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说穿书局不信任他,而是太仪小组的几十号负责人,都曾与那异化的“天道”打过交道。
他们可以断定,只要自己人被抓,不论生死,都能被撬开嘴。
针对异化“天道”,翻书计划只是穿书局制定的众多的计划之一。
秋眠曾见过另一个计划的阵亡名单。
那是穿书局与“天道”的正面交锋,双方投入人员不计其数,战役打的惨烈,穿书局一度临危,无数员工沦陷在了“天道”的地盘。
若不是一位指挥在危机关头开出一个大型跨时空的传送阵,他们几乎会搭进去半个穿书局。
而指挥先生付出的代价也并不小,作为穿书局一把手钦定的继承人,他千万年的积分努力付之东流,命如烛火,朝不保夕。
穿书局没有告知秋眠太多,秋眠也不想知道,他仅知晓那位更为恐怖的“天道”无法亲自前来太仪界。
于是便派了祂的造物来。
薛倾明一直叫那天道为“父君”。
在与其相处中,秋眠发现此人的性格完全是割裂的,有承自那位天道的温文尔雅与行事手段,也有许多出自他对父君的孺慕。
他是在讨父君喜欢的孩子,把太仪献宝似的捧出去。
秋眠曾被他斩过蛇尾,在无尽的金麦田中挣扎了一夜,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的血画出了一副巨大的图形。
薛倾明在用这幅画向父君通讯。
“眠眠,回神啦。”
陌尘衣见他坐在镜前发呆,手上木梳的齿已深深嵌入了掌肉。
修士用术法隔空取了梳子,拿来晃了晃道:“我给你梳如何?”
秋眠回了神,刚想说不必麻烦,对方却已经给他梳了起来。
他无心去拗这修士,便讲起出阵的疑点:“前辈,你说真的会有人把因果详细记录下来吗?”
秋眠面朝铜鉴,其中倒影的人脸模糊不清,映出的唯有冰台色的轻袍,苍白的肤色与素色的衣一抹而下,影影绰绰,似一道虚渺的的鬼影。
陌尘衣的灵力从单薄的肩上传递。
可不过短短几日,修士就发觉少年的身体越来越像是无底的深渊,他的灵力如江河入海,却难以补充这枯竭干涸的躯壳。
出现这种情况,陌尘衣已隐有猜想,夺舍之人与躯壳排异,大抵就会如此。
“非常像一个陷阱。”木梳从上至下,遇上打结不通的地方,他便就一手轻轻掐住上方的头发,另一手用一点点梳开,“但哪怕是陷阱,也不得不往下跳了啊。”
……没有时间了。
不论是花冬,还是秋眠,亦或是在逐渐被同化的陌尘衣,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而留下记录的人,把因果大大方方放在了他们面前。
在因果中,迩烛塔的存在感极强。
朱红高塔,承担了两个媒介的作用。
一者运转阵中灵气,活人在那里死去;二者作为生人与纸人的转介处,纸人在那里解脱。
而他们也已经计划好如何入塔。
参考书院夜间秘密的展露,陌尘衣从前去书院一无所获,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身份问题。
此番他为看顾作为学生的秋眠而担任讲习先生,有聘书有令牌,就得以见到夜中的书院。
这也许就是一条筛选人员的法则。
那么进迩烛塔也就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什么人可以进塔?
在晏府祠堂的供奉神明者。
“后日就要做祈福了,这正是个时机,只是祠堂侍神者甄选严苛,而今去弄正当身份怕是不行,不知冒名顶替可否骗一骗那法则?”
陌尘衣将他的长发顺好,探手在他面前的匣子里择发带。
秋眠随手勾了一根白的出来,陌尘衣却将其绕在指间,转而去取了一条银朱色的出来,笑道:“这个好看,添气色。”
“……嗯。”秋眠没有拒绝,用镜与陌尘衣道:“确实太惨淡了。”
“眠眠。”陌尘衣欲言又止,顿了一顿后还是问了出来:“云明宗,与你是什么关系?”
就在方才,陌尘衣将他在笔记中读到的内容尽数背出后,一个年号令靠在榻上的少年挣扎坐起。
少年仓皇地握住陌尘衣的手,颤声请他再说一遍。
经由这份记录的触发提醒,陌尘衣能暂时摆脱法则的同化,他想起一些真实世界的情况,说:“天华八十七年,我来自这个年份。”
那一刹那,秋眠耳边嗡鸣不断,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可能?!
翻书计划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外面的时间为什么没有回到《迷仙》的初章?!
陌尘衣见他神色恍惚,整个人如烧过的残灰般一吹就要散。
他将少年半揽在怀,给摇摇欲坠的秋眠一个肩膀,问说:“你是不是有家人在血厄之祸中离世?”
陌尘衣熟练地拍他的背,“没事、没事儿啊眠眠,天地灵气逆转,因果重算,很多人都回转了回来,我就是其中之一。”
“云明宗——”秋眠抓住陌尘衣的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云明宗的峰主们如何了,还有宗主鹤仪仙君,他如何了?!”
陌尘衣第二回听见“鹤仪君”这个道号,头一次便是在少年深陷梦魇的哭求声中。
“云明宗的峰主们我见过一回,都好好的。”他极力回忆自己重生后的景象,“那个第三峰的纪峰主经常在外面走动,呃她叫什么来着,纪南月?和他搭档的器修峰主也在。”
再绞尽脑汁回想加猜测道:“至于你提到的云明宗主鹤仪君,我虽没见过,但林涧肃这宗主已经通告修真界说自己不干了,我想是因为那前宗主应该也活回来了的缘故,该是在闭关吧?”
陌尘衣原说这些是想宽慰眠眠,谁知效果出乎他的意料。
怀中的少年重重闭上了双眼,随之浑身一震,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在那之后,陌尘衣鲜明地到眠眠的身体急转直下,魂魄与躯壳的契合度低的不能再低。
这本就是个死躯,此时这活人的一口气却也快要散了一般,速度快的连陌尘衣也猝不及防。
从前陌尘衣便在这孩子身上闻到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但现在这气味竟发生了某种改变。
变得舒卷张开,虚渺的抓不住。
云明宗与他有什么关系?
……大抵是恨。
秋眠哑然失笑,“不过既然生死已过,也就万事皆休了罢。”
他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便按计划行事,今夜前辈先去探迩烛塔和祠堂,我先去书院的暗室内弹因果琴,之后与你回合。”
既然笔记竹简带不出来,说明因果就附在上面,他要去把因果线索抽取。
再来就是最后一个条件了。
站起身,秋眠披上外袍,对他道:“前辈,我去看看花冬。答应您的琴我不知是哪一段,我会的谱子若只起一章,一刻不停的弹,后日可以弹完,兴许其中就有您徒弟的那支。”
陌尘衣静了一刻,颔首道:“好。”
他们要去迩烛塔,却定不能把花冬留在这里,而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迩烛塔俨然要成这个阵的中心。
花冬以及这阵中所有的生灵若想离开,也必然要经过这座高塔。
再想了想局势,陌尘衣思绪慢慢发散,又在猜一会儿眠眠会抱哪种小动物回来。
花冬要撤走,但不能明目张胆,恰好陌尘衣芥子囊里有个法器,可以暂时收存只小灵兽。
他们就商量把花冬姑娘变成小团子偷偷带出。
眠眠一定会问花冬想变成什么团子,而那小丫头必然会说都好都好,看你喜欢。
眠眠会喜欢什么小动物呢?
陌尘衣想,他会喜欢毛茸茸的小团子吗?
秋眠离开了一炷香时间,想必也是和花冬再谈了谈,再回来时,手腕上多了个镯子。
镯中卧了条烟霞色的小蛇。
陌尘衣:“……”
他默了一瞬,道:“眠眠,你喜欢……蛇?”
“对啊。”秋眠点头,“长毛的不好带,这个方便。”
真真是效率至上了。
陌尘衣默默记下少年独特的小动物喜好,给那镯子中灌了一些灵力。
花冬修养其中,舒服地酣睡,还是毫无软体动物样儿的肚皮朝天的睡法。
把花冬领了出来,秋眠按照承诺,准备给陌尘衣弹琴。
院中夏木茂盛,高大的亭盖遮下了碧波似的影,他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把连同书院服饰一并送来的琴横在膝上。
陌尘衣当时说要给他买琴,但还目前在慕色,晏氏的宝库他也去过,却觉无哪一把琴可与少年相配。
眼下也仅能用手边的这一把。
有风自青萍之末旋起,披一席青色衣袍的少年在树下弹起一曲又一曲。
他会的曲子繁多,毕竟当过挽仙楼的琴师,当世盛行的曲目皆要练习,但多是风月。
既然答应了陌尘衣每一曲都试一试,他也没有去挑选,想到什么弹什么。
曲如流水,从风花雪月至灯花棋子,依依杨柳送多情人,春末荼蘼盛,冬雪侯归人,终于唯一的一首峥嵘铿锵,狼烟烽四起,春闺梦里。
音愈高,声越切。
而秋眠显然低估了这把琴的质量。
“铮——!”
一声过后,弦断琴毁。
秋眠垂眸道:“我去修一修。”
“不必了。”陌尘衣起身上前,合住他的泛红的指尖,说:“后面的曲子,下回再弹吧。”
“可是……”
“我徒弟不会在这里。”陌尘衣沉声道:“离开此处,我们再弹。”
二人匿去气息,至供奉堂后院高墙上。
秋眠仍怀抱那把断过弦的琴,而今那崩弦已被续上,他衣袖宽垂,神色竟亦是轻快。
他信手拨了几个音,未有一音奏出,却有灵波微漾,悄然的弦音潜入风中,往空寂的堂内去了。
门扉深几许,月溶溶在天。
灵识与琴音相融,片刻后,他已对祠堂内景了然,尤其正堂上,那所谓不留相的“神明”留下的一盏金灯。
此灯并非甚么了不得的法器,仅就是一个用以传达生灵祈愿的转换器。
薛倾明的目的是要做天道,他的一贯索求,便是人间的香火与祈愿。
曾经的太仪天道谨守了法则,无情上善,祂维系的是境界内的大因果。
穿书局内有太多的天道在任职,祂们说,每天要处理的因果如汪洋大海,如果只是因果也就还好了,夹在其中一并送上来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愿望。
可若不在因果中,这些愿望祂们并不会如何,也不能如何,用祂们的话说,便是——
信吾也好,不吾信也无妨。
毕竟,拜的又何曾是吾呢?
而揭开那层面纱,换个说法,心愿也可称为“执念”。
在天道那儿,就叫作功德。
要是运转得当,这是比仅靠灵力清修,要快千百倍的捷径。
薛倾明并不稀罕只拿下一个太仪,这里是他的跳板,他想要终有一日可与“父君”比肩。
所以他要变得更强。
一个境界内最强的即是天道,他想要当天道,可却未必会尽天道的职责,而他自诩的神明,是真的在试图实现那些执念。
譬如晏氏希望能子子孙孙不凋不落,还要成为气运云集的大世家。
在此阵法下,也真的达成。
“这神明啊……可真贪。”
秋眠微微抬了头,明月朗朗,有鸟振翅高起,掠过墨色的夜空。
少年勾了唇,眼眸中却无半分笑意,他淡声道:“真是可笑,若只去听强者的声音,还不如一直至高无情。”
明月洒落,将他笼于一片薄纱似的光中,浮浮冉冉,如冰雪消融。
陌尘衣忽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
“前辈?”秋眠不解。
修士摇头,他只是在一瞬间觉得这孩子将要随水流散。
这感觉太过细微,陌尘衣也不便说出,于是随口问:“眠眠在书院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秋眠笑道。
又屈指勾了一下弦,琴弦仍哑,颤颤无声。
他环视一周,忽然说:“这样有点儿像坐在屋顶上晒月亮。”
供奉堂内的侍神者会在子时出没,或去迩烛塔,或为白日祈福祭神做准备,他们要等的就是这些人。
索性还有小半个时辰,秋眠屈腿坐下。云月相逐,风爽拂面,他长呼道:“真轻松啊——”
“眠眠以前经常这样?”
陌尘衣发现走了一趟书院,少年的兴致出奇的好。
像行了很远是旅人卸下来沉重的包袱,秋眠轻快地点头道:“嗯,我以前在屋顶上有个窝的。”
这就是很新奇的说法,陌尘衣也落坐于他旁侧,掌下是琉璃玉瓦,浮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般的皎白。
衣袖覆于其上,也仿佛是在桃花汛中浮沉,夹了冰与水,生生不息地淌。
少年似乎因此景致而变闲适,他合抱住琴身,连额头也贴了上去,不知想到哪里,道:“前辈,我的琴里原本住了……一只灵。”
他把“系统”换了个更好理解的词汇。
太仪灵气并未足到可令兵刃法器化出灵身,能修出灵识就已是能排入世间法器前十位。
“是你那把青色的琴中灵么?”陌尘衣知道那琴并非凡品,故而也不惊讶。
“嗯……它是我的一个搭档。”秋眠半合着眼睛回想,“它陪了我许久……其实我以前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非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微微晃了晃腿,这动作实在幼稚,可陌尘衣却恍然看见了昔日在屋顶上望月的少年。
秋眠曾躺遍云明宗的屋顶,那是一个对他而言,很不同寻常的地方。
兴许是因为他看不见又爱爬高,小时候每每上顶就有人来陪,一年四季,从来如此。
春日里胃口大开,拉上师兄师姐们偷偷开荤,香喷喷的烤鸡和酱猪蹄总让他惦念。
秋天是书刊上新季,夜里听纪师兄念他的大作,大伙的关注点总是跑偏。
纪二师姐说:“为什么主角不独美,让那个渣渣把灰扬了吧!”
屈三师兄则说:“那个武器的武力值不对劲,除非是用玄龙石做机括,可重量加倍,强调稳定性,不大可能在垂死的时候举起来乱射的……”
林大师兄比较严肃,他分析道:“这书容易卖不出去。”
秋眠好奇:“怎样才能卖出去?”
林大师兄一本正经:“加图。”
纪北亭炸呼道:“你来给我画啊,那种图很贵的好吗?!”
大师兄就严肃说:“你在想什么?我说是人物关系图。”
而到了夏天,秋眠就变成了众人的心头大好,因他冰冰冷冷,总会被当成消暑的冰块抢着抱。
天凉时他们则会给他裹一层又一层,算他冬眠的日子,先把床榻弄的舒舒服服,也会在下雪的日子上檐顶,用留影石将雪景记录,等来年春天再给因冬眠错过的眠眠看。
小蛇贪图温暖和相伴,这些东西来的太轻易,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不行。
早几年时,秋眠只过三个季节,可不觉太短,后来他四季皆有,三百六十五日齐全,却日日是挨。
他想起自己人生的第一口酒便是在瓦上偷喝,喝大了就显了尾巴,谁来就缠谁。
鹤仪君突击来查,师兄师姐们挨个一排乖乖站好,就他还傻不愣登要讨个抱。
鹤仪想给他醒神,却被他用长尾绕了一圈再一圈。
与其说他喜欢月亮,倒不如说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而他最后一次这样晒月亮,身边只有琴中系统一个。
他徐徐地说:“它买了许多的语音包,有个专门夜读的声音很好听。”
“它还在你的琴里吗?”陌尘衣问,心中却在想,我的声音也好听的,不妨出来比一比。
秋眠摇了摇头,“没有了。”
风从顶上轻轻溜过。
“前辈,灵是会走的,人是会变的,只是我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方式。”
月色明光下少年的眼睫如发光的翅膀,须臾后流云遮蔽住了月色,在半昏半明间,秋眠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过去就像一个梦一样,很多东西是否本不应该拥有,于是失去也理所应当……”
他的这段话消沉至极,可说时平铺直叙,仿佛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陌尘衣想要反驳:怎么会这样想?眠眠值得那么多的好。
“当——”
子时的鸣钵被敲响了,侍神者们鱼贯而出,皆身穿华服,看来他们今日是要彩排祈福祭神的仪式。
秋眠和陌尘衣要混入其中,便要学这一整套的流程,再随机应变去换。
这仪式并不复杂,一心二用去学也绰绰有余,秋眠一面默记各个角色的分工,一面道:“天命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