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魏玄极此举,只有一个解释:乡野村夫就是乡野村夫,就算能遮掩一时,也会在行为举止上露出粗俗不堪的一面。
大皇子目露轻蔑之意,哼笑了一声,再抬眼时,又换上一副兄长模样,温和地笑道:“二弟,这香囊里面混合了三种香露,分别是芦苇、秋菊和飞蓬草,我猜测二弟你不喜欢甜腻的香气,更欣赏秋天肃杀刚硬的气息,因此用这三种香露混合起来,放在香囊中,你闻一闻,可还喜欢?”
魏玄极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草料的味道,怪不得我闻不出什么花香。”
大皇子眼皮一跳,听到“草料”二字,他的怀疑达到了顶点,喉咙也不由得发紧,难道,这个魏玄极深藏不露,在他身边也埋了眼线不成?不可能,这件事只经过了乔老板,乔老板是绝无可能背叛他的。
大皇子强笑道:“二弟,你这话可不对,草料是给牛马吃的,能有什么好味道,我这香囊里,装的可是香草。”
周围众人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是这样么?”魏玄极低下头,又去摆弄那香囊,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抓着香囊封口处的细绳想要打开看看。
大皇子见他总算松开了自己的袖子,急忙退开一步,从魏玄极能抓到的范围中离开。
他有些着恼地看着自己被抓皱的袖子,又瞥了一眼傻乎乎翻弄着香囊的魏玄极,心中想道,以魏玄极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不该自乱阵脚的。
“玄极,好了,你就别弄那香囊了。”开平帝微微有些不悦,刚才魏玄极的表现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一般,不过是得了个香囊而已,就得意忘形了,连草料和香草都分不清,还去抓大皇子的袖子,实在是欠缺教导。
“是,父皇。”魏玄极把香囊往袖子里一揣,向开平帝行礼,“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什么事?”开平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杨太师曾经说,秋猎第一名可以向父皇求一个愿望,不知道在儿臣这里,作不作数?”魏玄极问道。
开平帝一怔,他倒是把这个给忘了。
“你小子也真是可以,父皇给你什么赏赐,你收着就是了,还问父皇讨要起赏赐来了?”开平帝却并没有不高兴,他挺喜欢人直来直去的,总比弯弯绕太多的好。
“父皇说了给儿臣和第一名一样的赏赐,儿臣想,这个赏赐应该也有的吧,所以才问问。”魏玄极直率地说道。
开平帝笑起来:“罢了,你想要什么愿望,说出来听听。”
魏玄极想了想道:“儿臣现在还没想好,就是先问问父皇有没有这个奖励,如果有,儿臣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父皇。”
开平帝乐了,他这个二儿子,虽然粗俗了些,但性子挺直率可爱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讨价还价了。
还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你,这分明就是普通人家儿子对父亲说话的口气啊,开平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久违的父爱。
“好,只要不违反国法家规,你说出来,父皇尽力为你实现。”开平帝点点头。
“多谢父皇!”魏玄极立刻喜道。
“该封赏的也都封赏过了,今天时间还早,不要浪费这大好的时光,”开平帝向众人扬声说道,“来,都跟朕来,一起去那林间,再打一回野味,满载而归,明天回宫里摆宴庆祝。”
为期三天的秋猎,前两天是竞争,这最后一天,大家都没有了压力,纯粹是为了享受自然的馈赠,享受秋猎的成果。
这一天打到的猎物,都将进入宴会菜谱,送回御膳房精心烹制,开平帝会在明天的朝堂上大宴群臣,算是对臣子们的犒赏。
开平帝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先往林中去,其他众人紧随其后,只有大皇子因为伤寒初愈,还不能剧烈运动,所以返回了玉犀别院。
“啪!”
回到玉犀别院,大皇子换了便服,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面,吓得旁边的奴婢们都缩起了脖子。
心腹将奴婢们赶出内室,把门关上,这才返身回来。
“这魏玄极,实在是碍眼极了!”大皇子恶狠狠地说道,“只恨本王当初心慈手软,没有在冷宫中除掉这个祸患,才酿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心腹急忙凑上前:“殿下莫要动怒,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养在豹房的那头猛虎,已经和野雉一起送来了。”
“哦?已经送来了?办事的人身份都干净,不会怀疑到本王头上吧?”大皇子沉声问道。
“殿下放心,属下办事,绝无疏漏,等事成了,那办事的人便会从世上彻底地消失。”心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皇子冷哼一声,打量着心腹:“最好如此,不是本王信不过你,只是……今天出了一件蹊跷的事,本王怀疑,魏玄极有可能在本王身边布下了眼线。”
心腹大惊失色:“殿下何出此言!这绝不可能!属下对殿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我不是说你,你怕什么。”大皇子瞥了他一眼,“也有可能是本王多虑了,总之,这件事一定要做的隐秘,一旦被人知道,或是落了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明白!”心腹说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暗中监督此事。”
“等等,”大皇子叫住心腹。
“殿下请吩咐。”
大皇子顿了顿,举起一只手臂,向心腹示意:“方才魏玄极用抓过香囊的手抓了本王的这只袖子,现在本王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应该没有草料的气味留存了吧?”
“殿下放心,换了一身衣服,或是沐浴一次,气味也就没有了,那种草料的气味本来就很淡,不会留存很久的。”心腹说道。
“嗯,那就好,你去吧。”大皇子摆摆手。
魏玄极揣着香囊,跟在大部队后面,走着走着,他便掉到了队尾。
毕竟别人都是骑马,只有他凭两只脚走路。
魏玄极并不着急追赶他人,他故意落到最后一个,把香囊从怀中拿出来,端详片刻,两手拽住两端,“嗤”地一声,香囊应声裂成两半,里面的粉末洒落下来。
魏玄极把香囊往河里一扔,拍了拍身上的粉末,大步往前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阵草叶摇晃的声音,有低低的喘息声伴随其间。
魏玄极回过头,眯起眼睛。
草丛中,一头吊睛白额虎正慢慢弓起身子。
草料,饲料,一种只有动物才能闻到的气味。
魏玄极一直在奇怪,大皇子把这件东西放在他身上,到底是想吸引什么动物,此刻,他明白了。
之前他还在想,吃饲料的无非是牛马,这两种动物都没有什么攻击力可言,至少在魏玄极这里是没有,吃素的动物,魏玄极就没有放在眼里过。
谁能想到,大皇子下的料,竟然这么猛,吸引来的不是吃草的家畜,而是吃人的猛虎呢。
魏玄极的肩背微微发抖,因为兴奋。
他只和山猫、野牛还有豹子对敌过,还没有机会遇上这样难得的猛兽。
大皇子真不愧是他的好大哥。
与此同时,木屋村中。
周元瑢屏退闲杂人等,回到房间内,把门拴上。
在他身后,装满热水的浴桶正腾腾冒着热气。
这是乔老板作为昨天加班的补偿,特地在白天就送过来的洗澡水。
应付完了最后一桩差事,周元瑢总算可以泡个澡放松一下,然后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才离开周家老宅几天时间,周元瑢已经十分想念不用戴**和席帽的自由日子了。
他将席帽取下来,放在桌面上,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堆在席帽旁边。
手指拂过凹凸不平的人皮面具,周元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卸下来。
没办法,谁让他没有他爹的核心技术,卸下来不知道怎么装回去。
周元瑢脱光衣服,来到浴桶边上,踩在凳子上,先用脚试了试水温。
稍微有点烫,但是可以忍受,泡着肯定很爽。
他手撑着桶沿,一点一点把身体放下去,直到热水没过腰部,周元瑢舒服地叹息一声,把上身也沉入热水,只留个脑袋在外面。
太爽了!
白额虎慢慢从草丛中支起身子。
它黄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河边的少年。
它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它,那么,再埋伏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有一种味道,强烈地挑动着它,它必须要去小河边,现在,立刻!
“吼——”
一声虎啸震动山林。
白额虎猛地从草丛后面跃出来,带起一阵罡风,扑向河边。
魏玄极将身形一转,轻捷如山羚羊般,纵身向上跃去。
白额虎重重扑在魏玄极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地面刨出一个坑。
它却扑了个空。
白额虎迟缓地将厚重的虎爪抬起来,发现下面并没有它的目标,它转动巨大的虎首,试图寻找猎物的身影,可是,眼前的灌丛中,并没有那个少年,它疑惑地喷着热气,不安地甩着尾巴。
忽然间,一个东西掉下来,“啪”地砸在它脑袋上。
白额虎被砸得“嗷呜”一声,蹿了起来,仰头看去,只见眼前的大树枝杈间,那个少年正坐在那里,悠闲地摆动着双腿。
白额虎恼怒地低声呜噜,矮下身子,猛地向上一扑,大树被它的重量扑得抖动起来,无数叶片落下,仿佛下了一阵小雨。
少年轻身站起,从这棵树上换到另一棵更大更高的树上。
白额虎横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恼火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少年,它似乎是掂量了一下爬树的难度,以及少年再跳到第三棵树上的速度,决定放弃这个讨厌的猎物。
白额虎慢吞吞地调转身,往河边去。
魏玄极坐在树上,看见它直奔香囊而去,用爪子扑了两下,然后咬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又吐了出来。
香囊的残片掉落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很快失去踪迹。
白额虎支起身子,似乎有短暂的茫然,前面那个散发着强烈气味的目标消失了,它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儿。
魏玄极一点都不着急,他安静地等待着。
他大哥给他找来这样一个绝佳的对手,固然令人兴奋,但现在就和猛虎进行搏斗,未免有些浪费机会了。
放长线,钓大鱼,这道理他还是懂得的。毕竟,这一味草料,除了香囊里有,在那个制作的地方,应该更多,更浓郁才对。
魏玄极等了一会儿,见老虎还在河边打转,决定给它一点提示。
他折下一根树枝,将残留着香囊粉末的绑带解下来,缠在树枝一头,悄悄溜到前面的树冠上去。
白额虎转了一圈,鼻子向上耸起,仿佛嗅到了风里传来的气味,它再一次支起身子,竖起耳朵,专注凝视着前方。
眼前有一条马匹踏出的路,香喷喷的饲料草味从路上传来。
白额虎向前跃过灌木丛,循着气味,往路上去。
见目的达到,魏玄极将树枝扔开,缀在白额虎身后,看它往哪里走。
起初,白额虎确实是奔着玉犀别院的方向去的。
但是,快到玉犀别院门前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白额虎又犹豫起来,撑着头到处张望。
它低声呜噜了两下,虎尾一摆,转了个弯,竟从玉犀别院前绕开,另选了一个方向,嗷呜嗷呜地跑过去。
魏玄极心下疑惑,也跟了上去。
他一径跟着老虎走,来到一处木屋聚集的村落,村子里炊烟袅袅,显然是有人在此生活的。
这是什么地方?
魏玄极有些意外地环视着木屋村,按理来说,皇家猎场范围内,不可能有普通老百姓生活居住,这地方,多半是为秋猎中后勤服务的杂役们提供的临时居所。
不管村里是什么人,老虎进了村,准定没好事。
魏玄极把手伸进腰间的皮套里,握住了猛虎王的匕首。
看来,得提前行动了。
老虎没有直接进村,一摆尾巴,绕着村子边缘跑起来,忽然一个刹车,停在一处栅栏前,嗅了嗅栅栏门。
这处栅栏门内,是一个做木工的工场小院,院子里横七竖八摆着许多长长短短的木材,还有凿子、斧子等工具码放在一边。
这老虎跑到人家工场去干什么?
魏玄极反手握着匕首,飞身下地,缀在老虎后面,看它用鼻子拱开了栅栏门,向院子里走去。
魏玄极悄没声地接近院子,警惕地观察院内情形,这院子里好像没有人,院中屋门紧闭,窗户也都严丝合缝地关着。
老虎摇晃着脊背进入院子,绕过满地堆放的木材,来到院子角落上,一个比茶壶稍大一些的陶罐前面。
这陶罐架在一个炭盆上面,看起来是曾经有人用火加热它,陶罐一端连着一支长长的竹筒,竹筒另一头挂着一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水囊。
为了保证竹筒的平衡,每隔一尺距离,就竖起一根木叉,木叉顶端的半弧形槽,正好卡住筒身,这样一来,就很好地支撑住竹筒,让它保持水平延伸。
魏玄极疑惑地打量着这件器具,老虎为什么会对它这样感兴趣?
他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咕咚!”
老虎伸出厚实的虎爪,试着去抓半空中的水囊,没想到这器具不禁打,连木叉带竹筒一起打翻在地,陶罐也跟着摔了个稀巴烂。
老虎顿时兴奋了,对着破碎的陶罐内部舔了起来,巨大的虎首拱来拱去,把碎瓦片拱得到处都是。
魏玄极豁然开朗,看来,真被他猜中了,这里,就是制作花露蒸馏器的地方!
只不过,花露蒸馏器并不是像大皇子自己介绍的那样,是由大皇子本人病中无聊发明出来的,发明者另有其人。
也是,大皇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可能亲手做木工活?
魏玄极本来对他会搞小发明这种能力还有几分佩服,现在看来,连这都是假的,大皇子,也没有大臣们传颂的那么厉害。
魏玄极正在心中冷笑,忽然听见那门窗紧闭的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
他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来,屏息又听。
“谁在外面?”
魏玄极本来轻松戏弄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抓着猛虎王匕首的右手也有些抖。
是仙人的声音!
仙人就在木工小屋里?
他屏息观察白额虎的动向,眼见着老虎竖起耳朵,巨大的虎首从破竹筒中间抬起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黄色的兽瞳正凝视着木屋的门。
以老虎五感之敏锐,不可能没听到屋里有人。
魏玄极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仙人会在木工小屋里了,他也顾不上什么章法策略,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从木栅栏边绕过去,飞矢一般直奔小屋的另外一面而去。
“嗷——呜!”
与此同时,木屋内,水汽缭绕之间,隐约显出一个修长白皙的身影。
一双清瘦苍白的手臂从乌木所制的浴桶边缘伸出来,与深色的木头纹理互相映衬,格外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扣在桶边,指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发白。
周元瑢本来舒舒服服地在泡澡,享受着秋猎以来难得的清闲时刻,谁知泡到一半,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乱响,好像是什么架子倒了。
周元瑢有些不快,不知道谁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他院子里,便扬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谁知,回答他的,是一个吓人的野兽咆哮声。
这可把周元瑢给吓坏了,他立刻缩到水中,两手扒着桶沿,作防卫动作。
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周元瑢只在电视和动物园里见过虎豹豺狼,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遭逢野兽,而且他在屋里洗澡,毫无防备,和外面的院子只隔着一片薄薄的窗户纸。
现在该怎么办?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应激状态平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只要他不出声,野兽不会注意到他,也就不会进屋。
趁着野兽没有发现他,他就可以从后面窗户溜走。
这样想着,周元瑢轻手轻脚地从浴桶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桶沿,跨出浴桶,赤脚踩在椅子上。
“啪”!
身后窗户忽然一响。
周元瑢差点心梗,他条件反射地抓起椅背上的外袍,裹在身上,转过头,就看见窗户下面站着一个装束利落的蓝衣少年。
“你是谁?”周元瑢压低声音,警觉地问道。
“我……”
风从后窗缝隙里吹进来,吹散了屋中的雾气,蓝衣少年的容貌从朦胧变得明晰起来,他正一脸愕然地望着周元瑢。