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馥郁,秋眠垂眸说:“法则阵法我也研究过,毕竟是太仪的特殊产物,说来我的第一份报告写的就是这个,算是个田野研究?”
他蹦了几个听不懂的名词,轻笑道:“哈,这种阵破解难度高,但其实某些方面也极为刻板,需要在内部维护,稳定性也不怎样……”
凝了眸在晏司焰身上,道:“如果没有你,现在这里是什么样子?”
——会是一片虚无。
怨念大火点燃的邪物早已吞噬了所有的纸人,那些妄想换命的生人早已免于一死,牵连的供奉生灵也已灰飞烟灭。
秋眠向塔外望去,亭台水榭,琉璃瓦上光华粼粼,如洒落一把星辰的碎屑。
整个法则阵,晏司焰在维持秩序。
“你承自母亲的玲珑骨被挖走了吧?”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
“你真是……”晏司焰苦笑,“都会让我以为你是天道垂目者了。”
传说天道会定下某人代自己垂目人间,成为大道无情与心怀苍生的一条线。
“我只是一个帮干活儿的。”
还是个临时的打工人。
秋眠解释道:“我只是无意中听到了你的惨叫。”
“用你的琴?”晏司焰指了指。
“嗯,你总在我那院子外藏着,在琴音的范围内。”
“虽然现在也很不舒服,可不比挖玲珑骨的时候,也不比……”
晏司焰颔首,也望向那方清秀的天地,他平静道:“也不比仇恨之苦啊。”
“你的修道之途止于此,那些莫欺少年穷的套路你用不上。”秋眠缓缓道:“但在这里,你有了一个机会。”
捧了茶盏拂去浮叶,他呷了一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孤注一掷?”
“差不离。”晏司焰饮了茶,说:“他们开这个阵法时,用术放倒了所有需要助阵的人,但合欢宗对此术多有防备,那时我醒了过来。”
那一年他十九岁。
刀锋架在颈上的少年抱拳跪地,说自己出身卑微,受晏氏养育大恩,如果能为神明和家族尽一分力,也是此生无憾。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装的非常好摆布吧,再说自己的孩子也比旁系要可靠。
“只是这阵委实难了。”随后晏司焰自嘲道:“我也着实天真。”
他想要报仇,报杀母之仇。
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哄骗,骗到手了也不放过,若是反抗,即会被囚禁,也不会有人相信,合欢宗的门人会被世家子利用。
几岁的孩童曾轻轻吹着母亲手腕上被禁锢法器灼烧出的红痕,眼泪汪汪地问:“娘亲,疼不疼?”
容貌美艳的女子不答,只把他抱入怀中,推开小轩窗,指向枝头翎羽华美的罗鸟,“喜欢吗?”
他点点头,“嗯!喜欢。”
“阿焰,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难过。”她亲吻他的额头,“娘亲只是变成了飞鸟。”
他抓紧母亲的手,焦急道:“娘亲不要走!”女子却笑了:“小笨蛋,你该为我高兴。”
“她没有飞走。”晏司焰说:“扼颈后她被吊在房梁上。”
再十日后,与合欢宗势不两立的宗门的女子,风风光光入了门。
美丽的鸟儿至死也被金器困在笼中。
他们当他不知,骗他母亲与人私奔。
小小的孩子义愤填膺,自说以后再无娘亲。
也非谎话。
是真的没有了。
死去的人,真的再也回不来。
“从前她非常喜欢读那些野本子。”晏司焰怔怔道:“可是不是谁都有正角儿的命格。”
“是。”秋眠道:“你想向晏氏报仇,几乎没有可能。”
这就是书外的世界。
多少求之不得,多少穷途末路。
“这个阵是我仅有的机会了。”
晏司焰练不了刀便去学阵,他苦心研读也知千百种阵法,如果这是一个真正的阵,他确实可以反将一军。
他杀不了阵外人,但在这个被他所监管的阵中,本可得偿所愿。
“所以你把渡劫修士引进来当你的打手?”秋眠道。
“这不是我做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权柄。”晏司焰说:“而且我身上有咒,对阵中人动手会立即被钳制至失忆,只是我母亲留我秘术,失忆与复忆我自有方法。”
“一个漏洞。”秋眠端了茶道:“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年轻人,晏氏心也真大,你怎么逃过搜魂,怎么过他们的考验?”
花冬也在镯子中疯狂点头。
没错,总不能就靠一张嘴发发誓。
晏司焰含笑道:“确实,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阵,何况是我一条微不足道的命,一个咒总有解法,这里容忍不了意外和变数,所以他们必然有一个绝对的保险。”
注入了法则之力的阵法,怎么可能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我进来后才发现,纸人杀死了又如何,次日还是会复原,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在保护他们,没有人可以走出去,除非……”
“除非条件齐全。”
塔外夏日的光寸寸走近,停在矮几上,划出一条长线。
“你知道为何我可以和你说这些吗?”晏司焰忽然问。
“我知道。”秋眠道:“法则怎么可能容许你到处乱说。”
他放下茶盏,把琴横放在他面前。
晏司焰皱眉:“往事就说到这里吧,我只有一个疑问,这个身份和你是什么关系?”
秋眠把琴拿起,说:“天华元年,也就是启章三百八十二年,栀州阮氏嫁与一人,诞一子。”
“阮氏天生寒灵,实则入世历劫的白蛇化身,此子生而不得人形,家主令老仆将其弃于深渊。”
命轨由此走向一个节点。
若那老仆听了家主的命令,他就是未来云明宗的秋眠。
若那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将他养下,而后家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就是晏氏的晏司秋。
秋眠在暗室内,找到了白蛇诞异子的记载。
在外面的世界,晏司秋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与现实相违背的,因果的破绽。
“解决了,那么就是最后一件事。”
“请讲。”
晏司焰正色道:“借你性命一用。”
花冬大惊:“什么?!”
陌尘衣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邪傀杀之不尽。
“退开!”
他杀灭了一波,忽感高塔内震动不止。
有灵力化为了细弦,亦或是索命的绳索,自高塔的塔顶向四面八方迸射。
铿锵弦音响遏行云——
阵有回应,地动山摇。
汹涌的法则之力向迩烛塔压来!
陌尘衣将传送阵法发动,晏氏家主的纸人化身倏然出现在眼前。
他一道灵刃将其抹了喉,却突然发现另一个发动人定位就在这高塔内,且无法立即召回!
“眠眠……”
陌尘衣隐约抓住了什么,却来不及细想。
磅礴的法则全部砸了下来。
陌尘衣一声不出,运转了全部的灵力。
他自然不可能以一己之力与法则对抗,但他既牵了担整个阵的生灵的命数,也就成了阵的一个临时中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过量的灵力涌入,引来化骨断筋的痛苦。
可不知为何,陌尘衣又觉得这感觉有几分熟悉。
生灵在身,威压在上。
他顶住巨压,向塔顶赶去。
灵力与法则的碰撞,如豆腐与锋刃的贴面。
九重迩烛塔,平日一息可登,今时却有千丈高、万里远。
一方玲珑阵内,晨昏颠倒,异象横生。
陌尘衣眼前的景象发生扭曲,如水波荡开,又似有一根细长的针,在缝补正四分五裂的阵景。
尖利的哨声自耳深处传来,快要盖住那从塔顶传下的弦音。
电光火石间,陌尘衣已想通了其中关键。
为何要独自去书院,又为何与他说那些话。还有那墙头月下,少年人似卸去了沉重的担子,留了一身轻快。
他与他讲起从前种种,有关师门,有关故人,在言辞之间,已再无掩盖与回避,也终于放下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戒备,
那一夜的眠眠总是在笑,与平时那礼貌疏离的笑容不同,那笑不在唇边,却是盛在眼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亲昵的仿佛在与他说私房话。
结合当下情形看来,眠眠从书院回来,必已是有所发现。
这个发现也不难猜。陌尘衣回忆起他在暗室中读过的那些书册,其中记载零零碎碎,他过目不忘,却多在提取有用的信息,分门别类地记在脑中。
如今从那不知所云的一堆中调取出来,那似信笔由来的一句,此时他才惊觉是线索所在。
白蛇诞子,那个孩子也化成了人形。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正是因果的错落?
眠眠从不因为出阵而期待,他先一步凑齐了所有的条件,把那会令人踟蹰的处境瞒了下来,他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前辈你的徒弟会在那儿,你要记得去找他。
所以,所以——
当应当有所取舍时,当可果决地放弃我啊。
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他身上的气息淡的已经不可闻,并不是因他看开,而是因为他看见的那个结局,正是他所期望的一种。
他还是那会把袖子撸上去,露出青青紫紫一片淤痕的孩子。了无生意地推开所有人:不要问他太多,也不要令他为难,为他为难。
陌尘衣喜爱一切鲜活的生命,可他在阵中认识的小家伙,却没有那么鲜活,他死气沉沉,满身秘密,可是陌尘衣却不觉的不喜,只是摸不透自己对他的心。
眠眠便与当日他们学来的指法手势一般,缤纷如绮丽的蝴蝶,又似一场盛大的幻术,在沉默间,终会慢慢消亡成一地的残灰。
是怜悯么,是关怀吗?
好像都并不全是。
一阵的生灵系在陌尘衣上身,灵力饱满到了一个临界,从内而外地在向外破开。
皮肉之上,绽出道道血痕,这一伤势陌尘衣早已预料,而随之,他又想起与少年敲定的破阵计划。
计划的下一步是……
是等待。
等待因果琴撕开阵法,带所有人出去。
“所有人,所有人——”
陌尘衣喘着气,咬牙切齿地往上一层转,他一掌按下,将那长梯的扶手捏了个粉碎,血珠飞溅。
——为什么我会这么迟钝?
——所有人里,他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其中。
修士不想用那些世人的经验去猜想眠眠究竟经历过甚么,其实说来也无外乎几种,背叛、失去、死亡,陌尘衣自己对这些的态度惯来平淡,可是若与那孩子相连,又似乎无法承受。
——我明明,应该拉住他的。
陌尘衣的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抓之不住,只能旁观。
而这好似迟来的因果串联的场景,从前像是也有发生,他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日复一日地在做同一件事,只是在少有的喘息时,于垂目之人的眼中,望一望人间。
为何没有发现?
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陌尘衣咬紧牙根,眼前的景象古怪到异常,他看见了灵气的轨道,以及那横亘在半空的法则的面积。
刚醒来的那阵子,他也会看见这些东西。
数月前,陌尘衣是在一处山洞中回转,那山洞内开满银花,花轻而薄,又没有真的扎根在泥土中,稍一走动便会随风而起,又消散成细碎的光点。
他身边仅有一把剑,剑尖如火,像是染过谁的心头血,其中剑灵已自封住,只在他触碰时,才会有低低的鸣声回响。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名字其实无关紧要,他坐在银花中一时半会还站不起身,却很不耐,像是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然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却死活想不起来。
直到灵力恢复,陌尘衣再等不得,匿去气息,以阵离开。
他能感知到在前方的一处山头有许多修士,可他不想与他们照面,直觉告诉他那些修士也非可商榷之人。
于是他悄无声息下了山,在山脚遇上了一个小弟子,小弟子刚从山外采买回来,还抱买了一盒栗子甜糕。
陌尘衣与她擦肩而过时,才想起要问一问这是何处。
“云明宗。”小弟子道。
“哦。”陌尘衣眨眨眼,“云明宗。”
那小弟子见他似乎木木讷讷,倒也非常理解,说:“道友也是在云明宗醒来的修士吗,莫慌,而今天劫年过去,大抵造化不忍无辜之人绝命,就又让我们都回来了,只是醒的或早或迟,云明灵气沛然,于是各宗门,或是百姓路上发现的昏迷的修士,都会往这里送,我的师尊也是才醒不久。”
“多谢你。”陌尘衣合袖感谢,那小弟子刚怪不好意思,却听这修士好奇道:“你这盒子里是吃的吗?是甜的吗,可否与我尝一尝,我用……”他往腰间一摸,才后知后觉自己身无分文,道:“我用一个阵圈和你换。”
当然,陌尘衣并不知道,等那小弟子迷迷瞪瞪拿了阵圈回去,她那回转不久的师尊,躺在床榻上修养的纪南月,见了阵圈,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瞪圆了眼睛,哀嚎一声:“我的个老天鹅啊——”
声音之大能掀翻屋顶,又“咣咣”捶床板,大喊道:“快!把那群瘪犊子们叫过来!不对,快让他们去找人,师尊、师尊他跑了!!!”
彼时的陌尘衣,已跑出万里之外。
他随机在一条街上显出身形,也无人发觉。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正是早市时候,人来人去,车马往来。
陌尘衣漫无目的走,斜风卷地,拂过他的衣袖。
那小弟子也没把全部的甜糕给他,只是用帕子给他包了几个,他也不在乎。
现在那些甜糕快要冷掉,陌尘衣才发现自己似乎对甜的东西也不是那么执着。
可冷掉便会口味不佳,于是他秉持不浪费的原则,自己吃了一口。
果真没有刚做好的那般好吃,但甜丝丝的味道依然在舌尖漫开。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陌尘衣通过灵轨,甚至能感受到在摊贩前客人们的心情。
买玉簪子的青年心中紧张又期待,裁了新衣裳的妇人虽在可惜丈夫花这银子,却又压不住心头喜悦。
卖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的小贩专挑孩子逗,各色花样让那些总角小童走不动路。还有当街耍赖的,扯着兄长的衣袖不肯走,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可却见那青年故意板起脸来,说:“今儿买够多了,你不走啊,那我走了。”
便作势要迈步离开,心中默默数过三下,袖口一紧,那孩子跌跌撞撞追了几步,扑到他怀中,分明哭了个大花脸,还在说道:“坏!阿兄太坏了!”
陌尘衣边走边吃,等到吃完了栗子甜糕,他站住脚步,忽然回过了头。
他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心想:哎?我的那个小家伙,没有跟上来吗?
天劫年后,新生的太仪境界,六州之内,寒冬已过,春意拥住人间,人们在劫后余生的喜气洋洋中谈笑。
风也温柔,云也温柔,陌尘衣一个人杵在路中,忽然就想起了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弄丢了一个人。
……是谁?
陌尘衣敲了敲自己不中用的脑袋。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便又垂头往前走了几步,一阵风过,街边的冰糖葫芦的味儿缠在风里追了上来,陌尘衣便听见了那幻觉似的一声。
“师尊。”
他又回过头,那浅浅的一声呼唤淹没在嘈杂中,一家卖包子的露天摊新出一屉,蒸笼一开,大朵的烟腾上那湛蓝如洗的天空。
陌尘衣看着那朵在半空变薄变淡的团烟,像是衣带上零落的白花。恍然中他见一少年白衣缟素,血肉奉那葳蕤的银花,却纹丝不动,只伏跪长叩,宛如祭拜,又像是在告别。
修士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识海内涌上一些凌乱的碎片,又都太过细小,有的甚至无法捕捉,然后便是剧烈的头痛。
一刹那所有的东西都又被搅了个彻底,更加混乱,更加破碎。
他在自己尝试串这个因果,但总是颠三倒四。
就像这迩烛塔内,一片混乱。
可陌尘衣没有等待。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必须要去。
但,要去。
那少年修士就像那化入天际的烟,他早已放弃了自己,也让陌尘衣不要管他。
可是陌尘衣要去。
他想告诉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不想也不会放弃他。
法则如大山压顶,重重砸下!
玄石台阶崩塌,陌尘衣被砸的连掉三层,大火也在此时烧起。
这是此阵最后的挣扎,也便说明——
通道的裂缝,出现了。
陌尘衣皱眉,自识海中,抓出了一把长剑,剑中灵骤然醒来,鸣声四起,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