》,脸登时就黑了。
 “失误。”他就要抽回,花冬道:“不麻烦不麻烦,我没看过这个,不知道讲的啥呢。”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冬儿还是别看了。”
 秋眠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水雾尤在眼底,却正朝她的方向笑着。
 “阿眠!”
 花冬眼眶一热。
 陌尘衣也同时睁开了眼,靠近榻边,轻声道:“醒了就好。”
 秋眠定定看着陌尘衣。
 他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盖在被子下的手却慢慢攥紧,手背青筋暴起,骨节也都发白。
 “陌前辈,那把剑……”
 在熊熊大火中,他看见了一把剑。
 就像是一场濒死的幻觉。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剑了,曾载幼年的他飞过大江南北抵达云明宗,也曾穿过他的血肉心脉。
 此剑名动天下,所过处无人不敬服,它有一个瑰丽的名字,也有一个强大的主人。
 塔顶之上,秋眠看见那把剑被握在陌尘衣手中,修士灵力涌入,一剑斩开无边火海。
 剑尖一点红,却比火还要浓艳。
 那正是一生一主,天下神剑之首——
 “欲燃”。
 真是太冒失,太没有分寸。
 他脖颈至肩部绷紧,松垮的里衣下是一对深深凹陷的锁骨,明明已在极力克制,气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
 他一侧的齿咬了下唇,将那丁点儿的血色也咬去,道:“我、我糊涂了……”
 印葵察言观色说:“我去煎药。”
 即刻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陌尘衣坐近了他的床榻,二人皆是披发,没有漱洗,是不端正整洁的模样。
 修士灵力严重耗尽,一整夜的调息也不过将将保住性命,他想去了解眠眠的伤势究竟怎样,却连再运一丝灵力也难。
 真是差劲啊。陌尘衣心想。
 随后他在酸麻的心情中,回答了秋眠先前欲言又止的问题,“那把剑应当是我的佩剑。”
 秋眠只觉眼前天地旋转,舌根也尝到了甜腥味。
 他断断续续地应:“这样啊。”
 “但也许是因我死过一回,这把剑曾自封了一阵,如今还在温养,这是我头一回用。”
 说话间,陌尘衣手下薄光透出,一把通体雪亮,剑尖一点朱红的长剑凭空出现。
 “哇哦。”花冬感叹:“这剑忒霸气了!”
 秋眠沉默了许久。
 长剑横枕在他面前,如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
 欲燃剑是十分有骨气的剑,宁可自封灵魄,也不会再度择主,如今能被陌尘衣所用,几乎没有旁他的可能。
 可秋眠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发笑。
 ——怎么会?
 他伸出手,指尖在剑身上一碰。
 阵外已是深秋,枯叶簌簌,凋落入泥。
 欲燃剑轻轻一颤。
 秋眠擅于听因果,且万物可听。
 喧宾因果与他融为一体,况且剑灵乃天地灵气所化,通过超脱于语言的讲述,欲燃剑把前因后果给他讲全。
 其实也无甚稀奇。
 穿书局的溯游术出了偏差,可严格意义上核心目标确实达成,所有被卷入无端因果的人皆有了回转机会。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死于穿书者谋杀的,云明宗的宗主鹤仪君。
 只是他的情况还更加特殊一些。
 鹤仪君是天道的化身,他把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天道垂目者,又被法则选中,成为了《迷仙》的主角。
 还记得初听这话,秋眠亦是笑了,笑着笑着就想落泪。
 他师尊的命格多么符合话本套路啊。
 九天之上的仙君下凡来历劫一趟,尝七情六欲,过千难万险。
 而天道并没有消亡的概念,祂们的消亡即归于虚空,灵力重组,孕育出一个全新的天道。
 太仪天道的情形从来没有前例,天道以肉体凡胎,死在他自己的境界里。
 秋眠不知穿书局如何在这之中进行操作,但而今这个结果,吻合太仪的法则。
 可以肯定的是主角光环已经被剥离,至于神格还在不在他身上,秋眠无法探知。
 如果以他所学的东西推演,他师尊应当是在被取走光环又死掉后,神格却未被全部抢走,或是以执念,或借潜在法则的依托,归于了太仪境。
 后来溯游术发动,要把祂直接回溯成天道恐怕穿书局能量不够,就老老实实往前推了几个周期。
 现在谁在接替天道,还要等秋眠灵力恢复了召唤因果琴后再说。
 当然溯游作为逆天术法,也不会百分百完美复原,秋眠曾读过关于这个术法的书,临床上溯出毛病的情况也偶有发生。
 陌尘衣作为天道被捞难度极高,现今只是出了个记忆错乱的症状,秋眠都能想象穿书局的那群员工如何长舒一口气,互相拥抱祝贺终于可以放假去种头发了。
 而为何鹤仪君容貌大变,这也不难猜测。
 天道入世,当可生百相,没准现在这个样子才是太仪初生所化的人形。
 那从前的板正面孔,大抵是因为他师尊认为那样更具有威严。
 以上念头,在秋眠脑子里一闪而过。
 然后就甚么也再不能想了,再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便就是他当下的直接状态。
 他没有想过再和鹤仪君重逢。
 不论是断魂崖上,还是在阵中的塔顶。
 “眠眠。”陌尘衣凝着少年的表情,“你认识这把剑,还是……”
 “不。”秋眠矢口否认,又补充道:“我以前是研究这些嘛。”
 他筋疲力尽,找了个理由搪塞上:“剑灵在太仪极为少见。”
 “三位!我来说说你们的病……”
 耿子耿撩帘而入,随即脚步一顿,“哎你们在讲事?那我先出去喽?”
 “不妨事,大夫。”秋眠转头对他道:“请讲。”
 耿子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一圈。
 ——哎呦,有情况!
 又转念一想。
 ——关我毛事。
 佛系的医修遂清了清嗓子,道:“三位,既然都醒着,我就先说了。”
 耿大夫开口一股老头味,可面容却还是清俊的青年,一本正经道:“老夫讲话不中听,但这也是你们要考虑的事儿。”
 他准备挨个说,先对花冬道:“这位姑娘情况还算好办,你仙骨在身,但是否从来没有人教你怎么修炼?”
 花冬小鸡啄米似点头,耿大夫胸有成竹,“正是因你从前没有学过如何运灵力,这回灵力爆冲,伤了经脉,又有体虚之症,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修养,然后慢慢学着自己调养。”
 还指了几个日后方向:“你若以后想入仙途,就去找个门派,若想像老夫一样,那以灵养身,活个九十岁应当绰绰有余。”
 花冬消化了一下耿大夫的话。
 “卧槽。”她后知后觉惊讶道:“我牛批啊。”
 “至于这位大修士。”耿子规转向陌尘衣,“你修为比我高了不知多少,也懂几分医道,你们这种境界的修士内视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就自个多瞅瞅吧。”
 花冬默默想:这大夫挺能。
 好在也没太严重,耿子规又道:“不过近期就不要用灵力了,全当体会体会红尘烟火,过几日就好,不行你再去找个门派的医修会诊,他们会乐意卖你面子。”
 “至于这位小道友……”
 耿大夫摸了下巴不存在的胡子,对秋眠说:“你火灵未散,又损了灵脉,今夜恐怕会发高热,你有个准备。”
 “大夫,我明白。”
 秋眠向他道。
 “我打个岔哈,你从前修什么道?”
 “诸多皆了解一些皮毛。”秋眠答:“也有医道。”
 耿子规:“……嗯。”
 他眉头微微皱起,随即一撩鬓发,“再多问一句,你们是同门还是亲戚?”
 花冬:“呃,我们是……”
 总不能说是阵中碰上的罢!
 “亲戚。”
 陌尘衣道。
 耿子规:“……”
 咋看咋不像。
 但耿大夫还是道:“好,亲戚,和我出来一下。”
 医馆后院地方不大,但胜在实用,该有的草药都在长着,东一丛西一簇,萧瑟的萧瑟,茂盛的茂盛。
 印葵正在扫庭中的落叶,一堆一堆地积着,堆起的却不比落的快。
 耿子规站在扶桑木垂落的叶后,向陌尘衣道:“那个孩子的来历我不问,但你既随我出来,我就得如实和你交代交代。”
 枯叶纷纷落落,冷风吹面。
 “今夜残余在他身体中的火灵定会反扑,亦是一个难关,而过了今夜,又会怎样,在下拿不准。”
 陌尘衣安静地听,似乎也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但在耿大夫的眼中,这修士心态可没那么的好。
 ……啧啧啧,这眼神,让他联想到被大雨淋了的毛绒的大号的动物。
 他姑且相信他们“亲戚”的说法,正色道:“血厄灾祸之后,回转回来的人也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状况,但大多我开点药都让他们回去休息,真会要命的着实没出一个,但我看这下要在他这里破例。”
 “这小道友的修为我摸不定,此次像是脱胎换骨,可也未换干净,他似乎曾修炼过甚么秘术,体内有三股灵力。”
 “三股?”陌尘衣重复道。
 “其一沉积已深,且与寻常灵气不同。”耿大夫说的较委婉,但其实他可以初步决断,那与灵力截然相反的气息,是出于深渊或古魔族地界的浊气。
 “另一种则更加莫测,我从来没有见过,但内蕴之力异常强大,却不像完全为他所用,只是存放在他体内一般。”
 他手上比划了一下,“而人如天秤,平衡才能长久,这股灵气无法为他庇护经脉,他自身的灵气根本也不可与沉疴抗衡,所以其实就算不受这场火祸,他也差不多就这么多时日。”
 陌尘衣的眉头紧起,他知道眠眠的状况不好,却因灵力受阻不可探查,未料到已经至如此地步。
 大夫叹了口气,却又道:“不过这场火劫于他而言似乎也不是坏事。”
 “我以灵术查探,发现他的体内似乎有了一股新出来不久的灵气,那灵力比草木灵魄还要清净,恐是用过净化一类的术法。”
 按理水至清则无鱼,如果换一个人来他这里,体内有这种灵气,耿大夫会让对方交代下后事。
 大量过于纯粹的灵力占据身体,修士也会承载不足,灰飞烟灭乃是注定。
 可正因为秋眠本身就出于失衡,这下反倒往天秤的另一头加了重,阴差阳错令其达成了平衡调和。
 “但最终,这几股力量会玉石俱焚。”陌尘衣沉声道。
 “是,这是必然,换成你的体质修为,也是这个结果。”耿子规直言不讳,“我医术也有限,目前能给出的对策是等你灵力恢复,每日给他疏导疏导,减轻经脉的负担,再然后……嗯,我发现他还郁结于心,正好四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